自此過了段清淨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單純的笑靨裡,我下廚,他笨拙著學燒火,我洗衣,他負責晾曬,我們頭碰頭鑽研豆腐的二十七種做法,或者一起嘲笑臨洮府新時興的,明明看起來很像長蔫的韭菜的挽眉妝,我辟了院子裡一方小小地方種點瓜果,他時常扒開來看長出來沒有,被來澆水的我一葫蘆砸在腦袋上,他打獵時我偷偷放走可憐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殺我,害得我差點跌進陷阱,最後還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濃厚的未婚夫妻,最尋常卻最溫馨的日子。
在那許多雙目朗朗相對的日子裡,我命令自己忘卻那許多纏繞的猶疑,閃爍的神情,和腦海裡飛閃得越來越頻繁的某些記憶。
那九十光陰,我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快樂,我想,他也是。
三個月後。
我蹲在院外一處小小田壟前,查看我種下的瓜秧子長勢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側,用樹枝撥弄那細細的,一看就知道養分不足的籐蔓,嘴角一抹戲謔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麼笑,我跟你打賭,這瓜一定長得出來。」
他揚眉:「我有說長不出來麼?長是一定長得出來的。」
我盯著他,直到他把後一句話吞進肚裡,他悻悻笑道:「誰叫你嫌糞臭」
我怒視他,他終於閉了嘴。
回到屋裡,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這幾個月過得清閒,倒是舒服,今天難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來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沒去集上了,最近聽說集上來了許多外地人呢。」
我拭乾手過來,道:「肩膀痛麼?我給你按按。」
他頓了頓,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異的笑。
我走近他,轉到他側後,手指將落於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夠了。」
我緩緩收回手,攏入袖中。
他頭也不回,卻突然反手一掌,直襲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沒有繼續動手,轉了身,看我,面色平靜,良久道:「我真是越來越蠢了,明知道是這個結果,還非要試一試。」
我不語。
他緩緩道:「你的武功,已經全部恢復了吧?」
我笑了笑,拉過凳子坐下,道:「是,剛剛完全恢復。」
「但你的記憶並沒復原?」
「如你所願。」
他仰頭想了半晌,歎道:「看來問題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手法封了我的記憶和武功,但你想必沒見過我的真元之珠,否則你就當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獨門,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
「想來如此,你獨特的真氣運行法門使你的真力漸漸掙脫了我的禁制,當你現自己身懷武功時,你便開始懷疑我的話,試想普通人家女兒,怎麼可能身懷高深武功心法?」
「我對自己的秘術過於自信,我也太不喜歡對你撒謊,不然我可以將謊言編得更周全些。」阿悠語氣其實並無遺憾,他眉目間閃動的,更多是疲憊。
我順手取過桌上一樽酒壺,為自己斟了杯冷酒,一仰頭飲盡苦澀滋味,「再周全的謊言,總有揭破的一天。」
阿悠笑了笑,問:「你是什麼時間現自己有武功的?」
我道:「五個月前。」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道:「果然如此。」
我又一杯下肚,道:「你也早就心裡明白了,是不是?」
他愴然的笑:「彼此都明白,因為,從那日開始,我們就互相試探,一日未休。」
我輕輕撫摸著粗瓷酒壺,如同那是精緻的鈞窯美瓷,帶著一絲懷念一絲惆悵一絲怨恨,道:「你以燕軍南軍東昌之戰,試探我是否恢復記憶,我趁機也查探你消息的來源,順便用你那群鴿子暗示你,看你的反應。」
他點頭,想了想,似覺得有趣,突然笑起來,竟至笑出了眼淚:「看,多麼有意思的一對,當真是棋逢對手,各懷心機,有趣,有趣之極。」
我轉開眼,道:「你四周都布了手下吧,尋了那麼多一模一樣的灰背鴿子來,放出去送信一個,立即在籠子裡再放上一個,任何時候都叫我無法現鴿子少了。」
阿悠揚眉:「可惜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不是每個灰背,青眼都會喜歡,我千算萬算,算漏了鴿子居然真的有感情。」
我冷冷道:「人既然有情,鴿子憑什麼不能有?」
他突然傾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道:「人有情,你呢?你有沒有?這許多日子,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真情抑或假意?」
我避開他的目光,看窗外牆下種著的千日紅,正開得活活潑潑,灼灼其華,一眼望去爛漫如雲霞,千日紅,多好的名字,可惜,人無百年好,花無千日紅。
他見我不答,輕笑一聲,轉了話題,「你又是什麼時候聯繫上你那些人的?」
我的眼色冰冷的飛過去,「年前,翠翠和鳳仙她們來邀我去集上採辦年貨那次,只可惜,我並沒能真正聯絡上他們,他們看到我目光一亮時,就已經被你的人覺了,你是何等人?你不安排妥善,怎會任我單獨出門?」
他默然不語,也取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
「我第二次再去集市上時,就已見不到任何見我有異樣神色的人了,我知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殺了,就是被你囚了,我再去也是徒勞,反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阿悠單手擱在椅背,懶洋洋傾酒入喉,「我沒殺他們,你放心。」他抿了抿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頭裡藏了東西的?」
我微微一恍惚,想起臘月二十三他醉酒那夜,那明明只是微疼卻令人痛入心底的咬嚙,想起我的手指只差一絲距離將要摸上他的結,羞怒裡生出幾許悲涼,好一會才道:「你看似隨意,其實極為講究,衣服是換得很勤的,唯獨那條帶,你從沒換過。」
他含笑睇我:「你如何就知我不是一直在換用同樣的帶呢?」
我淡淡道:「我曾做過記號,一個極細微只有我能看見的針孔。」
一壺酒給我們一問一答,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阿悠的臉色微微染了幾分酡紅,青衣的身影映在日光的浮塵裡,優雅柔和虛幻得不似真人,我看著他,只覺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越美好的皮相,越複雜的內心,宛如畫皮,捲了那美麗外皮,內裡的,誰知道又是什麼?正如此刻,看著阿悠秋水盈盈的眼睛,那些可愛的村姑們,會想得到他的城府之深,令人寒慄麼?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既然不想帶累他們,正月十五為什麼又要出去,那晚之後,你為何又改變了主意,清清靜靜的和我過了這三個月?」
我指指他:「你有宿疾吧?每逢十五作?每逢十五,鴿子鬧得也更歡騰些,想必換來換去也勤?都是你在調動安排吧?我不知道你在安排什麼,但你這一日一定最虛弱,你的日常護衛的人也必然另有安排,我若想尋得機會,只有在這一天。」
將最後一杯酒喝掉,我道:「至於後一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是的,我不想回答,不想告訴他,月圓之夜,熙熙攘攘的燈會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望著他被汗濡濕的背心時心中的無限蒼涼,不想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再讓他支撐著病體去阻攔我的回歸,不想告訴他看著他的疲憊我亦覺得萬分疲倦,不想告訴他那夜我坐在他床前突然萬念俱灰,最終決定暫時放棄。
我厭倦了這漫長的鉤心鬥角,相信了我自己內心的感覺,我看著他時的歡喜而激越的情緒告訴我,這個男人我愛過,而他看著我時的微痛神情亦告訴我,這個男人他愛我。
那麼,就如他所說,那美麗的一刻,能多留一陣也好。
那夜,我對自己說,既然那時我還不能完全脫離他,既然我們還要如前相處下去,既然最終離別遲早會來臨,那為什麼要在淒然的結束之前,還讓那些無窮無盡的試探與被試探破壞了短暫的相處日子,敗壞了彼此的心境,在各自築起的巨大心防前輾轉歎息?
那便,好好過著餘下的日子,做一對最單純的未婚夫妻,
也許很多很多年後,彼此可以將這段日子,不含任何悵然的,歡喜流淚著想起。
阿悠,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麼糾葛,是否牽扯生死大計,我只知道我的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那麼,便將這短短數月,算做是我送你的最後的禮物
我什麼都沒說,他看著我的神情,卻仿如已將一切猜中。
然而他笑得更淒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就這麼過一生,而只是這短短的三個月?」
我無奈一笑,道:「可能麼?你可能永遠做鄉下小子秦悠?而我可能永遠做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謝素?」
「而且,」我端著酒杯,悵然遙望著遠方,喃喃道:「總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我殘餘的記憶告訴我,有人在找我,等我,我聽見他的呼喚聲,日夜不休,有時很近,有時很遠。」
身後傳來細微的碎裂聲,我回身,阿悠神色如常。
我靜靜的看著他,道:「該我問你了,懷素是誰?」
他端杯的手一頓,抬眼看我:「那天廚房裡的試探,你果然聽見了。」
我扯起一抹笑容,自己都覺得那不是笑容:「任何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是敏感的,你這般試探我,我如何不知?」
他目光裡似喜似悲:「我常常在想,喜歡上你是我的幸運抑或是不幸?如此冰雪聰明,如此洞若明燭,讓人仰望追逐,卻在仰望追逐中越心生凜惕,唯恐自己不夠好不夠強,不夠令你自紅塵中,轉頭看我多一眼。」
我默然,在心中對他說,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是你不曾多看我一眼。
吸一口氣,我道:「我一直在等我武功完全恢復這一天,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放縱自己,我的放縱必然是對等待著我的人傷害,只要我武功完全恢復,我立即和你說開,如今,這一天既然已來了,你便也放手罷。」
他笑笑,神色平靜的道:「若我不願放手呢?」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手,」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自有辦法。」
阿悠偏頭端詳我,突然譏誚一笑,指了指那酒壺,懶懶道:「你有辦法?你以為在酒中玩了花樣,就能逼我放手?」
我目光一閃,緩緩撫摸那酒壺,輕輕道:「我會蠢得如此?明知你有防備還玩花樣?」
阿悠突然冷笑起來,「你自然不會,因為你玩的花樣,還帶累著你自己----」
話音未落,他突然身形一飄,似一朵雲遊移過天空,一掠間已到我面前,探手抓向我咽喉,我冷哼一聲,反指彈向他掌心,他不避不讓,撲哧一聲,掌心被我指尖洞穿,血光激射。
他神情變也不變,彷彿那被洞穿的手不是他的一般,來勢不止,竟生生讓掌心穿過我手指繼續向前,我的指尖感覺到他血肉的熱度,聽到指骨與肌肉摩擦的吱吱之聲,看著面帶微笑的他忽爾冷漠鋒利的眼神,竟不能自已手掌軟,一陣顫抖。
這麼一軟,他鮮血淋漓的手已到了我的咽喉,指尖一扣,厲喝:「給我吐出來!」
我對上他目光,只覺得幽深旋轉似無盡黑色漩渦,牽引著我飛快下墜,立時頭腦一暈胸中欲嘔,他指力向下一引,輕輕一彈,我喉口一緊,哇一聲,剛喝下去的酒立時全數吐了出來。
他尤不放心,又逼我灌了許多水催吐,我被折騰得精疲力竭,趴在桌上沒力氣說話,他仔細看了看我神色,才坐到一邊,素來溫柔的神色冷酷如鐵,雙唇緊抿,目中的光,微帶暴戾。
我昏昏沉沉抬起頭來,知道我的計策還是落了空。
酒裡原本無毒,我最初喝的兩杯酒也無毒,以飛燕草練制的毒汁塗在酒壺壺蓋裡,我喝完兩杯酒後撫摸酒壺時,以內力激起壺中酒液逆流,直觸壺蓋,毒汁一點點融化在酒中,阿悠喝時,酒中便帶了毒。阿悠見我先喝,半日沒有動靜,自然也不會疑心,為了取信他,我甚至也一直陪著他喝毒酒,只是我沒想到,我終究低估了他。
他自懷裡取出一段銀色柔軟絲絹,慢條斯理的包紮掌心傷口,我望著那絲絹心中苦笑,還說不是貴公子,連寸絲寸金有價無市的「霞影紗」都只是隨意拿來裹傷,有多少人能有這般的奢華?
遠遠坐開的兩個人,一陣沉默,我閉上眼,不想抬頭也不想看他。
良久,感覺到他緩緩走到我身邊,聲音竟已恢復了先前的和雅:「懷素,你想以毒挾制我為你解封,你當真對我一點顧惜之意也無?」
我咬緊嘴唇,拒絕回答。
「你打的好主意,毒倒我,逼我為你解封,然後再給我解毒,趁我未完全恢復時離開,你武功既已恢復,那些護衛又如何是你對手,哦,懷素,我沒自作多情吧,你會為我解毒吧?」
我睜開眼,淡淡道:「飛燕草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有你在身邊,我又如何能煉製什麼奇毒,即使我不解,想必你也死不掉。」
阿悠並不動氣,只是俯身看著我,奇怪而意味悠長的眼色,半晌後他轉身,背對著我,歎息,歎息聲裡已帶了幾分蒼涼:「懷素,無論如何,我感謝你,感謝你隱忍的陪伴,感謝你沒有拚命的去揀拾散落的記憶,感謝院中那些瓜果,你親手洗滌的衣服,你的豆腐圓子和棉袍,感謝那最初和最後的快樂的幾個月,尤其是最後三個月,我感謝你的放手,給了我最可紀念最不能忘懷的一段日子。」
他頓了頓,似是心情激盪難以為繼,半晌道:「今日生的一切,我寧可從記憶裡抹去,無論如何,這段日子,在我心目中都毫無瑕疵,是我一生裡最幸福的時光。」
步聲橐橐,他似是正向門外走去,在門口處他停住,淡淡道:「你的記憶,我會為你解封,但不是今日,等我心情好了,我會來找你,在此之前,你且自己尋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