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的冬天乾燥而寒冷,到了一月的時候,下了一場好大的雪,地窖裡儲備的糧食和獵物都儘夠了,我們便終日縮在家裡,阿悠從集市上買來一副棋,兩人整日窩在炕上對弈,阿悠一手好棋,棋風穩健老辣,極善把握時機,尤其耐性出奇的好,我雖棋藝不俗,但常因按捺不住性子,略略急躁了些,便往往被他覷準時機吃了我的子去,相比之下自是輸的多些。
我們為了玩得有興味些,下棋也設了綵頭,卻是輸的人貼豆泥,這主意是我想出來,因為素來不愛包子的豆餡,常吃了皮卻將餡掰進碗裡,正好拿來一用,結果卻是苦了我自己,常被阿悠蘸著豆餡塗得滿臉左一塊右一塊,猛一見似個大花臉。
阿悠每逢此時,都托了腮看我,笑得那個春意漾然水光流溢,村裡的姑娘們若見了,怕不要昏去一大片,我卻顧不上欣賞美色,只目光灼灼的想著如何也給他塗脂抹粉一番也好。
這日再戰,我便吸取教訓,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改素日下棋縱橫捭闔的作風,拈了個棋子咬牙切齒,阿悠漫不經心的倚著牆,笑吟吟的看我苦思,神色間卻有些心不在焉,我隱約聽得翅膀振動聲音,便道:「你養得那群鴿子,大冬天的也不安分,是不是忘了餵食了?」
阿悠道:「怕是動了情思,我見那只花背的似是瞅上了那只青眼的,整日往它面前湊。」
正說著,我啪的落下一子,笑:「你輸了!」
阿悠怔一怔,傾身過來看,恍然笑道:「可不是嘛!不想今日竟給你覷了空子。」
我已賊笑著伸指抹了豆泥,捧過他的臉來,左右端詳著該塗哪兒合適,嘴裡猶自調侃:「嘖嘖,瞧這好相貌,可憐見兒的,叫姐姐我還真捨不得下手呢。」
阿悠臉紅都不紅,好性兒的由著我搬弄,悠悠道:「你愛怎麼下手就怎麼下手,我倒很樂意見你對我下手來著。」
這話說得曖昧,我的臉倒先紅了一紅,手指一顫,指尖上一點稀軟豆泥滴落,正正落在他眉心,一點殷紅,襯著如玉膚光,明媚難言。
我怔了怔,左看右看半晌拍手笑道:「就這形容兒,今年集上廟會不用再找人扮觀音了,誰家美人比得上這扮相?」
正笑著,卻有人在門外道:「素素妹妹好興致,大冬天的在家裡扮觀音,快來讓我們瞧瞧。」
我含笑睇了阿悠一眼,低聲道:「又是你招惹來的,大冬天的都不讓人安生。」起身去開門,果是村中的幾個女子,約我去集上備些年貨。
我這才想起竟是快過年了,詫異之下不由問,「已經進臘月了?」
村西那個叫翠翠的姑娘抿嘴笑,眼光卻飄向我身後阿悠,「素素妹妹想是被秦大哥呵護太過,竟過得連日子都糊塗了,再過兩日,便是臘月二十三啦,我們這裡小年也是很慎重的,所以才想著邀你出門備些年節要用的東西。」
我聽得那臘月二十三,只覺得是甚熟悉的字眼,卻又想不起如何個熟悉法,轉頭去看阿悠,他已抹去額上豆泥,見我看他,遂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可要我陪你?」
我搖搖頭,本以為臘月二十三是與他或我有關的日子,然而見他神情看來不是,便將疑問壓下心底,匆匆去換了衣服出門去。
午後回來,姑娘們一路唧唧喳喳,我沉默抱著一大籃物事,跟在她們後面。
翠翠回身看我,笑道:「素素,看你長得纖細美麗樣兒,卻也是好力氣,這許多東西,拿著一點也不費勁兒,我的東西還沒你沉,倒拎得手酸。」
另一個叫鳳仙的接口道:「素素,你可是累了不說?不然分些我幫你拿著,今日集上,我還沒謝你呢,若不是你攔著,我就要被那刁嘴貨郎騙了,若真是花了那許多銀子買個假鐲子,我爹還不打死我?」
我笑著欲謝絕她的好意,還未開口,嘴快的翠翠已經道:「說到這事我也好奇呢,素素,那鐲子看起來真是好得很,平常沒見過的樣式,你如何知道是假的?若不是回來路上遇上隔村的紅姑知道她也被騙了,我們只怕還一直以為你是在亂攔呢。」
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那鐲子,貨郎神秘兮兮說是王府裡流出來的郡主才配用的物事,紋飾質料都是民間禁用,百聞難得一見的,吹噓著可做壓箱底的寶貝,然而我一見便知他撒謊。
我抱緊了手中東西,淡淡的想,曾經鐘鳴鼎食卻已敗落多代的門戶,有沒有可能識得王公貴族才配用的飾物?——
回到家,將買了的東西堆了一炕一地,阿悠湊過來看,駭笑:「你是不是把整個集市的貨物都買空了?」
我輕輕踢踢他膝,徉怒道:「還不快幫我收拾。」便自顧著提了東西進了廚房。
我在廚房裡好一陣動靜,阿悠在外屋高聲問:「素素,你做什麼?砸鍋賣鐵麼?」
我冷哼一聲,抹抹額上的汗,繼續和案板上的白面拚命。
這傢伙,雖說近日懶了些,可是一直對我好得很,我記得我初初醒來時便已在這山村,那時病得不輕,一應衣食起居,都是他親自照料,他那雙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的手,也曾煎藥熬湯,執炊灑掃,忙裡忙外的頗為辛苦,那時我迷迷糊糊中,心裡倒也明白,總覺得他不該是做這些事的,隱隱然有些歉疚,如今我已大好,這情分自當報還。
其實我自己明白我的歉疚還不止於此,我和他,是未婚夫妻,又落難遠離家鄉,本該相互扶持了過日子,阿悠也隱約和我提過成親的想頭,我卻總有些猶豫,阿悠也未多勉強,平日裡親暱些的動作雖有,卻一直是好風度,我微微流露不願,他便一笑撒手,我知自己沒有道理,然而他一靠近,我的歡喜裡便生出微微的驚怖和焦躁,竟令得我一次又一次的不自覺的推卻,個中因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得很。
阿悠雖然不說,我卻知道他定是極其驕傲的人,總要我心甘情願,然我終究是感激了他的貼心。
手臂微微用力,麵團立即被我擠壓成薄薄一片,我緩緩抬起手來,注視著自己的手掌,忽覺心跳如鼓。
正出神間,忽聽有人在我身後問:「素,你買了這個做什麼?」
我被嚇了一跳,放下手緩緩回身,眨了眨眼,問阿悠:「你剛才叫我什麼?我沒聽清?」
阿悠一臉茫然:「素啊,怎麼,兩個字換成一個字你就不認得自己了?」
我嗔道:「嚇了我一跳,你才不認得自己呢,」眼光一轉看見他手中物事,立時一把奪了過來:「你翻這個做什麼?」
阿悠無辜的笑:「不是你叫我收拾東西的麼?」
我啊了一聲道:「那好,你收拾完了,去玩吧,啊。」
阿悠不走,狡黠的笑:「叫我走可以,先告訴我這個是什麼。」
我將手裡的東西向後藏,阿悠一把扯過來,往自己身上比:「我瞧著,青蓮色,絹布,一丈二尺,嗯,我看夠用了。」
我見他已經猜了出來,倒也不必再遮掩,收了布,微有憾色的道:「可惜咱平常人家,只能用些普通料子,不然你若穿起綾羅綢緞來,滿街的少爺們,都要被你比了下去。」
阿悠手指輕輕撫過布面,帶著一絲恍惚的微笑,輕輕道:「綾羅綢緞又如何?若是能時時穿著你親手做的布衣,我寧願終生不著絲羅。」
我伸指一點他額頭:「美得你,哪來的絲羅給你穿。」轉身去收拾豆腐。
阿悠笑了笑,眉間的悵然之意仍未盡散,追著那話又問了句:「聽你這口氣,你是願終生給我做布衣了?」
我詫異的回身道:「我和你將來是夫妻,我不做誰做?難道」我眼珠一轉,「你會另娶?抑或要納妾?」
阿悠看著我,笑得羞澀而溫柔,「素素,此生若能娶到你,秦悠再無它念,另娶或納妾,絕無可能。」
我微有些喜悅,然而那喜悅裡突不合時宜生出些微的辛酸,勉強笑道:「你倒是越來越肉麻。」
阿悠負了手,神思有些恍惚的樣子,突道:「素素,你是忘了,當年,我對你不是很好。」
「哦?」
「我雖和你自幼定親,不過家母庭訓甚嚴,總望我讀書有成,考取功名,搏個一官半職,好重新光耀我秦家門楣,我那時為了不負家母期望,盡日埋頭讀書,心思全在日後蟾宮折桂,簪花誇街之上,對你頗有冷落,原本我們可以早日成婚的,也因此耽擱了,想來你定然很怨恨我。」
我想了想,道:「不記得了。」
他道:「你總不願和我多親近,你可想過原因?」
我見他提起這個,微有些尷尬,紅了臉道:「敢情是因為如此?我說呢」
他上前,誠懇的執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貴榮華雖好,終不抵知心人兒日夜長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