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禮定在八月一日,建軍節。也就是,三天後。
真是莫名其妙,太倉促了,什麼都來不及準備——這個日子不是我們安排的,而是上官儀。而且她還告訴我說,後天有位軍隊高級首長將會蒞臨長川,視察駐紮此地的某集團軍部隊官兵,作為當地領導,我應該帶領長川黨政機關要員全程陪同,參與視察。
我說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些事怎麼摻合到一塊了呢?讓其他同志到場陪同不行嗎?上官儀說不行,我必須接駕,而且首長時間寶貴,此次行程出於臨時決定,八一上午,首長閱軍,中午出席勞軍會,晚上他將親自參加我跟蘇靜美的婚禮,然後專機返回北京。
我問她是哪位首長,上官儀沉吟一下後,告訴我一個名字,嚇我一跳。
一位著名的老將軍,上將,上屆軍委副主席。
搞得我滿頭霧水,只能詢問蘇靜美,希望她能給點提示。
蘇靜美應該清楚情況,但是她的反應很平淡,似乎覺得這很正常。
這讓我覺得不太正常,不過我沒有追問——以蘇靜美的性格,她不願說出來的東西,問也白問。
蘇靜美只是作了個評價。「她做事情很少考慮別人的想法,這一次,也是這樣。」她淡淡地說。「在她眼裡,一切都應該為政治讓路,哪怕是感情,哪怕是一場婚禮。她卻沒有想過,是否每個人都願意服從這種安排。」
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是啊,這麼短的時間,什麼都準備不了。」我皺皺眉頭,「雖然說簡單一點就行,可是不能這麼倉促啊,我是討老婆,又不是行軍打仗,還要考慮長官意志。」
蘇靜美格格地笑起來,病房裡蕩漾她的快樂。「嗯,咱們逃吧。」她拉著我的手,仰臉凝視我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不去理會這些,你討老婆不是因為他們。」
「哦,好的,對的。」我把她的身子從床上抱起來,端到手裡,「現在就走,連夜私奔。」
陸小媛站在旁邊,低著頭,表情很窘。「對不起,首長,蘇市長的傷口還沒拆線呢。」她小聲地提醒我們。
我和蘇靜美同聲大笑,我把她放下來。「怎麼樣老婆,我幫你拆包裝?」
「那還是算了,我還想多活幾年,跟你一塊享受愛情,不要死得那麼難看。」她笑著說著,摸摸我的臉龐。「由他們吧,你那天就要辛苦一點了——」
「那倒無所謂。」我聳聳肩,「就是覺得有點神秘,不好理解啊。」我說,「弄得這麼複雜,其實那位將軍,是專程來參加咱們婚禮的,不是嗎?」
「是的。」蘇靜美點點頭,表情冷下來。「本來應該要拒絕。」她說,「但是算了,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他沒有太多贖罪的機會了。」
「………………」我無語。
其實我知道一點點,關於那位將軍。他是上官儀的父親——朝野裡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我不清楚,他跟蘇靜美的關係。
蘇靜美的身世一直是個謎,沒有人知道,而且她沒有任何讓我瞭解的意思。嗯,那就別問了,每個人每個家庭的背後都有故事,而蘇靜美的背後,我想一定更加複雜無比。反正這種情況到底能不能弄清楚,對於我來說也沒那麼重要,那就算了吧——我跟她之間,簡單點更好,我們都喜歡。
七月三十日上午,蘇靜美腿上拆線,雖然站立起來還需要我們的幫助,但她迫不及待地要求試穿婚紗,我質疑她的想法,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但是意見被否。
蘇靜美說,這是女人一生中最快樂最享受的時刻,不能把所有幸福都放到婚禮那一天,她還說要穿上不同樣式的禮服,和我一塊到長川江畔我們牽手的地方留影,因為過了今天,她就是我神聖的妻子,就將成為真正的女人,她要在那裡留下一個姑娘最珍貴最美好的記憶。
我說原來你也這這麼俗氣的啊,兩心相照,不用在乎這類細節吧,太瑣碎了——
結果被毆。蘇靜美說這是她的事情,與我無關,今天我只是她留影的背景,合拍時的道具,以及美麗風景的觀賞者和陪襯物,我應該感到榮幸才對。
於是我坐在病房客廳裡的沙發上,看著禮服行的小廝們絡繹不絕地進來,奉上各種款式不同流派的婚紗,我無可奈何地笑,因為覺得,蘇靜美其實很幼稚。
嗯,是的,幼稚,幸福帶給她的,愛情帶給她的。
看著蘇靜美站在鏡子前,由幾個護士幫忙,把那些婚紗禮裙放到身前比比劃劃,她的臉上流光溢彩,容光煥發,就像一個興奮開心的天真小女孩。
我的手機響起來,不停地響,有警備區的,有國安局的,還有駐軍部隊的。
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安排——不是婚禮,而是因為那些尊榮的牛逼客人要來。嗯,上官儀還告訴過我,幾位現任軍委委員也將同機抵達。
其實我跟蘇靜美,這場婚禮的主角,雖然已經發出邀請,卻並沒有通知上層的大人物,而且說實話,也不想邀請他們,對於他們的到來,我們一無所知——這可真是一個隆重的笑話。
「你去安排事情吧小沈,我這裡還要好長時間呢。」蘇靜美回過臉來,笑吟吟地招呼我,「晚點回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漂亮的新娘。」
「好的。」我走上前去,親親她的臉龐,很不情願地說,「我去去就來,你等我。」
「不行。」她也親了我一下,「我要換衣服呢,你可不能再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流氓同志。」
「等我。」我朝她眨眨眼睛,「我是你——值得等待的流氓。」
然後我帶著笑意出去了,出去很久,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那些有關安保的工作太囉嗦,太重要,老曾完全無法對付,他也做不了主——因為長川的領導們,甚至連個來客名單都沒拿到,
我召集國安公安保密武警諸多部門的諸多領導,和駐軍部隊的首長們一塊,進行安全警衛事宜上的協調,這是長川近年來少有的高規格接待工作,不容有失,而且時間緊迫,方方面面的細節都要充分注意,都要安排到位,頗傷腦筋。
一天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一直到傍晚,才把方案最後推敲妥當,然後上報中央徵求同意。
離開市委時,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事實上已經感覺非常不耐煩了,我急於回到那間溫馨的病房,回到蘇靜美的身旁——只有她,可以讓我無限寧靜,沒有喧囂。
我開著車,哼著小調,感覺幸福如此之近,喜悅就在頭頂,我們的快樂之門,已經全然開放,再上去一點點,就是我們的天堂。
但是此刻,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門後邊,竟然是深淵。
我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一切悲劇同期發生,我對此,缺乏任何思想上的準備。
蘇靜美,沒有在等我,她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因為,一個流氓,是的,作為一個流氓——我不值得讓她等待。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老天沒有長眼睛,但是我錯了。其實自己犯過的每一個錯誤,都被它看在眼裡,它只是在隱忍,在尋找懲罰我的合適時機而已。
蘇靜美也弄錯了。她有全部的智慧,卻沒有看清我,一個流氓的真正本色——是的,我們都錯了。
事實很殘忍,世界很殘忍,那是真真正正的——殘忍。
市一醫院的領導病房位於醫院最裡端,是個獨立區域,非常安靜,出入的人很少,沒有其他病區的熙熙攘攘。
已經是向晚時分,車從花園裡經過時,驚飛棲息在樹頂的一群小鳥,它們撲閃著翅膀,迅速而驚慌地離開了。
停車,放下車窗,我眺望遠去的鳥兒,看著她們白色的影子迎著初升的月亮飛過去,飛過去,沒有一隻回頭。
花雨依舊,從窗前綿綿密密地撒落下來,寂靜無聲,有幾片花瓣被晚風一帶,斜斜地飄落到車裡,沾上我的衣襟。
這樣的風景已經很熟悉,我陪著蘇靜美,已經看過很多天,但是這一回,突然感覺到淒清。再抬起頭,看見二樓上,她那間病房裡熟悉的燈光,沒有點亮。
燈滅了。
我衝上樓,衝進病房,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卻只看到陸小媛,正在收拾冷冰冰的房間。
所有的溫暖都消失,沒有警告,沒有預兆,我,沒有準備。
我把陸小媛一把抓過來,「蘇靜美呢?」
護士長就像觸電一樣,身子一激靈,然後把我的手大力揮開,她的臉上卻沒有表情。她一聲不吭地抬起手,朝病床邊的沙發上指了指,一套雪白的婚紗靜靜地擺在那裡,我茫然地拿起來,才發現白色的禮服上,沾染到很多血跡,情景觸目驚心。
我手指著它,張著嘴,看著陸小媛。
「傷口迸裂,轉院了。」她低著頭,手上不停,把茶几上床頭間我送的那些花扔進垃圾桶裡。
「什麼?為什麼?」我抱著裙子,感覺失去了語言,失去了思考。
護士長突然抬頭,直視著我,清秀的臉蛋上充滿憤怒,她好像忍了一忍,然後搖搖頭。「我很後悔。」她輕輕地說,「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她把床上一條毛毯掀開,然後走開了。
蘇靜美的筆記本電腦,打開著。鍵盤上躺著一個白色的紙袋,用來盛放碟片的那種,上面寫著兩行字,是打印出來的。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下面還有一行,字小了一點。「至愛的神聖禮物——沈書記蘇市長新婚之喜,薄禮相贈,不成敬意,請務必笑納。」
然後點開視屏,看見了流氓。
那是真的,非常流氓,非常下賤,與神聖毫無關係。
藍萱,還有我,做愛的情景。
非常露骨,非常變態,赤裸裸的肉體,無恥地反覆地衝撞,各種姿勢,不同體位,沒有絲毫掩飾,而且清晰至極,各個方位的鏡頭甚至細節都有,就像我們,是在拍AV。
我呻吟一聲,腳下立時軟了。
陸小媛站在黑暗裡,靜靜地看著我,雖然房間沒有燈光,但是我能看見,她的表情異常痛恨。
「我為蘇市長難過。」她說,「也為自己難過。」
我大叫一聲,從地上跳起,拎起電腦來,一把扔出窗外,我抓住護士長的胳膊,兩隻手死死地攥定她,「蘇靜美呢?在哪裡?」
她在我手裡掙扎,抬起膝蓋給我重重地頂了一下,我痛得彎下腰去,痛得流出眼淚。「蘇靜美呢?」我向她伸出手去,拽住她的衣服。「告訴我——」
「她死了。」陸小媛身子往後退,躲開我的糾纏,「是她讓我告訴你的。」她高聲說,「叫你永遠不要再去騷擾她。」
「永遠!」她衝著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淚水迸到我的臉上。
冰涼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