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清楚,我沒有瘋,是世界瘋了。
當然,在此刻,所有的記憶都已經風行遠去,那些事,那些人,那些細碎點滴,那些驚濤駭浪,歷經生命的沉澱揚棄,早已煙消雲散,不復重來。是的,已經過去了——我沒有瘋,也沒有死,坐在寬大安靜的書房裡,面對電腦,正在寫作回憶錄。手畔有一盞甘淡微溫的綠茶,老式檯燈光線柔和潤目,還帶點整流器的嗡嗡輕響,把回憶襯托得寧靜悠遠。
我的機要秘書,美麗而理智的方小姐,站在書桌旁幫我校對資料,她彎下腰來,輕聲提醒我這麼寫、寫這些是否合適,我側臉看看她,沒有說話。
無論是對歷史還是對政治而言,記憶不應該泯滅,經歷不應該淡忘。我說,哪怕再殘酷,也必須有真實的交待,這是我們的責任。虛偽不能作出好文章,藻飾無法創造真太平。
小方點點頭,繼續整理面前的資料。
而蘇靜美,此刻倚*在書房花窗前,手上端著一杯咖啡。她回過頭來,靜靜地凝視我,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平和,如此甘醇,就像寧靜的海灣,微波蕩漾,也像這個夜晚,溫馨而感動。
後來幾天,確實記不太清,神智很模糊,混混沌沌。按照看守所醫療室的記錄,應該是有兩位獄醫來看我,為我打過幾針,同時他們建議專案組暫停審訊,讓我過於疲勞的身體稍微恢復一下。
於是我被送入到二十二號監房。後來我在這個人員複雜的場所度過四個多月,其中包括一個不太祥和的春節。
二十二號監房,一共有十二個在押嫌疑犯,基本上都是治安刑事的案子。從理論上看,按照我的身份(如果還有身份的話),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聽同監人說,當官的基本都是經濟犯,按慣例,他們會被關押到另外一處監所,而那邊的待遇要好上很多。比如說,每天都能有一頓肉食,一間監房只有六個人,還有他們不用搞外牢做手工,每天閒著吹吹牛等提審就行。
當然我是個例外,我被推到這邊來,是因為我的案件確實屬於刑事性質,這一點非常罕見,我想他們沒有弄錯。
當然,進來的時候,他們也並不知道我是曾經當過官的——當時高鋪上的牢頭就告訴大家,管教主動點他出去,跟他打招呼說我是個強姦犯。
於是我受到的監規禮遇前所未有,在度過前幾天的奄奄一息,我能夠坐起身來以後,就迎接到暴風驟雨一樣的列隊歡迎,我的對手有十一個人。
細節不必再談,反正我也沒死,活了下來,而且必須強調的一點就是,我因為拒絕表演那些侮辱性的節目,導致多收了三五斗,我吐了血,也尿了血,但是我沒死,這很重要。
當然,沒有死的原因並非由於我的體格特別強悍,而是他們不敢讓我死,這一點完全可以肯定。一次被人堆壓住,為了捍衛自己,我用牙刷柄捅穿身前一個壯漢的眼球,二十二號監房慘叫震天,在我的生命再次垂危之前,武警下來了,管教終於也出現,他們給我狠狠教訓一頓後,為我加上一條傷害罪名,再把我推進監房,調走傷者,後來這種事情重複上演一次,我多躺了幾天,但是在這個監房的處境也好了一些,同監人都說我是瘋子。沒有人來惹我,也沒有人再理我。
一個人躺在大通鋪的最末一端,我的心情非常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我在靜靜地思考人生。
提審是很頻繁的,基本上兩天一次,不存在什麼鬥智鬥力,完全流於形式。我重複我的說法,我清白無罪;他們毫不理會,連個記錄都沒有,他們只重複他們的問題,話題沒有任何相交的地方,於是又對我上手段——其實大家都清楚這根本就是多餘,但是他們依然不厭其煩,把這樣無效的簡單勞動,一遍又一遍,重複又重複。我認為,這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見到過李軍,只有一次。他平靜地坐在審訊桌後,跟另外兩個同事眼神完全一樣,看著我在趙小武的電棍下顫抖,他們一聲不吭。
我佝僂著身子,視線抬上去,盯著他看,李軍的表情非常淡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悲哀,我寧可他沒有出現在我面前,這樣也許我會好過一點,沒那麼痛。
「你也不相信我,是嗎?」在被帶出審訊室前,我忍住橡皮棍的抽打,扳住門框,回頭大聲問他,雖然知道不會有答案,但是沒忍住,真的。
「我相信證據。」李軍冷冷地說,「相信事實。」然後他站起身,把帽子扶正,夾起桌上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多說一個字。
後來的提審中,我也不願意多說一個字,我重複一個要求,就是會見律師。
這是一個合乎法理的提法,他們不能拒絕,但是問題在於沒有人為我委託,於是兩個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師被指派,出現在我面前。
也很形式化。
交談開始以前,一個律師用很職業的口吻詢問我在羈押期間有沒有受到什麼不合法的對待,有的話可以告訴他們。我指著旁邊看守所獄政科的幹部反問他,如果說實話,你們能為我做什麼?
他們有點尷尬地對視而笑,然後轉入下一個話題,讓我談談案件經過。
我重複一遍自己的經歷,但是兩位律師還是在笑,沒有動筆,我問他們為什麼不記錄?他們說,你講的這些,自己相信嗎?為了救他人,為了救百姓,可以寫遺書,心甘情願地自殺,甚至為了救一個痛恨的人,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你的思維,合乎邏輯嗎?
律師還說,你的案子很重大,影響非常惡劣,滿世界都在傳,不要以為是在開玩笑;以你現在的說法,是希望為你作無罪辯護,對不起,我們很難幫到你,而且說實話,我們也不會去為你撒謊,還是希望你的認罪態度能夠好一點,可以作有罪辯護,為你爭取減輕刑罰……
我說不必了,我沒打算讓你們幫我辯護,也不要求你們相信我,我只希望你們記錄下我說的話來,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下來。
如果有真相。我說,不要笑,如果有真相的話,你們應該痛哭。
律師們仍然在笑,非常嘲弄——看得出來,他們也很痛恨我。
這真是一個荒誕的世界。
沒有邏輯的真相被充滿邏輯的謊言擊敗,而這場戰爭中,我孤立無援,即將成為一個戰死者。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案件由公安局移交到了檢察院,但是我的生活依舊,除了等待判決,等待死亡之外,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所有邏輯,都握在他人手上。
當然,我一度以為只是一個人的騙局,全世界都被楚正的謊言蒙蔽,但是後來我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某日,看守所組織觀摩學英雄勇鬥犯罪電視大會,我被武警從監房裡拉出去,戴上腳鐐手銬,拖到所裡會議室,跟在那裡的幾十個犯人一起看電視。
我知道為什麼需要我到場——因為電視裡是楚正在作報告,宣講自己不顧生命危險,挽狂瀾於既倒,抵抗瘋狂罪犯,避免浩劫挽救城市的英雄事跡。
我是一個反面教材,我就是那個瘋狂的罪犯。
確實夠瘋狂。
不過我沒什麼憤怒感,我正盯著趙小武,他也在場。
電視裡的宣傳會議檔次很高,有幾位中央領導出席,中宣部長親自發言,盛讚楚正這種無懼無畏的英雄行為,號召全國人民向他學習,並稱他為新時代極具代表性的典範和表率,從他身上,反映出年輕一代能夠堅持正義弘揚正氣的思想境界,繼承和發揚了老一輩無產階級……
楚正顯然春風得意,他在電視裡的樣子容光煥發,英俊非凡,很像一位大無畏的英雄——但是趙小武可能不這麼想。我的眼睛餘光瞟著他,發現這位局長大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盛況空前啊,楚正跟中央首長們握手,會場內全體起立鼓掌,同時畫面旁白裡傳來解說,楚正被推選為人大代表以及成為全國工商聯委員十大傑出青年候選人年度N大新聞人物感動中國的XXXX之類,趙小武大張著嘴,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那是一種恥笑,是發自內心的嫉羨和妒恨,以及刻骨的鄙夷和輕蔑,他似乎非常地不以為然,這讓我覺得他的表情存在很大問題,他肯定瞭解什麼內情——關於楚正的英雄行為。
於是我乾脆側過臉去,不看電視,緊緊地盯著趙小武,直到他終於也注意到我為止。然後他的思想馬上從信馬由韁的空間裡轉回來,咳嗽兩聲後,什麼話也不說,慌慌張張地走出會議室。
後來專案組對我的審訊,趙小武的出場次數就少了很多——而以前,他是每審必到,每到必毆。
現在只要他在場,我就什麼都不理會,只盯著他的眼睛看,同時我還問他,「趙小武,你知道真相,是嗎?」反反覆覆,簡簡單單,就這麼一句。
趙小武不回答我,往往是顧左右而言他,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然後走開。因此我認為,是這個問題讓他恐慌,給他帶來了壓力,一個將死而未死的男人目光讓他做惡夢,他不敢面對真相的凝視,應該是這樣。
當然,從事實來看,這些舉動沒有意義,改變不了任何事物,但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我只是在猜想,也許背後另有玄奧,知道此事真相的不止兩個人,但是除了那個無恥的殺人英雄外,我不能肯定還有誰。
何況,就算知道,那又怎麼樣呢?
在謊言的合理邏輯下,這個世界,還有誰會為我而哭?
方荷算一個——我聽專案組的人自己聊天,說她在瘋人院裡,以淚洗面,每天只會抱著身上我那件衣服喃喃自語,沒有其他任何反應。他們很憤慨地唾棄我,說我把那個美麗的小姑娘害得很慘,令人痛恨。
無語。不過我想,瘋了也好,至少她能平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混亂,沒有痛苦。而且我毫不懷疑,即使有一天她能僥倖清醒過來,現實也會讓她再次瘋狂,徹底瘋狂。
我在二十二號監房裡的日子又開始過得異常艱難,原因就是那些真正仇視社會的刑事犯們發現了我的身份。一個傳說中最無恥惡毒的採花淫賊、巨貪狗官,折到他們面前,真沒什麼好說的。而且連這些政治智力不高的人們都能輕易看出來,我失去了所有庇護——甚至連個探視的機會都撈不到——這真是一個可供發洩仇恨的好對象。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手裡捏著牙刷枕戈待旦——雖然知道頭上有武警值守,犯人們弄死我的機會不大,但我不願意接受凌辱,被弄得死掉一半。
我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而且這樣的堅持確實缺乏實質含義,也持續不了多久;但是我清楚,如果不堅持的話,就會立刻崩潰,我不想這樣。
直到後來一天,突然,蘇靜美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