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醫務室的簡易病房裡,我又躺了整整五天。據說由於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差點就掛了,我自己倒沒什麼感覺,反正就跟個死人似地,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五天後,咽喉處繃帶被解開,我迎來了第一次提審。
看起來案情應該很重大,據說從中央到省再到地方都非常重視,為此特別成立了專案組——組長由長川新任市委書記兼市長陸援朝親自掛帥,組員包括市紀委書記市公安局長等等。
不過這些人我一個沒見著,只看到了負責案子具體偵破工作的副局長趙小武,上述情況是他告訴我的。
眼前這位前北川縣公安局長現長川市公安局趙副局長我熟悉,但是也很陌生——因為此刻他臉上的凶狠表情是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我想關於他的本性殘忍冷血那些傳言,應該真實無誤,他現在一點也不憨厚了,更像個屠夫。
「沈宜修,沉默不是個好辦法。」他在我面前來回踱步,做我的工作。「除了消磨一點時間,增加大家負擔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我的失語,其實是由於喉嚨疼痛難忍,連口水都嚥不下,真的,我沒法說——那根懸掛我的鋼筋,雖說救了命不假,但是在救命的同時,它無情地戳進我的下巴,差點就把我當場勾成屠宰場裡的肉製品,真就差那麼幾厘米。
「不要以為不開口我們就沒辦法,就沒法定你的罪,不要以為有後台有背景我們就不敢動你。」他很煩躁地笑,「操你媽B,醒醒吧,你犯的事有多大知道嗎?誰敢出面保你,就得跟你一塊完蛋!不要幻想了!老實交待吧!」
我微微搖頭,心裡又想,外間關於這位副局長的業務水平職業素養的風評也沒錯,實在是太次了點。
「看清楚——這是你寫的嗎?」趙小武把那份遺書朝我亮了亮。
我想了一會,點點頭,感覺有點無奈。
「為什麼要仇視社會?報復社會?」
我搖頭——然後聽見巨響,看見滿天星光。
「為!什!麼!」趙小武揪著我的頭髮,聲音異常猙獰,跟表情完全一致。
我呆了半晌,吐出嘴裡的牙齒,再次搖頭。
無話可說,真的,不知道能夠說什麼。這個毫無預兆的嫌疑犯角色,跟我的心理預期落差太大,完全適應不了。但是現在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處境突然凶險到了極致,而且我無力置辯,根本不知從何談起。
「不承認沒有關係。」趙小武的表情義憤填膺,他從審訊桌上拿起電警棍,「我們不需要你的口供!」
然後他的傢伙指到我胸前,撲地一聲悶響。
我被銬在椅子上,但這不妨礙身子的劇烈抖動,一股焦臭在室內瀰漫。
「你不是很牛逼嗎?踩這個踩那個,怎麼落到這裡啦?」趙副局長咬牙切齒,他的臉扭曲變形,但是聲音飽含興奮,充滿快意,「你不是有很多關係在上面嗎?不是很多記者圍著你嗎?嗯?!都死哪去啦?怎麼不來撈你?啊?」
我的身子象砧板上垂死的魚,在椅子上跳動了很久,直到另外一位辦案人員,檢察院的鄒副檢過來阻止。他把趙小武架開,勸慰兩句,將他拉回審訊桌前走下,然後走過來,腦袋伸到我面前觀察我,「你沒事吧?」
我垂著腦袋,吸了吸淌下來的鼻涕口水,看看胸前,那裡有一塊黑色印跡,我才知道,原來被電棍灼傷,是這個樣子的。
鄒檢等了一會,直到我的呼吸稍微平靜下來。他點上一支煙,塞進我的嘴裡,然後繼續審訊工作,「你的案子,基本上我們已經掌握,你確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沒有意義啊。」他問我,「現在我們希望弄清楚的,是一些細節,比如說,你手上槍的來源途徑是哪裡?是不是買的?中間還通過了誰?還有——」
我把嘴裡的煙吐出來,然後繼續搖頭,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覺得他應該去問杜長風。
趙小武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拍案而起,衝上前來,鄒檢攔住了他。
「何必呢?是吧。」副檢察長的樣子倒沒那麼憤慨,他很直接地說,「你也是當過領導的人,瞭解這些東西,隱瞞有什麼作用呢?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倒出來,大家都好。既然敢做,還怕承認嗎?是不是?」
我把眼睛閉上了。
「這樣吧,給你點特殊待遇。」鄒檢無可奈何地說,「案子過程很簡單,性質也明顯,我們組織過討論,已經形成大致看法,說給你聽聽吧,不是事實的地方,你加以說明一下,可以嗎?」
我慢慢地睜開眼來,看著他點了點頭。
於是鄒檢從審訊台上拿過一本案卷,翻開來,一句一句念給我聽,語氣平平直直——應該這是之前定下的審訊方案吧,他們應該考慮到,像我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角色,循序漸進的誘導手段可能不會奏效,有必要打開天窗說亮話,給個直來直去的。
作案動機如下:正如我在那份遺書裡交待的,由於對被上級雙開的處分決定不滿,我極度仇視組織仇視國家,伺機報復那些仗義執言反應種種問題導致我撤職雙開的長川領導層。於是我夥同另一名仇視社會的案犯杜長風,策劃製造一起駭人聽聞慘絕人寰的爆炸事件,以此達到發洩仇恨的目的。(杜長風已死,但是對其住處的搜查結果,找到大量日記筆記,其中言論充分證明其反社會的心理由來已久)。
作案過程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杜長風麻醉並綁架富商楚正、某領導親屬柳琬兒,以及另一名受害者方荷,將他們挾持至新國公司位於市委市政府工地負一層的地下倉庫;我在此向楚正提出勒索錢財的要求,同時對兩名少女實施猥褻,並試圖強姦其中一位昏迷的未成年女孩,遭到楚正反抗未遂;因為此事,我的行徑引起另一案犯杜長風強烈不滿,進而發生內訌爭鬥,因為怕死,我開槍擊斃當場引爆炸藥的杜長風,並挾持三名受害者逃離現場,意圖在安全區域外通過遙控實施爆炸;在逃竄至工地外側天台時,我再次遭到楚正反抗,被其打下天台,楚正隨後報警,至此,我的陰謀敗露,犯罪未遂。
案件的過程其實很簡單,但是為了證明其真實性與合理性,採集到的相關證言證詞有很多,其中當然以來自目擊者兼當事人兼受害者楚正的陳述最為直接有效,他甚至提供了導致兩個案犯產生矛盾的另一個細節原因,就是關於女性的問題,他說我和杜長風在現場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由於藍萱的事情爭吵,由於方荷的事情爭吵;而他這個證詞,跟杜長風日記裡記載的心理完全吻合,互為印證;同時能夠引證的是方荷的日記,有記載表明她對我的傾慕之情,這些都是導致杜長風不滿情緒產生、引發內訌的真實原因。
而本案中另一位受害者方荷,無法提供證言,因為在天台上的打鬥過程裡,她被我臨死掙扎,拖下高樓,因驚嚇而導致精神失常,也足以證明我的心理陰暗變態,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副檢察長一邊念案卷,一邊把那些證詞的原件以及證物的照片拿給我看,包括我的遺書內容,現場外從我身上搜出的手槍、遙控引爆器等等……最後,提到爆炸的事情,鄒檢的態度也變得異常憤慨。他說,地下倉庫違規儲存的二十七噸礦用高當量炸藥,足以讓上面街道變成一片火海,變成人間地獄,而我的行徑,證據確鑿,罪無可恕,不要抱任何僥倖抵抗的想法,伏法認罪是我的唯一出路。
真正的失語,我抬頭望著天頂,發了好一陣呆,突然發現,我依然無話可說。
動機目的過程,證人證言證物,什麼都是合理的,真實有效,天衣無縫,鐵證如山。
什麼都像真的——除了事實之外。
我想了很久,朝他們點點下巴,示意他們把那個卷宗拿過來。
然後鄒檢開了我一邊手銬,塞給我一支筆,我抖抖索索地在材料下面寫了一行字:全是謊言,沒有事實。隔開一行,我又寫:這個方案,你們跟楚正商量多久才得出來的?
副檢察長看著兩行字,冷笑幾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後,決然走開。
趙小武又衝上來。
這一次,他放棄了器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一個堂堂的市公安局副局長,居然會對犯罪嫌疑人拳打腳踢,我沒有聽說過,不過我想,我理解他的心情,說真的。
還有,我想說的是,我這個人,對社會有沒有仇恨,他並不清楚,也沒有興趣。但是他對我的仇恨,是發自內心,寫在臉上的,那倒是非常清楚。
後來又問了很多問題,每一個都是我無法回答的,於是他們跟我耗上了,四天四夜,換人不換崗。
他們說我是倚仗權勢,企圖脫罪,以沉默對抗法律。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已經沒有任何權勢,也失去了所有可以倚*的東西,事實上我的沉默,跟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關——當然,即使能開口,我也說不了什麼,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結局他們都已經為我安排好了。
他們還說這是一起重大惡性刑事案件,不拿到我的供述誓不收兵——其實我們都知道,我的供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得意洋洋地享受勝利。
對我的徹底摧毀,於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有快感了。
後來,沒有再挨打,有人說,千萬不能弄死,否則就出事了,再後來,整整四天四夜,大家就這麼乾耗著。不停有人換班,輪流走到我面前來,向我提這個那個問題,逗我的悶子。我沒有睡覺,坐在椅子上耐心地陪他們玩。
其實我不想玩,嚴重缺乏耐心,我渴望休息,想睡覺,感覺自己非常疲倦,沒法再堅持下去。但是缺乏瞌睡的條件,幾盞上百瓦的檯燈聚焦在我眼睛上,明晃晃的,即使閉上眼,也是一片光亮。何況就算睜著眼睛打盹,他們也能看出來,會及時地給我放一放電,幫助我清醒頭腦,讓我抖上好一陣子無法再行入睡為止。
我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有很多人在暗影裡走進來走出去,我聽見他們欣慰的交談,以及快意的低笑,聲音有陸援朝的,有朱高志的……
我的眼睛很乾澀,視線裡一片白花花的,感覺慢慢模糊,意識陷入混沌,到最後,已經沒有感覺,好像聽到很多人同聲大罵,他們說,這個人這麼垃圾,居然大小便都拉在身上。
瘋了,瘋了,是的,他們說我,在裝瘋。
……………………………………
PS:這幾章很抑鬱,昨天過節,不希望發出來影響大家心情,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