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非常意外,真的,根本沒想過她會來。
全世界都有理由拋棄我唾罵我,蘇靜美的理由應當更加充分——而她是唯一讓我無法面對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有負罪感,其實這個時候,我不想看見她。
那天正在搞勞動,二十二號監房的人犯圍在外牢車間的手工台前,用膠水粘羽毛球。我是第一道工序,面前有一大桶味道刺鼻熏目的膠水,我蹲在那裡,把一束束羽毛浸入桶裡,然後撈出來,解散,遞給下一個犯人。
我不知道膠水的具體原料是什麼,但是我想這玩意應該有一定的腐蝕性——因為手浸在裡面幾個小時以後,麻癢難當,摘下千瘡百孔的手套一看,整個手掌都浮腫起來,手指就像胡蘿蔔,紅得發亮,指縫間很多地方已經開裂破皮,滲出血絲。
我正在發呆,牢頭突然在下面站起身,大聲指責,說我偷懶不幹活,影響任務進度,想害大家沒飯吃,然後一幫人發聲喊,嘩啦一下包圍上來,拳打腳踢,我被他們摁進那個膠水桶。
這時候,監房的板門開響,那些人就像聽到號子一樣,迅速解散,返回到原位繼續做事,而且目不斜視,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掙扎著從桶裡拔出腦袋,坐在地上,清理了一下,可是那很難——眼睛裡耳朵裡鼻孔裡全是黏乎乎的膠水,味道濃烈,我被嗆得咳嗽連連。
武警手裡拎著槍,站在監房上方的鐵窗前,不聲不響地往下瞅,他臉上的表情笑嘻嘻地,好像覺得這一切很有趣。
然後大鐵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幾個管教拎著械具站在外頭,有人高聲呼喝我的名字,「沈宜修出來,律師接見!」
這可有點稀奇。
後來我就見到了蘇靜美。
在會見室裡,我看見她和一位律師,面無表情地並排坐在長條桌子後面,她的面前,整齊地擺放幾個案卷,看起來她是那位律師的助手。我不清楚蘇靜美是如何做到這一點,來到這個地方的,不過我知道很難。要會見我這個限制接見的危險重案犯,她一定做過很多工作,費了無數周章。
更重要的一點是,她來幹什麼?想要我的懺悔嗎?我拖動腳鐐,慢慢地走,心裡一邊想,蘇靜美,真的不可理解。
會見開始之前,管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告誡規定,蘇靜美抬起頭,仔細地凝視我,她的目光平靜從容,像海一樣幽深,我無法揣度她在考慮什麼。
然後那位律師自我介紹,說他姓鍾,來自北京鍾山律師聯合事務所,現接受我的父母委託,成為我的辯護代理人,云云。
因為膠水的緣故,我的表情很僵硬。我舉起手,將臉上那些發乾變硬的膠皮一層層搓下來。手銬叮啷作響,我沒說話,也沒有看對面,只是靜靜地重複自己的動作。
「請你把案件經過如實向我們陳述一遍。」鍾律師打開記錄本,「一定要客觀,包括所有的細節,一點不能隱瞞……」
「有用嗎?你準備怎麼幫我辯護?」我問他,「研究過案子嗎?懂法律嗎?」
「是的,很難。」鍾律師非常職業地告訴我,「所有現存證據都能證實你的罪行,更重要的是外部環境,你應該也知道,由於之前你的身份特殊,一直是個公眾人物,犯下性質如此惡劣的案子,社會反響相當強烈,影響很壞,到處都在宣揚,中央領導們明確指示,要求政法機關嚴查重懲。」他搖搖頭,「你只能期望……」
「有什麼可期望的?呵呵,一個反人類反社會的敗類,不死無歡啊。」我淡淡地笑,「全世界都在期望我被早日正法,可以弘揚道德,拯救正義,不是嗎?」
鍾律師又點點頭,然後把筆插回筆筒,他上下打量我幾眼,饒有興致地發了一問,「作案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真的很有興趣瞭解,你是不是一個瘋子。」然後他聳聳肩,「但是很遺憾,我想你沒有發瘋,那麼大家對你的理解一點都不錯,你完全意識到事情的惡劣後果——因為自己的仇怨,就想讓那麼多無辜的人死去,這簡直太瘋狂了,我只在電影裡看到過。」
「是的,瘋狂,沒有錯。」說著話,我把眼皮上一大塊膠膜撕扯下來,感覺眼球終於能夠活動。「還有,鍾律師,你的心腸不壞,很有人性,我很讚賞你。」
「沒有人願意接你的案子為你辯護,律師也有自己的操守。」他很嚴肅地說,「儘管講這些有違身份,但是老實說,我確實不打算幫你做什麼,你太噁心了。」
「謝謝。」我說,「你們是對的。」
他鄙夷地看著我。
「但是,就不要提操守了吧。」我又嘲弄地笑笑,「我現在是一個國賊,為我工作,沒有錢賺,名聲難聽,遭人唾罵,案子的阻力和壓力也不允許你們做什麼,結果必敗無疑,從名從利的角度考慮都不划算——我理解你們的操守,但是請不要把它跟利益兩個字分割開來,對不對?」
鍾律師看看我,又轉臉看看蘇靜美,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你真是無藥可救。」
「說說吧,來幹什麼的?」我抖抖手上的銬子,發出冰冷的聲音。「我不需要你們的拯救,也無法救贖。我也不會懺悔,因為你們不是上帝。」
鍾律師搖頭,翻開案卷,「我還是一個犯罪心理學的研究者,接觸過無數案例,殺人強姦燒房子的,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也發現各種各樣的作案動機,但是從來不曾看過一個像你這麼沒有人性,無恥得如此徹底的罪犯,說真的。」他說,「可能跟你年紀輕輕就走上領導崗位有關吧,冷血專橫成為習慣,把官場習氣表現到犯罪上來,就成了這個樣子,這是一個新課題,值得研究探討——當然,有很多人不喜歡聽到這些。」他說,「我發現,在你的思維意識裡,不但不存在任何法律或者紀律方面的考慮,而且你沒有同情心,沒有道德感,沒有憐憫,沒有感情,你沒有生命的概念,除了自己之外,你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什麼都可以毀滅。」
「分析得很好。」我點點頭,「繼續。」
「因為貪婪,你綁架並傷害他人;因為慾望,你侵犯沒有成年的小女孩——哪怕他們是你的朋友,專程趕來對你表示關懷和慰問的;因為仇怨,你打算讓成百上千的人死在你手上,哪怕他們跟你希望報復的對象毫無關聯;因為一點口角摩擦,跟女人的關係問題,你甚至可以開槍把自己的同夥當場打死……」
鍾律師的聲音真是很憤慨,可能在他的職業生涯裡,確實沒有接觸過我這種完全滅絕人性的罪犯吧,我承認——確實沒有人性,太醜惡了,讓人目瞪口呆,難以接受。
「糾正一下——跟女人沒關係。」我說,「打死杜長風的時候,他正在點炸藥,你那材料裡沒提到這一點嗎?」
「有。但是炸藥在你們倆誰的手上引爆,從本質上看沒有任何區別,我也不認為你阻止了他。」鍾律師攤攤手,「原因只是由於你怕死,你必須先逃命——你自己的生命,跟別人的不一樣,是很寶貴的,可以這麼理解嗎?」
「可以。」我說,「證據都在那裡,人也是我殺的,你隨便理解,不用客氣。」
鍾律師凝視了我一會,然後轉臉,「蘇小姐。」他說,「你覺得還有詢問下去的必要嗎?」
「是啊,完全沒必要。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幹的,一件都不少,我不需要律師。」我說,「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來,但是我知道,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蘇靜美點點頭,站起身來。
但是她沒有離開,只是在桌子前踱動幾步,保持她那種讓人熟悉的姿容,臉上神色依然淡淡地,不帶絲毫表情。
「沈宜修。」她翻動桌上那本案卷,眼睛直視我。「你將會被判處死刑,最恥辱的死法——關於這些讓人無法接受的行為,你不想說點什麼嗎?」
我看著她,我想自己應該明白了她的此行目的。
「我知道。」我說,「如果在法律之前,你希望先行審判我的話,你會很失望。」
她望著我,目不轉睛。
「是的,你看錯了我,我的本質,就是一個下流無恥的人,現在全暴露出來了。」我說,「以前所有事情,都是偽裝,我欺騙了你,欺騙了所有人。現在,你完全可以死心,而且不要期望我會懺悔。」
「對你的傷害,我也不會道歉。」我向她攤開手來,手銬叮啷亂響,我很冷酷地大笑,「只是很小的一個表現,跟其他行為相比,算得了什麼呢?蘇靜美,你應該感到幸運,沒有死在我手裡,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走吧。」我站起身,手在空中揮舞。「我不想看到你。」
管教朝我們走過來。「等等!」蘇靜美點點桌子,他又站住了。
「這不是真話!」她看著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很焦躁,「我是一個什麼人,其實你應該非常瞭解,我就是一個禍害。」
「我不明白。」她說。「要你告訴我。」
「好吧,如果你覺得從我這裡受到的打擊還不夠嚴重的話,我願意重複一遍,幫你溫習一下。」我冷冷地說,「作為一個流氓,我害過那麼多的女人,伊琳,雲菲菲,徐朵朵,藍萱,方荷,陸小媛……有的受傷,有的死了,每一個都是,你不清楚嗎?」
「是的,我知道。」她點點頭,「還包括上官儀。」
「是嗎?」我說。
「是的。」她平平直直地告訴我,「由於你的事情,她的政敵,任小天的父親,還有周林生都在抨擊她。」
「是嗎?」我說。
「是的。上官儀被領導人公開批評,現在已經離開黨務系統,去了外交部,可能以後會出國擔任大使吧——南美洲的一個小國家。」
「太遺憾了。」我搖搖頭,「她一定也很恨我。」
「那倒沒有。」蘇靜美淡淡地說,「她告訴我,只是為你感到難過。」
「謝謝。」我點點頭,「但是不需要,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們應該為自己難過,你們都看錯了人。」
她盯著我的眼睛,視線好像要直達我的心底。
我漫不在乎地看著她。
「沈宜修。」好一會之後她才說話,「告訴我真相,最真實的情況,這個罪人——不是你。」
「我來到這裡,沒有打算傾聽你的懺悔。也不是看你表演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我接受現實,讓我從此忘記你。」她說,「但是你應該知道,騙不了我的。沒有人比我更加瞭解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你做過這些事情。」
我冷笑,「憑什麼你會這麼以為?藍萱的事情上,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是一個最高明的騙子嗎?」
「我錯了,你沒有騙過我。」蘇靜美很直接地說,「欺騙我們的,是情感。」
「太遺憾了。」我搖搖頭,「她一定也很恨我。」
「那倒沒有。」蘇靜美淡淡地說,「她告訴我,只是為你感到難過。」
「謝謝。」我點點頭,「但是不需要,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們應該為自己難過,你們都看錯了人。」
她盯著我的眼睛,視線好像要直達我的心底。
我漫不在乎地看著她。
「沈宜修。」好一會之後她才說話,「告訴我真相,最真實的情況,這個罪人——不是你。」
「我來到這裡,沒有打算傾聽你的懺悔。也不是看你表演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我接受現實,讓我從此忘記你。」她說,「但是你應該知道,騙不了我的。沒有人比我更加瞭解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你做過這些事情。」
我冷笑,「憑什麼你會這麼以為?藍萱的事情上,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是一個最高明的騙子嗎?」
「我錯了,你沒有騙過我。」蘇靜美很直接地說,「欺騙我們的,是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