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國動了,五月初八攜戰艦二十一艘離開泉州,去向不明。
天下諸侯跟著動了起來。彷彿熱油中間濺了一滴答水,剎那沸騰,剎那又回
復平靜。觀望,湘王、蜀王等幾個實力稍遜的地方自治力量熱鬧了一下後,又靜
下心來埋頭開始處理領地的內部事務。
既然是打著北平的《平等宣言》和《分權與制衡》旗號而脫離朝廷的,
新政的樣子肯定得做一做,幾個月來,各地爵士會加快了建設步伐,有些地方已
經仿照當年北六省的模式開了幾次會,會議上的熱鬧程度亦不亞於六省的爵士會
初建,互相漫罵的,互相吹捧的,如參禪一般語藏機鋒,桌子底下暗伸一腳的情
況比比皆是。好在這種亂像當年在北方六省的報紙上已經見識過了,郭璞等人摸
索出來那套處理辦法照搬到各地,修修改改也能用,這才沒鬧出更多的笑話。當
然,這些笑話到了朝廷控制的報紙上,都成了世風日下,道德敗壞的典型,但自
治各地的士紳們,卻在磕磕碰碰中,漸漸明白了爵士會的運行規則,開會議事的
目的性越來越強,提案越來越言而有物。至於這種發展情況是不是有違諸侯們的
初衷,很少有人注意。反正現在各省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在力量均衡沒打破
之前,有頭腦的諸侯不會輕易的推翻自己的自治之初的承諾。
武安國離開泉州三天後,一份秘密情報送到了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的案頭。
出山主持朝廷軍務不到半年,這位總參謀長已經被累得滿頭白髮。此刻看了武安
國出海的情報,他臉上的皺紋瞬間又多了數條。
如今大明的各派實力比較,若論情報收集能力,朝廷無疑是最強的。總參謀
部敵情司是由錦衣衛轉變職能而來。本來班底就有優勢。去年討逆行動失敗後,
迫於形勢,建文皇帝和黃子澄、方孝儒等人不再對軍務指手畫腳,這樣一來。敵
情司的運轉更加高效。各地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通常十天時間之內,大致情報
就能送到徐輝祖手上,這些情報是他瞭解諸侯動向的手段,也是對抗北方軍隊的
基石。
除了西北的藍玉,諸位番王如何動作,徐輝祖對此並不是很在意。那些表面
上熱鬧的番王們沒有和朝廷一搏的實力。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很大程度上是趁火
打劫,為將來事態平定後和勝利者討價還價增添些資本。但武安國與曹振的一舉
一動,卻牽動著天下大局。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東南三省和北方六省宣佈聯手,
不用計算。誰都能看出朝廷絕對承受不了燕王和曹振的聯手一擊。
「這次,武公恐怕真的要與燕王聯手了!」新任內閣大學士李琪放下情報,
憂心忡忡的對徐輝祖說,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書案上的情報,分外輕重兩類。重要部分。有一半都是關於東南三省的。
「武公北上,是早晚之間的事。他不可能任由郭大人在北邊孤軍奮戰,先前
不肯向北,恐怕是為了海面上的事。如今西下艦隊已經開始返航了,他們沒了後
顧之憂,自然要著手解決北方六省內部的衝突。」徐輝祖苦笑了一下,將幾份標
記著重點記號的情報推到了大駙馬李琪面前。「咱們這兩個妹夫,做事並非常人
所能預料啊!」
李琪現在入主內閣,對天下大局少不得要替徐輝祖分擔一些,聽徐輝祖話語
裡無奈中還帶著幾分佩服,從懷中掏出眼睛架在鼻樑中間,拿起那幾分新到的情
報仔細看了起來。
這幾份情報由敵情司快馬送來。匯報的是曹振麾下兩支分艦隊的最新動向。
幾個月前,東南三省局勢剛一平靜,曹振立刻將兩支分艦隊派了出去。朝廷這邊
大驚失色,日日提防這水師從海上來攻,枕戈待旦了好幾個月。現在總參終於收
到情報,那兩分支艦隊有消息了。據潛伏在東南三省的線人匯報。曹振麾下的麻
哈麻(馬和)與姜燁二人,帶著艦隊,正護送著大明商隊,從阿拉伯海向回趕。
這趟行動帶回了大批金銀,一下子解決了艦隊的給養供應問題。
「原來是索要戰敗款去了,這倒附和武安國的秉性。」駙馬李琪笑了笑,自
言自語的說。他和武安國相處過一段時間,知道對方的做事原則。在武安國眼中,
恐怕找不到「天朝上國」這幾個字。在海上擊潰了阿拉伯艦隊,曹振和他不會不
追究戰敗者的責任。在他們眼裡,各國平等。意味著責任和義務也平等。打了勝
仗還給戰敗者好處,那不是有顏面,那是愚蠢。況且能在阿拉伯諸國頭上多刮一
分銀子,就意味著從大明百姓頭上少要一分銳款。
「是啊,這就是曹振的養軍之道。黃大人當年天天叫嚷著國庫空虛,削減水
師費用,就沒想到以戰養軍這一招。」徐輝祖搖搖頭,歎著氣呼應。做過一段時
間布政使。知道為政艱難的徐輝祖發現自己越來越佩服武安國和曹振,雖然他們
此刻是朝廷的主要對手之一。
「恐怕開了此例,西洋諸國再無安寧之日。曹振麾下那支龐大的艦隊每日消
耗甚巨大,僅憑稅收,東南三省很難養活他起。」閣老李琪的目光看向如畫江山
圖,錫蘭山現在已經成為大明水師基地,阿拉伯海距離此地不到二十日航程,加
異勒、古裡、忽魯謨斯、刺撒、木骨都束、竹步、天方。沿海各地都在大明水師
威懾之下,今後大明水量經費缺乏時,恐怕半數要著落在沿海那些國家頭上。
內閣大學士李琪甚至可以預測,將來的無論南北雙方誰取得勝利,大明歷史
上一定會隆重的記錄下這樣一筆,「東南初定,艦隊糧餉不足。靖海公曹振以其
麾下悍將姜燁、馬和率巨艦出海,護送商隊下西洋,經錫蘭山、加異勒、古裡等
地至木骨都束(摩加迪沙)。沿途征剿海盜,宣中華天威於各國。阿拉伯艦隊新
敗。沿岸各國見大明戰旗,皆納款贖罪。大明至南洋商路中斷十途年,由此再通。
東南三省海滴皆頌曹、武二人之德……」
「這才是對國家民族之功。至於西洋諸國的生死存亡,自有他們國家的精英
負責。我們這些人替人家考慮。不是太矯情了嗎?」徐輝祖站了起來。圍著書案
蹣跚踱步。他手裡還有一份情報,因為不能確定其準確性沒有和李琪共享。根據
那份情報所述,這次馬和與姜燁下西洋,還給土耳其帝國西遷移。沿著雲飛角繞
過非洲,到非洲西岸去繼續他們與十字軍的戰爭。而大明將會在今後十幾年中賣
給他們更好的火炮和戰艦,對他們提供後援。
「經帖木兒這麼一折騰。阿拉伯諸國持續了數百年的輝煌估計要結束了。華
夏與那些極西之地的國家早晚要來一次碰撞,在碰撞之前。先讓土耳其人與他們
鬥得兩敗俱傷,這恐怕就是武安國派遣馬和出行的最終目的吧。他所謀,為的是
國家民族。不像現在我們所做。僅僅為了保衛一個朝廷,或者說是半個朱家。」
望著如畫江山圖,徐輝祖鬱悶的想。
形勢已經越來越明朗,他和李琪臨危受命,支撐著這局殘棋。可還能幾
天,徐輝祖沒把握。「徐家深受皇恩。你兄弟二人,一南一北……」這是他父親
徐達臨終前的安排。無論新政和舊政哪方笑到最後,徐氏家族都會屹立不倒,但
徐氏兄弟之間,肯定有一個要為家族利益去殉葬。、
「可皇上至今還抱著拖一天是一天的念頭,不肯立憲。有時候我都猶豫,這
*欺詐和造謠來維持的朝廷,真值得我們為其花這麼大力氣麼?」看著徐輝祖憂
心忡忡的樣子,內閣大學士李琪發出一聲長歎。朝廷的諸位閣老中,他對武安國
瞭解最深。當年二人一同北上賑災,他受父親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導武安國做官
技巧和權謀。雖然武安國在權謀方面一直沒有長進,但通過這二十多年的觀察,
李琪慢慢發現,其實武安國和他的朋友們的所作所為。始終圍繞著同一個目標。
無論是最初在北平的興辦工商,改革軍制,還是後來的統一度量標準,改變記帳
統計方法,還有鑄幣、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覺間按部就班的改變著大明的根基。
如今大明原來的根基已經被他們改變了,與這新根基相適應的治政辦法也順勢而
出。先皇朱標也好,今上允文也罷,為了家族利益阻擋在天下人利益前邊,恐怕
阻擋的時間越長,所要付出的代價越大。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徐輝祖和李琪關係很好,但以李琪的內閣大學
士身份,說出這句話來無異於晴天霹靂。徐輝祖抬起頭,眼睛緊緊的盯向大學士
李琪,在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線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產業,亦非一族一派之紅利。」
看著徐輝祖,駙馬李琪慢慢的說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國家而不是皇帝,悟
了幾十年,歷經父子兩代才悟到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後人依然成為維護皇權的
工具與犧牲。
京城臨近長江附近,一座座已經完工和即將完工的炮台靜靜的佇立在夜幕下。
蓋著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面。望上去,威嚴中帶著幾分壓抑。
這是朝廷的最後一道防線。京城東、西、南三面皆有高山作為屏障,北面是
浩浩蕩蕩的長江。自古以來。這裡就號稱金城湯池,可惜,從來沒有一個武將能
成功的守住此地。無論是先前的南陳還是後來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間,是縱橫交錯的壕溝和鐵絲。不時有照明用的花炮從低空
中拖著火焰劃過,照亮黑漆漆河灘,也照亮陰沉沉的江面。隱身在蘆葦叢中的水
鳥被驚得呼啦啦飛起,在夜空中嘎嘎的發出陣陣抗議。
已經是熱鬧的初夏,江畔卻淒涼恐怖如鬼域。
靖海公曹振帶領水師宣佈脫離朝廷後。這裡就成了禁地。尋常百姓輕易不得
*近。就連下江打魚,都要經過重重查驗。大明朝兩次跨海東征。一次對高麗,
一次對倭國,水師都直接攻擊了敵方首都。建文皇帝再無軍事常識,也知道不能
在睡夢中被人端了老窩。
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不安全,幾度流露了遷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
阻攔。要求建文即使失敗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現在已經搬到它處了。
在重重炮台護衛下,在一個新築的要塞。通體由石塊和水泥搭建。從上到下,
大小數百個射擊孔凸顯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這是江防水師的指揮部,整個防禦體系的樞紐。除了護衛力量。普通士兵不
得入內,只有核心級別的將領和參謀人員才能進入這裡。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夜色*(禁書請刪除)中傳來,沿著青石路面,迅速
向要塞逼進。剎那間,要塞附近燈火通明。一桿桿火銃從射擊孔中伸出,指向了
青石路。
「緊急軍情,」馬背上的騎士高高的舉起手中的紅燈籠。來回搖動。這是事
先約好的聯絡方式,隱藏在黑暗處的士兵衝出來,將騎士攙扶下馬背。
騎士將燈籠向士兵手中一塞,分開人群。迅速的衝進了要塞。士兵們聽著腳
步聲在樓梯間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間的位置,一個射擊孔處燈光突然亮起,
看樣子,江防主帥楊振羽已經被驚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殺過來了嗎?還是燕王的軍隊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線。士兵
們齊齊的將目光射向燈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滿絕望。
「武安國上岸了,正趕去和燕王朱棣會面。水師大舉北上,目標不明。已經
有陸戰營戰士開到了東南三省北部邊境。」朝廷和諸侯們幾乎同時收到了情報。
在燕王朱棣那裡,情報就更加清楚。武安國於天津港登岸,在天津會晤了陳
氏家族為首的天津商團。在北平會晤了遼蒙聯號主事張正文,在鳴鏑樓宴請了北
平幾家大商號掌櫃,然後就馬不停蹄的趕向前線,正在前來朱棣的臨時行轅的路
上。
一陣陣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個他最不願意面對,又最想面對的人終
於來了。自己將他阻擋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終還是要面對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國執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氣不接納他嗎?朱棣明白,對
於這個兩度捨身相救的朋友,對於自己的這個老師,自己除了感激與畏懼之外,
還有發自內心的敬重。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傳說中的那些無腸國。穿心國,還有所為的佛國,
都是傳說而不是事實。西方人和東方人除了髮膚和眼睛,和華夏人在本質上沒有
什麼區別。所為西天佛國,離大明並不遙遠。並且佛教在那裡已經衰落。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東偏北一隅。
西方傳統文化和東方文化一樣,各有各的精彩與謬誤,世界一直在向前發展。古
人所堅持的一些所謂的絕對真理,不過是一群沒走出過中原者坐井觀天得出的謬
論。你見得越多,越發現其中的荒唐。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長幼尊卑,世界上還有很多治國
辦法。並且讓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實踐經驗中。體味到了其中的差別。並發現了更
好的治國方式。
同時,也是這個人,一點一滴的動搖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論感染了一
堆人,將天命和龍命踏在了腳下。
大明朝的興盛,疆域拓展萬里,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面,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選擇這個時候來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邊的大多數人趕進
他精心編織的那個框架中,讓皇權徹底喪失掉威嚴。讓流淌著高貴血脈的精英和
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嗎?
論權謀,武安國的權謀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論武技,火銃的出現已經讓武術
退出了戰場。況且武安國現在已經年過半百。當年本事再高,現在也不是朱棣身
邊頂尖護衛的對手。
武安國當年不回北方,不勸自己造反,不爭奪北方六省的領導權,朱棣知道,
自己那些小伎倆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國是為了大局再忍讓,在等自己領悟。
「可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沒有人,
朱棣按住自己的額頭,聲音仿若獨狼在低聲號叫。「如果我順應了所謂的潮流,
今後怎麼配做朱家子孫?」
牆上,有人用紅筆標出了武安國上岸地點和行進路線。與他同時到達北方的,
是三支由軍艦護衛的商船隊,帶著滿船的貨物,在同一天*攏於天津、金州(大
連)和永明城(海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