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如化不開的墨汁一般,火銃聲響起後猶甚。臨近大街小巷的人家紛紛熄滅了屋子內的火燭和院牆上點綴節日的綵燈,門窗緊閉。自家院子外發生的事,還是少管為妙。這年頭,能吃飽飯就行,即使富了也千萬別讓賊和衙門裡的人惦記上。夜色中誰打死了誰,城頭變幻誰的旗幟,與只有納稅權的百姓何干?
張正心帶著二十幾個斥候邊打邊撤,身後的追兵一股股如附骨之蛆般難纏。好在張正心來時謹慎,於這一帶制高點上事先布下了暗樁,才沒因人少而吃虧。但斥候們不敢暴露身份,自己這方傷者無論輕重一律抗在肩膀上,撤退的速度也無法加快。
「弟兄們,為皇上盡忠的時候到了,抓一個活的毛賊賞金幣一百,打死一個毛賊賞金幣五十,明天一早兌現。給我上,咱們人這麼多還怕什麼」?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從街口傳來,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是周崇文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張正心憑聲音判斷出了對手。也只有這個北平書院的「高才生」也會如此執著,在三路追兵被打殘的情形下依然不退。
巳時三刻,兵部侍郎周崇文聽到街頭的火銃聲,帶著數個貼身死士直接衝出了府門。憑借兵部侍郎的身份,他於路上攔下了一隊禁軍官兵,率領眾人趕向事發地點。半道上剛好碰見張正心等蒙面人,尾隨著死纏爛打。他的鐵算盤打得精細,對方人少,己方人多。只要能和這伙蒙面人耗到天亮,禁軍四下合圍,今夜護衛京師之功他周崇文又居首位,掛印封侯指日可待。
「是,大人」,禁軍們齊聲答應,腳步卻沒有加快半分。前邊鑽進胡同裡的蒙面人射術精絕,每追出三五步就有弟兄倒在眼前。被人打死了還則罷了,可傷者不是被打斷了腿就是被打折了肩膀,治好了也得從禁軍退役,這輩子的飯碗就全丟了。眼前這個周大人說得輕巧,他去盡忠試試,也就有躲在人堆裡嚷嚷的本事。
張正心給對手迫得心焦,今天諸事不順,非但沒救出伯辰老師,反而惹上這樣一個難纏的對手。離開應天府大牢時後沿途和幾支不同的巡夜禁軍打了數場,一路衝殺過來,百戰勁旅已成疲憊之師。若不盡快將身後人馬甩掉,前方再出現一隊巡夜的禁軍,手下這點人馬就會全軍覆沒。掏出手鍾看看上面的夜光指針,咬著牙下令:「弟兄們,用絕活」!
手下斥候答應一聲,將幾個小黑西瓜擰開,掏出裡邊的細繩,用碎磚頭壓在路兩邊。隨著一聲呼哨,高處負責掩護的斥候跳下房沿,匯合大夥一塊向遠處遁去。
禁軍們見對方沒了動靜,在周崇文的催促下慢慢蹭進巷子。「哄」地一聲,火光沖天而起,殘肢斷腿隨著煙塵被拋向半空,刺鼻的硫磺混著濃烈的血腥味,嗆的人出不上氣來。
待硝煙漸漸散盡,周崇文在護衛的身體下小心翼翼的伸出腦袋觀望,眼前的處境一片狼藉,不知誰家的柴草垛被爆炸點燃,照得巷子口亮如白晝。禁軍們也算訓練有素,整齊地擺出了面孔朝下屁股朝上姿勢,死命摀住耳朵貼在冰冷的土地上發抖,
「起來,起來,朝廷養你們這伙熊兵何用」,周崇文衝著自己身邊撅著的幾個屁股一個賞了一腳,邊踢邊罵。
「有本事你衝到前邊試試去」,士兵們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周崇文暴跳如雷,將火銃頂在一個士兵的頭上。
禁軍官兵對他怒目而視,慢慢從地上爬起,瞪著眼將他和幾個侍衛圍在中間。
好漢不吃眼前虧,自己這般大人物,黑燈瞎火地如果被禁軍們打了黑槍就不值得了。周崇文悻悻地收起手銃,高聲罵道:「今天老子不和你們這邊賊配軍一般見識,趕快給老子追,追丟了唯你們是問」!
禁軍官兵狠狠瞪了他一眼,將受傷和被炸死的夥伴抬到一旁,慢吞吞整頓隊伍,繼續前行。又有幾個弟兄叫人家廢了,這幫山賊真夠狠,連埋地雷的招數都使得出來,還是別招惹為妙。等到大隊人馬吵吵嚷嚷穿過巷子,哪裡還看得見對方人影?
大才子周崇文根本沒有注意到,在張正心等人撤離相反的方向,幾個迅捷的黑影,鬼魅般閃過了附近的屋頂,悄無聲息的隱伏於左近居民家的房簷上。房子的主人聽見瓦片的動靜,抱著老婆孩子鑽到了床底下,口中不住念佛。
「點火把,沿著地上的血跡攆」,周崇文一路追來,不甘心如此失敗,氣哼哼地下令。
禁軍官兵低下頭,慢吞吞地翻開各自的口袋尋找引火之物。找了半天亦沒人給侍郎大人回應,周府親兵等得不耐煩,掏出懷中的火折子打亮,第一個將火把打起來。
周崇文剛要誇獎手下人辦事得力,只聽撲地一聲,眼睜睜看著打著火把前來邀功的親兵腦袋上冒出了一個氣泡,隨即,鮮血夾著腦漿竄起老高。那個親兵彷彿還不明白所以,舉著火把向前走了幾步方才緩緩仆倒,手中火把慢慢從空中跌落。
「哇!」周崇文邊吐邊向陰影裡閃,動作比訓練有素的士兵們還利落。雙手抱頭,屁股向上,在冰冷的土地上趴了很久才被親兵拉起來。面對著眼前憤怒夾雜著鄙夷的目光,再說不出一句叱責之詞。
轉過幾個巷口,避開兩隊巡夜的官兵,張正心帶著弟兄們慢慢向城西摸。水西門外有一條大江,從那裡刻可直接乘船入揚子江。雖然今天任務不順利,但是無論如何也得將弟兄們都平安帶回去,否則無法向燕王殿下交待。
「頭,對面馬路上有一夥人,不像是禁軍,應該是衙門裡的幫閒(編外差役),鬼鬼祟祟地不知幹什麼」。前邊探路的斥候回來稟報。
「多少人,什麼裝備」,張正心小聲詢問。
「二十幾個人,手裡拎著刀子和鐵棍,提著燈籠,詐唬得挺厲害」!斥候低低的回答。過了這個路口,再衝過兩條大街就到了城牆根了,大夥兒都希望快點兒脫離險地。此刻再與人交火,不是上策。
張正心點點頭,招過幾個沒掛綵的斥候核計了一下,決定將用匕首將這夥人解決掉,彼此用拳頭捶捶對方肩膀,四下分散開,躬身沿著牆腳屋簷摸了過去。
「趙老大,那、那邊有,有,有東西」,一個小幫閒眼尖,看到對面房簷上好像有陰影閃過,快的出奇,嚇了個半死,結結巴巴向帶隊的頭目匯報。
「你看到了什麼,作死啊你」,帶隊的頭目抬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個大嘴巴,打得他暈頭轉向。恍惚間,見平日威風八面的頭目恭恭敬敬對四周做了個羅圈揖,聲音放得很低,但非常清晰地說道:「小的趙二,帶手下幾個弟兄混飯吃,不知驚動了哪路神仙,請大仙勿怪,海涵,弟兄們馬上離開,馬上離開」。
幾個混混聽老大說得神秘,再看看被打了那個傢伙蒼白的臉色,登時領悟。他們這些傢伙平素欺負百姓非常在行,掛*在衙門口混就是為了從百姓身上撈些油水。遇到真的強盜,不與對方勾結已是大幸,怎敢拿性命相拼。亂哄哄四下裡做著揖,心中暗罵:「真是流年不利,不出來說不過去,出來後咱們已經專挑沒人地方躲了,怎麼還要碰見」。
「不敢擋仙人大駕,咱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一人帶頭,大伙抱頭鼠竄,刀槍棍棒拋了滿地。
「我呸」!斥候們蓄了半天的力氣無處發洩,化做一口濃痰重重地噴在地上。
張正心笑了笑,這趟京城之行算是開了眼界了,本以為最不順利事情總是順利得出奇,本來不應該出麻煩的地方卻諸事不順。應天府的差役們也是膽大,幾個當值班的差役收了銀票後居然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恰當地被他們打暈。想像中戒備森嚴的大牢衝擊起來如逛集市般容易,然而,在護衛大牢的官兵醒過神前,他卻未能將伯辰救出來。
「我不能用自己的錯誤來驗證別人惡行的正確」。伯文淵在大牢中如是說。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活,非但沒將他身上的稜角磨平,嶙峋瘦骨下,透出浩然正氣。
「我本無罪,逃了反而是有罪了。你們快走吧,否則我只能咬舌自殺以證清白」。這個執拗的先生用生命給自己的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我為什麼不將老師打暈了呢?張正心懊悔地想。活著拖他出來,總比看著他赴死強。可當時伯辰身上散發出的威嚴讓人根本生不出這種念頭。
「頭,前面城牆根兒好像有大隊人馬」,探路的斥候將張正心的思緒從伯文淵的身旁拉回。
張正心一愣,揮手示意弟兄們趕緊找胡同中的死角躲好,自己隨著探路的斥候走向最後一個街口。
城牆根兒下的最後一條街道上燈火通明,無數個玻璃燈籠高高挑起,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燈籠下,一員戰將頂盔貫甲,在寒風中肅立,面無表情。他手下的將士皆站得筆直,手中的兵器被燈火逼出幽幽籃光。
「方明謙」!張正心低低歎了口氣,又是一個老熟人。退路已斷,前路不通,這京師,莫非要長了翅膀才能出得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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