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燕王朱棣新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折,安泰皇帝長長出了口氣。將海關稅收和伯文淵案扯在一起,已經表明的燕王已經有向朝廷妥協之意,現在的試圖營救伯辰的種種舉動不過是虛張聲勢。這樣就好辦了,安泰皇帝在政令下達的時候心裡就清楚不可能在北方六省軋出太多油水,先立下規矩,然後再一步步削奪。每一步都是漫天要價,著地還錢,多少年以來兄弟二人一直玩著這個把戲,只不過這一次燕王玩得更嫻熟,在才子和財富面前,主動選擇了後者。
既然北方答應稅率和朝廷保持一致,相應官職調整也參照南方格局安排,並且承諾每年多上繳三十萬元稅款,向自己做出了這麼大讓步,那自己就沒必要將他們逼得太急,眼下急需要處理的是儒林的事,伯呆子那些著作對朝廷的危害遠遠大於番王。自從此人被捕,江南一些有影響的名儒就開始對平等論口誅筆伐,可惜沒一個人有足夠份量。那個和伯辰對著打了近二十年嘴仗白正白德馨此刻居然跳出來為伯辰鳴冤。有人出言置疑伯辰學問,他一一代為接下,將對方之言駁得體無完膚。再這樣下去,都快成了朝廷牽頭給伯辰立言了。
「允文,你看這個伯辰咱們該如何處理,咳,咳」,抬頭看看在一邊陪伴自己披閱奏折的兒子,朱標慈祥地問。剛開口就帶出幾聲劇烈的咳嗽。
皇太子朱允文站起來,走到父親身後,取代了替安泰皇帝捶背的小太監。一邊用手輕拍父親的脊背一邊試探著回答:「父皇,兒臣以為,該誅的是伯辰之言,而非伯辰本人」。
「哦?」朱標眉頭一皺,回過頭來看了看兒子,嚇得皇太子一哆嗦。「這,咳咳,這話是黃子澄教你的吧」?
「是,兒臣前天和黃老師論及此事,黃老師和方老師皆這麼說。兒臣聽了之後覺得有些道理,所以父親問及就如實答了,請父親恕兒見識不明」。太子允文急惶地回答。
朱標輕輕地笑了,招招手,示意兒子坐到自己身邊來。為了維護大明朝萬里江山,安泰皇帝朱標可謂鞠躬盡瘁。他非但是一個仁君,而且是一個慈父。太子朱允文一年前已經被允許開府參政,為了讓兒子盡早熟悉帝國的政務,每隔一兩天,朱標都會把兒子叫到身邊來一同披閱群臣的奏折,在大事小情上詢問他的看法。見到兒子錯了,朱標則指出其錯誤之處,並盡力給他講解為君之道。去冬開始,朱標身體每況愈下,命太子陪伴披閱奏折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見朱允文遲遲不得要領,有時未免心急動怒。漸多的叱責讓朱允文有些吃不消,看到奏折漸生畏懼之感。
等兒子端端正正的於書案前坐好,朱標拿起伯文淵案的罪證,輕輕擺在龍案上,一邊翻看一邊問:「你知道為父何以特別重視此案嗎?何以為了一個書生大動干戈」?
「黃老師說有心懷叵測之徒,借伯辰之言圖謀不軌。所以才應該禁了伯辰之言」!朱允文老老實實地回答。雖然父親非常慈愛,但皇家威嚴面前,親情沒有半點兒份量。
「你師父沒告訴你是他提議抓伯辰的吧?黃子澄這人精通權謀之術,可惜未免膽子太小,做事總是有始無終。抓這個伯辰時,是他們幾個瞞著朕擅自做的好事,聽了他人非議,卻又想半途而廢。哼哼,好人他做,壞事借朕手而為」朱標有些生氣,語氣漸重,又帶出連串的咳嗽。
「怎麼會是這樣?」朱允文聽得頭都大了,又抓又放的,分不清到底是誰的主意。「父皇覺得黃子澄他們做錯了,下旨放了就是,何必替臣下遮掩」!
朱標搖搖頭,這個兒子終久太嫩,長在深宮,從來沒有出去歷練。若是早知道自己身體會這麼差,兩年前就把他派到外邊歷練去了。當過了家,才知道當家的難處。又喘息著咳嗽了幾聲,啞著嗓子說道「這個狂徒不抓則已,抓了豈能再放。若如我兒所說,輕輕鬆鬆地放了,朝廷威信何在?天下人將如何議論朝廷?還不都以為那些謀反之言句句在理」?
「兒臣知道錯了」朱允文心疼父親的身體,不敢辯駁,連連向父親道歉。
朱標搖搖頭,用參湯壓住咽喉處傳來的奇癢,喘息著安慰:「你不是錯了,而是對了。只可惜對的不是時候。為君之道,誅心而不誅人。若是子澄他們不胡亂揣測朕的心思,朕也不會主動去招惹這個麻煩。殺了這個人,於朝廷有什麼好處?可既然抓了,就必須借此向天下讀書人表明態度,堵了那些妄圖限制皇家權力的心思。殺一伯辰,勝於殺千萬酸儒。朕將這平等之妄言燒了,免得養虎為患。你若是覺得伯辰冤枉,等你將來自己當了皇帝的時候,可再給伯辰平反,糾正為父之過。但平等之言切切不可讓其傳播,否則,天下必不復為我朱家所有」!
冰冷的皇宮內,此刻御書房內難得地溫馨,太子允文似懂非懂地點頭應承。「父皇,兒臣明白了。兒臣還要向父皇學習很多,請父皇保重龍體,不要再為這等小人物勞神。」
朱標愛憐地伸手摸了摸兒子的前額,笑著搖頭。「你不用學太久了,為父也教不了你太多。等今年秋天一過,為父就和大臣們商議一下,及早讓你接位。為父也學學你祖父,偷偷懶,躲到後宮養養天年」。
「兒臣不敢,兒臣還有許多東西沒學會,請父皇萬萬莫生此意」!朱允文愈發惶恐,離座跪倒「父皇不過偶染小癢,不日便好,父皇不必多慮」。他父親和祖父的關係有一段時間很僵,作為皇子,他曾經親眼看到祖父在寢宮中黯然淚下。雖然幾年後朱元璋和朱標和好如初,但安泰皇帝親朝頭幾年發生的事,在朱允文心頭留下了很沉重的陰影。以至他不知道最近父親常常說的托政之語,是不滿於自己平日所為出言試探,還是真心所想。這種事情在皇家可有掉腦袋的風險,半點馬虎不得。
朱標顯然看到了兒子眼中的疑慮,歎了口氣,扶他起身,幽幽地說道:「你以為這當皇帝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麼。朕何必與自己的兒子耍權謀。若不是眼前國家面臨這難關,為父早就想退位了。等你坐上了這個位置你就明白,這個活不比莊戶人家田間種地輕閒。他種累了可以躺在地頭歇一歇,朕當皇帝連歇歇的功夫都沒有」!
「可是,可是兒臣尚不堪此任」朱允文緊張地拒絕。這並不完全是瞎話。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年青人,書畫在大明朝堪稱一絕。但對政務的確不甚通曉,幾個老師想盡辦法都沒能讓他在治理國家方面提起多少精神。
「誰天生就會當皇帝?」,朱標笑著安慰,「為父的身子骨兒撐不住了,否則也不會如此難為你。若是為父還有當年初次臨政時的一半精力,他們這些臣子敢在為父面前耍花招嗎?國庫也不至於空虛若此。為君之道,重在用人。你的老師教過你這些吧」!
「方老師教過兒臣,說要親賢臣,遠小人,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負責講經義的方孝儒要求嚴格,書本上的東西,朱允文背得很熟。
「這句話就是大錯」!朱標打斷兒子的話,「你方師父是個君子,不愧姓方。可說話做事根本不知道變通,這就是朕要他給你講經史,而讓子澄給你講權謀之故」。
「黃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親賢臣,遠小人」,太子朱允文滿臉茫然,緊張地搔著腦袋。
「要是這麼說,你黃師父第一個該被趕走,他算哪門子賢臣」!朱標話語中充滿無奈。「朕留著他們幾個,就是因為他們不是賢臣。作為人君,要懂得恩威並施,用人之長,棄人之短。而不是君子小人那一套。就像朝廷中,齊泰有遠見,卻不通權謀。黃子澄通曉權謀,卻沒遠見,做事畏首畏尾。方孝儒剛正,周崇文陰狠,尚炯圓滑,這些人你必須用他們的優點,做不同的事用不同的人。」
「這……」,好深澳啊,一下子接觸這麼多東西,朱允文有些吃不消。瞪起迷茫的大眼睛看著父親,好像在抗議:「這太複雜了吧,人有那麼多面嗎」?
朱標指著御書案上關於伯辰案的一堆奏折,舉例分析:「就像這個案子,表面上好像是應天府偶然所為,實際上背後參與的人不計其數。伯文淵罵我朝官官皆商,賣權謀利,將滿朝文武都得罪遍了,自然有人要對付他。可如果他不來京城弄什麼論戰,得罪了江南儒林,未必惹得人下此狠手。這件事,為父不看也知道,肯定是子澄主謀,尚炯這個老狐狸授意,周崇文出的鬼點子。換了方孝儒,對伯文淵再不滿,他也不屑幹這種勾當。」!
隨著父親的講解,朱允文對如何用人若有所悟。原來說話一向義正詞嚴的黃師父是這樣一個人,真奇怪父親怎麼會瞭解這麼透。一邊點頭,一邊問道:「父皇,那兒臣將來倚重何人」?
「謀國之長遠,多問齊泰。平衡朝中諸臣,多問子澄。」朱標鄭重地叮囑,「若是起草個詔書,檄文什麼的,就交給方孝儒。若是嫌哪個大臣權力太大,想找他麻煩,就讓周崇文來對付他。但切切記住不可讓周崇文做大事,這個人策劃些見不得光的事非常拿手,具體做事,一定會砸」。
「那尚大人呢,兒臣將來如何用他」,幾個閣老中,尚炯最會拍朱允文馬屁,東宮中一些絕世字畫都是尚炯所贈。見父皇並沒提及此人,朱允文不由得心生好奇。
「尚炯文雅之士,在眾臣中威望甚高」,朱標身體一頓,看了看四周,吩咐幾個太監退下,然後對歎息著對兒子說道:「你覺得尚炯熱心腸是不是,可惜,你沒看到他送你那些文雅之物從何而來。我兒,你記住了為父今天說的話,此人乃是為父留給你立威所用。他跟著為父這麼多年,貪婪無恥,可惜為父發現得太遲。你繼位之後,第一件要幹的事情就是將姓尚的家給抄了,那裡的金銀細軟所值絕對不下千萬。然後你將跟著尚炯那一系列人馬拿下,抄得的贓款足夠國庫維持三年。你祖父一統天下,所以百姓服之。為父當年掃平東夷,所以世人敬之。你是個太平皇帝,臨朝之後總得有些新氣象。尚炯、周崇文、李濟他們三人,你一個一個慢慢收拾,每端掉一人,可得一份民心。每抄一夥,可以穩定朝廷三年」。
一番話將太子朱允文驚得目瞪口呆,只覺得身體外一片冰冷。原來平日父親面前的寵臣尚炯,竟然是留給自己立威之用。他忽然想起太監所說的北方農家養豬,平日吃好喝好,就等它長到最肥,然後一刀殺了,全家吃上一個冬天好肉。眼前浮現尚炯每次遇到自己必恭必敬的臉,想起二人品茶聊天指點書畫的輕鬆愜意,再想想被抄家之後那些大臣的淒慘光景,心中一陣不忍。
安泰皇帝朱標又歎了口氣,兒子允文居然和年少時的自己一樣菩薩心腸。輕輕拍拍兒子肩膀安慰道:「我兒,當年我也覺得你祖父心狠。等自己當了皇帝,才知道這個位置上容不得情。君之道,用得霹靂手段,才顯得菩薩心腸。朕治國這麼多年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年立法不殺官員。若如你祖父一般將貪官皆剝皮食草,也不至於將一個如此空虛的國庫交給你。你臨朝後,手段需狠些,這樣咱祖孫三人一嚴一寬,再一寬一嚴,天下百姓也有個養生之機。那個伯辰說『對貪官之仁,乃對百姓最大不仁』,其實並沒說錯」。
「父親別介意這書生之見」,朱允文見父親神色黯然,連忙安慰父親:「黃老師說他的錯在於妄言平等,亂了天下秩序」。
朱標點點頭,肯定了太子的說法。繼續說道:「其實開始妄言平等的始作俑者,並非此人。只是有些人卻是殺不得」。
「誰」?朱允文好奇地追問,如果真的如父親所言,平等言論危及朱家江山,那何不將那個始作俑者拔掉,殺了這個伯辰,哪裡如殺那個始作俑者來得乾淨。
安泰皇帝朱標又長歎了口氣,成也安國,敗也安國。當年黃子澄已經這麼總結過。國家由此人而興旺,朱家江山卻因此人的出現面臨著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沒遇到過的威脅。可是偏偏此人殺不得。殺了他,誰會如此盡心盡力為百姓辦事,殺了他,軍中那些部將,哪個還會為國賣命。殺了他,七軍之中多少人會揭竿而起,大明江山撐不撐得住?
「父親切勿煩惱,兒臣將來一定替父親找出此人,千刀萬剮」。朱允文見父親歎氣,以為是個躲藏甚深的權臣,氣憤地說道。
傻兒子,朱標愛惜地看了太子一眼,這兒子真是長不大。今晚父子之間談得愉快,所以一些平時顧不得說的話也一一說了。提起筆,朱標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推給兒子。「小傢伙,你當皇帝之後自然有你的主張,為父不干涉你。但有兩件事千萬不要去做」。
「哪兩件事」,朱允文接過父親遞來的紙,默念上邊寫的人名。
「第一,千萬不要削番。你師父黃子澄總是慫恿為父做這件事,等你臨朝,他一定借自己曾為你老師的身份囉嗦不停。我兒到時候千萬不要答應,這事若是能做為父早就做了,哪裡輪得到你。那個書獃子伯辰說得好,咱朝廷是官官皆商,賣權謀利。你四叔那是商商皆官,以錢謀權。眼下朝庭和北六省各自有各自的難處,所以誰也動不得誰。你只要和你四叔耗著,看誰先走出這個迷局來,誰先出來誰獲勝」。
「噢」,朱允文答應一聲,不知聽沒聽得入耳。
安泰皇帝朱標沒注意到兒子的表情,他今晚有把朝政一口氣交待清楚的衝動,對家族的責任驅使他這樣辛勞。指著兒子手中的紙,朱標極度鄭重的叮囑:「第二,就是千萬不要動這兩個人。靖海公脾氣有些急,但對為父忠心耿耿,有他在,必能保得你江山穩固。如果哪天他行事不遂你的意,念在他追隨為父多年的份上,你不要和他計較。而定遼公,也就是你師父黃子澄最看不上的武安國,此人是真正的為國為民者,你動了他,天下必將大亂,切記,切記」!
「兒臣謹尊父命」,太子朱允文看著父親那因為日夜操勞而憔悴的臉,心疼地說。父親一定是累壞了,才會這樣叮囑。靖海公這個人曹振他知道,一個侍寵而驕的武夫而已。那個武安國倒有些門道,好像所有的人對此人都不滿意,但所有人提起此人的所作所為都要挑一下大拇指。父親不敢殺的人,難道是他嗎?
「難為我兒,這局棋,為父和你祖父都沒找出答案,最後卻要推給你」,朱標低頭看見兒子那張稚嫩的臉,心中隱隱做痛。
朱允文聞言站起,方欲安慰父親自己會努力不負期望。突然間,窗外傳來一聲巨響,火銃聲如爆竹般響起。
「來人,外邊發生何事」,朱標大喝一聲,一把將兒子掩致身後。
兩個太監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回答道:「皇,皇上受驚了。宮,宮外邊好像有打了起來。奴,奴才已經派人去打探」。
「沒用的東西」,安泰皇帝抬腿將太監揣翻,不顧早春料峭的寒風,拉著兒子走出御書房,抬頭向宮牆外張望。
黑漆漆的夜空中看不見什麼東西,皇宮內,侍衛們警覺地跳上各個制高點,將火銃瞄準一切可能有敵人來襲的方向。
好像是應天府大牢那邊,火銃聲漸漸遠去,漸漸稀落,最終湮沒於死寂的夜空裡。
完稿一年多了,正考慮是否全部解禁。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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