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大學堂用來安置遊學之士和往來名流住宿的院落黑沉沉的聽不到半點異動,大門口,兩隻「氣死風」燈內燭火跳動,將燈壁上「肅」、「靜」二字映上照壁,提醒著人們此乃斯文之地,閒雜人等切勿打擾。圍著院牆栽種的松柏上面壓滿了積雪,微風掠過,碎冰夾雜著亂雪紛紛揚揚,在燈光照耀下如雨後彩虹般絢麗。
姑蘇朱二跳下馬車,趔趄了一下,爬起來向伯文淵的寓所方向跑了幾步,略一沉吟,又反身而回。不顧天氣寒冷,將官服和烏紗扒下來扔回馬車中,順手從車廂裡摸出兩把火統,藉著門口的燈光利索地裝好子彈和炮子,將其中一支拿在手裡,另一隻插入官靴。
兩個貼身侍衛見海關總長大人如此緊張,也如臨大敵般掏出傢伙,一左一右將朱江巖夾在中間。一行人匆匆趕住伯文淵的住所。已經有一輛馬車徑直停到在了伯辰的寓所窗下了,雪亮的燈光將房間中幾個人影透過玻璃窗映在窗外的雪地上,通過影子,可看出屋內緊張的氣氛。
「掏傢伙,跟著我上,準備搶人」,姑蘇朱二壓低嗓音吩咐手下,已經過了逞筋骨之強的年齡,剛才活動過於劇烈,嗓音中帶出了粗重的喘息。
「文淵兄,你還是先退一步為好,沒必要在這裡無辜丟了性命,你若講學,燕王治下書院也不少,何必在京師和他們鬥氣」。周無憂的聲音從屋子裡邊傳進朱江巖的耳朵,讓他提的嗓子眼兒的心落回肚子。
「無憂,你還記得亞聖這句話麼。」雖千萬人,吾往矣「。況且伯某行事,仰無愧,俯無咎,避他們做甚」。
謝天謝地,這個伯書獃還活著。朱二擦了擦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輕輕扣動門環。開門的是工部尚書周無憂的貼身侍衛。認識朱江巖,將三人讓進外間,匆忙進去通稟。
看到姑蘇朱二的到來,周無憂滿臉喜色,邊打招呼邊著急地嚷嚷:「朱兄,你來的正好,我勸伯兄早點趕回北平。他卻非要等大後天本期課程結束。快來幫我勸勸他,都快過年了,也不知道回家」。
姑蘇朱二點點頭,將手中的傢伙別回腰間,對著伯文淵低聲勸道:「伯兄,近日京城風雪交加,沒什麼好天氣,你一個他們請a來講《孟子》本義的教授,何必在乎學堂裡的課程安排。聽無憂的,該回就回吧」!
伯文淵見朱江巖入門時這身打扮,知道他肯定也聽到了什麼風聲,否則也不會如此緊張。心中感謝周、朱二人的熱情,對信念的堅持卻讓他無法接受二人的勸告。在伯文淵的信條裡,活著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他寧願選擇死亡。亞聖說得好,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合生而取義者也。
展顏笑了笑,伯文淵對著兩位好心人長揖到地:「二位高義。伯某心領。然學期未完,伯某不敢棄學子而先走。況且師者。人之楷模也,伯某剛教了學生何為勇,自己卻臨難退縮,如何對得起他們稱我這個師字」。
要怎麼和你解釋才清楚,周無憂氣得直跺腳,他比朱江巖早來了一個時辰,嘴皮子差點磨破,就差讓手下人綁了伯辰送上渡船,可伯辰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幾句,死活不肯聽勸。
朱江巖當年舌戰群雄的風采剎那間又回到了身上,從當前局勢分斬到厲害得失,從漢高祖棄父從權到楚霸王烏江自盡,足足勸了一個時辰,伯文淵依舊滿臉坦然,彷彿根本不相信朱江巖和周無憂拼著前程不要送來的警告。
周無憂越發著急,時間拖一刻少一刻,誰知道對手選擇什麼時機發難。上前一步,拉住伯辰的手勸道,「文淵兄,古來行大事者皆不拘於小節,大辭不拘泥於小讓。朝中有人行事手段向來狠辣,所以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咱們事急從權,算不上臨難退縮。」
伯辰搖搖頭,他何嘗不知道風雪將至。可此時就這樣走了,如何對學堂的師生們交待?況且明天還有一場和江南幾個明儒關於儒學真偽的舌辯之會,今晚走了,不成了臨陣逃脫了嗎?如此一來,今後北平儒學如何在江南立足。念及此,他給兩位朋友的答案愈發堅定。「無憂,你知道為什麼儒學被歪曲踐踏至此嗎,就是太多的人選擇了事急從權,太多的人以欲成大事的借口向世俗的壓力逐步退縮。伯某遍覽西方諸子,其言未必都強於二聖,而其門下對真理的堅持與發揚,卻遠遠強於我們這些聖人門下不孝弟子。」
朱江巖不是聖人門下士,受不了伯辰在這個時候還掉書包,口乾舌躁,氣得對著伯文淵大聲吼道:「算了吧,文淵兄,你算哪門子聖人門下士,你那《平等論》,《原君》,《原政》,隨便哪篇拿出來不是殺頭的罪名,」眾生平等「,」天下為公而不為私「,」君者,理國者而非持國者也「,哪篇不是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是夫子,首先依誅少正卯之例誅了你這曲解儒學的狂徒,還是聽無憂的,快些走吧,此地不可久留。」
「朱兄此言差矣」,伯文淵正色反駁,「儒本是兼收並蓄之學,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伯某寫這些書,本意乃去漢儒掩目塞耳,抱殘守缺之惡習,洗宋儒內視自閉,尋章摘句之陋行,解儒家之經義,還古儒本來之面目。何罪之有?夫子誅少正卯,行的本是法外之刑,師行不當,我輩應識而改之,而非拘泥於師徒之禮。掩其暇,揚其過。」
這個伯文淵平素一個很隨和的人啊,怎麼關鍵時刻反而犯起倔來,簡直是個驢脾氣。朱江巖氣得胸都快炸了,惡狠狠地掏出火銃來頂到伯文淵腦門上。「你這個書獃子,殺你還需要討論罪名的正確與否嗎?這是人家的地盤,如果我就要為這些言論而殺你呢。我是官,你是民,殺了你有誰能把我怎樣」?
伯文淵對著朱二笑了笑,用手輕輕將頂在腦門上的火銃推開:「為了言論而殺伯某,君乃自取其辱。伯辰倒願意以身殉教,讓後人記得何為真正的春秋大義」。
「那我就殺了你,然後將你的書焚掉。告訴世人你說的全是妄言。反正你已經死了,不能為自己辯駁。伯兄。話是從活人嘴裡說出來的」。姑蘇朱二又把火銳頂了回來,手指因為緊張而漸漸發白。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寫的東西一定是對的,我只是覺得此刻寧可放棄生命亦不可放棄說話的權力。《論語》中其實忘了很重要一句話,因夫子那個時代諸子百家皆奉行之,所以沒有明確記載。後人則應該時刻記住這個準則,否則永遠不可能理解儒家本義。讓人說話,說話的權力與真理無關」。伯辰微笑撣冠。分明告訴朱江巖和周無憂,他不相信這個時代還有人行此難塞天下悠悠之口的倒行逆施之舉,即使有人行了,他也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
用生命捍衛說話的權力,說話的權力於真理無關。幾句話如洪鐘大閣般濃蕩在周無憂的耳朵。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對於聖人言行的理解。自己照伯文淵差得太多。很多江南名儒攻擊伯辰,認為他是曲解聖人之言的罪魁禍首,但周無憂知道,眼前這個伯辰和北平學者們堅持的復古儒學,恢復的才是聖人學說的生命所在。
「謹受教」,周無憂對著伯辰一揖到地。「他日有所成。
無憂當面謝伯兄相教之德「。
「兩個呆子,我看你們同門中沒一個正常人」。朱江巖氣得渾身發抖。他已經不再是朱標的心腹,安泰皇帝如果想對付伯文淵,以扼殺住這股儒學復古的風氣,自然不會和他商議。
僅僅從齊泰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上就可以推斷出此事非同小可。
但現在勸人離開的周無憂反而被人所勸,自己今晚這一趟何苦來哉!
「朱兄,走吧,多勸無益」。周無憂拉了拉朱江巖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離開。伯辰已經淮備以身殉教,捫心自問,自己沒這份勇氣,只好記住今晚發生的事情,不讓他隨時間埋沒。
朱江巖歎了口氣,收起火銃,起身告辭。眼下只好祈禱上天保佑伯辰能平平安安渡過這三天,自己再派得力手下送其回北平了。也許是我多慮了吧,想想伯辰說的話,朱江巖在心裡不斷寬慰自己。以安泰帝的仁義之名,按道理不會因言而治伯辰之罪,否則等於自毀形象。黃子澄是伯辰的師侄,亦不會冒天下大不諱行殺師之事。照常理,伯辰應無血光之災。若齊泰的示警只代表著有一群無賴文人準備勾結起來對伯辰口誅筆伐一番,以伯辰的心胸,也未必在乎此事。
「如此倒是朱二多事,不耽誤伯先生研究經義,這個小東西請文淵兄牧好,關鍵時刻,也許能派些用場」。臨別,朱江巖咬緊牙關,從懷中摸出了一塊帶體溫的金片,壓到了伯文淵手裡。
什麼寶貝,伯辰借燈光翻看。鍍金銅牌上有幾行蠅頭字,太小,他一時看不清楚。
「這是御賜的免死金牌,持此牌者非謀反罪皆可免死。有司認牌不認人」,朱江巖苦笑著說,「此乃當年陛下初登大寶,獎勵朱某從龍多年之功的。先借於伯兄應急,等伯兄北返後,朱某再遣人登門去索要」。
伯辰心中一暖,不好拒絕朱二美意,持金牌鄭重藏進懷裡。朱標並非開國之君,手下功高蓋世者不多,是以持有安泰皇帝御賜免死金牌的天下不起過七人。朱江巖追隨其多年,有從龍之德,所以擁有其中一枚。
「持此牌者免一死」,送走客人,伯辰在房間裡將金牌反覆翻看,「才免一次死罪啊,我還一直以為能反覆使用呢」,他微笑著將金牌包好,藏進貼身衣袋裡。
學堂不遠,上帝廟高塔上的大鐘叮叮噹噹的敲響,告訴人們午夜的到來。那個背負了世人罪尊的傳說人物四肢被釘成十字,在高塔頂端悲憫地看著云云眾生。
上帝廟是科學院博士,西洋和尚馬可卡瓦尼捐出多年積蓄所建立,連同廟前草皮佔地數畝,通體為磚石頭結構,耗資甚巨。好在卡瓦尼這些年夥同凌昆盜版西方農具,收入甚厚。中原很多世家大族都對這些農具頗為歡迎,特別是洪武年間發明的馬拉犁耪曾讓黃河兩岸地旱田受益非淺,大片蒙古人統治時期的棄耕之地又得到了重新開發。安泰皇帝繼位後,有一段時間重視農桑,馬可卡瓦尼又「改進」了收割機(古代收割機,起源於古羅馬),這拖在馬車後的鐵傢伙收起麥子來效率驚人,原來需要七八個壯勞力幹上四、五天的活用收割機旦夕之間即可完成,並且勞動者無需在田間彎腰。這個發明給馬可尼帶來的紅利更多,光朝廷的賞賜據就有金幣兩千枚。憑借兩朝皇帝的私人賞賜和商家分給的紅利,馬可卡瓦尼辛苦十多年終於攢夠了修一座教堂的費用,教堂建成後被百姓稱為上帝廟;以其教義與宋時傳來的景教相似故,文人一般以景廟稱之。伯文淵和致仕後當了「和尚」的馬可。卡瓦尼有些交情,二人對平等觀念都很認同,區別不過是馬可尼認同上帝面前的靈魂平等,而伯文淵認為同一片藍天下,所有人生而平等。
「伯某為平等奔走半生,到頭來難道反而要用特權來掩蓋別人的罪行麼」?風中,一個身影彷徨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