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冬,甘涼道上的風雪就一日沒有停過。秦王治所臨洮,士兵們將手塞進皮袍衣袖裡,一邊咒罵著該死的天氣,一邊在城牆上來回跑動。快過年了,誰也沒心思認真站崗,況且此地距離邊境甚遠,西北諸蒙古皆歸服大明統屬,縱橫河中地區的瘸狼帖木兒對大明又素來忠順。
街道上不時傳來的爆竹聲和小孩子玩耍的歡笑聲點綴著節日的氣氛,透過濃濃的風雪,已經可以從空氣裡刺鼻的泥炭味道中分辯出豬肉燉乾菜的味道,這東西,西北諸道上每家每戶都做,不用吃,聞聞味道就可以去寒。
待會交了崗,回家讓自己的婆姨端一盆上來,就著點小酒吃上一口,比城西老孫家的羊肉泡饃澆上頭湯還解饞。小班長賈六子嚥著口水,幻想著回家後的溫暖。
「頭兒,大路上有大隊人馬過來」。一個小個子士兵眼尖,看到了馬路上那條不斷向前移動,越來越近的黑線。
賈六子嚇得機靈一下,端起望遠境向大路看去。快過年了,可別有人給大伙惹事,要是番邦朝貢的使團又要經過,光接、待護送他們就得花費好幾天功夫,誰都別想休息好。
「是藍大將軍,藍將軍巡邊回來了」,城頭上傳來一陣歡呼,另一隊士兵也發現了即將到來的車隊,領隊的小軍官眼睛好,從車隊中認出了藍玉的旗號。兩隊士兵爭先恐後地跑下城牆,拉開先前只開了一條小縫兒的大門,在風雪中筆直地站好,以挺拔的軍姿歡迎他們的主帥。
自從洪武十七年京城遭遇波折,本來有些驕橫的藍玉性情大變。回到西涼做的第一件事即為遣散眾多小妾和家奴,消減府邸規模。緊接著又盡散家財,撫恤定西軍中多年來陣亡將士家屬。隨後在秦王殿下的指揮下整飭交通,修築馬路,剿滅各路盜匪。將西北和新收的蒙古各地治安穩定到幾乎夜不閉戶的地步。
剛到封地的秦王殿下也顯出幾分治國才幹,學著北平鼓勵工商,興辦學校,整頓吏治,降低稅收,為了表示自己一心為國,還特地將府邸從繁華的古城西安府遷徙到這窮僻之地臨洮府,督鎮陝、甘、洮、涼四州。秦王所帶來的文臣都比較廉潔,臨來之前又特地從四弟燕王麾下要了大批北平書院畢業的學生作為幕僚,十多年來文武團結一致,居然把這春風不度之地治理出些太平氣象。特別是古老的絲綢之路,因為盜匪被剿滅,沿途恢復安寧,每年都有數百駝隊經此西向,給當地帶了繁榮,也給秦王帶來了豐厚的稅收。地方上日子太平安穩,因此,秦王與藍玉二人深受百姓愛戴,士皆願以死效之。
二百多輛四輪馬車緩緩地駛進城門,綠漆的車廂表明了馬車屬於軍隊的身份。開路的護衛車過後,藍玉的帥車出現在守城士兵們的眼前。
「參見藍大將軍,恭賀大將軍凱旋」,士兵們抱拳施禮,向他們心愛的將軍發出誠摯的問候。
藍玉掀開車簾,跳出車廂。不顧外邊風冷雪大,拱手還禮,「弟兄們辛苦,家裡的年貨備齊了嗎」。
「托將軍的福,都備齊了」,賈老六甕聲甕氣地帶頭回答。
藍玉笑了笑,示意車隊繼續前行。自己向馬路邊上讓了幾步,來到賈老六身旁,拍著他的肩膀問道:「老六啊,怎麼樣,你爹的咳嗽今年冬天又犯了嗎」?
將軍認識我,還知道關心我爹。賈老六心裡一陣溫暖,感動地拉著藍玉的手直晃,「托將軍的福,沒大妨礙了,團裡邊派了軍醫,給了幾幅神仙藥,俺爹吃了就不咳嗽了」。
「那就好,換崗時別忙著走,等會我著人給你送棵老參來,回去給老爺子補補。這天寒地凍的,吃點兒補品比啥藥都強」。藍玉如兄長般和善地說。
「那怎使得,那怎使得。將軍折殺俺,折殺小人了」。賈老六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給他送禮,還是西北道上說一不二的藍大將軍給他送禮,讓他如何不生效死之心。
「西北漢子,別婆婆媽媽的,換完崗就在這城門下等,我派人送來」。藍玉使勁捶了賈老六肩膀一下,對其過於客氣表示不滿。接著轉過身來對其他守門士兵說道:「大伙推舉出個領頭的,點一下人數,一會我派人給你們送狍子肉來,每人半隻,蒙古人孝敬的,人人有份。」
「謝將軍」,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
「謝什麼謝,大伙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西北漢子,不耍嘴皮子活著」。藍玉微笑著立離開,身後留下一片議論和感激聲。
張正武緊隨其後,低聲提醒道:「將軍,咱們先回大營還是先去拜見秦王」。
「拜見秦王,把從吐魯番諸蒙古那邊敲詐來的古物用車裝好,天黑後安排入王府。你安排個仔細人,好好清點一下此行的收穫,按老規矩,給大家分紅。」藍玉笑著回答,張正武雖然是震北軍調來的,但自從洪武十七年後,已經成了藍玉的膀臂,藍玉做的所有事情都沒隱瞞過他,他也沒洩漏過藍玉的任何圖謀。
「是」,張正武領命,轉身去安排人組織裝卸清點貨物事宜。自從洪武十七年,一切都變了。他不再是一心馳騁疆場的將軍,打多大天下與他無關,打下來不能保證百姓過好日子,不如不打。他知道藍玉想復仇,想為常茂討回公道。他自己又何嘗不想,如果當年武安國肯登高一呼,不需要藍玉,他就可以帶領西北軍殺向京師。在西北將士眼裡,無論誰當皇帝,都比那個得了老爹真傳的太子強。
令張正武高興的是秦王也不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主,表面上對他大哥忠心耿耿,暗地裡在西涼與中原之間修建的城堡比面向蒙古人方向的還多。藉著西北諸地窮困、蒙古盜匪年年襲擾為名,秦王大把向朝廷要糧要錢,要來後就花在收買人心和改善封地道路和防禦設施建設上。
藍玉的馬車與秦王府還差著老遠,秦王殿下已經迎出府。從王府通往大街的馬路上,被僕役們掃得乾乾淨淨。哪裡有雪花痕跡,立刻有人拿了笤帚趕過去,將剛剛飄來的雪掃走。「小心,小心,秦王殿下要親自迎接藍大將軍下車」。秦王府親信帶著過年的喜氣嚷嚷。
藍玉怎敢這樣托大,趕緊吩咐車伕勒住車閘。沒等馬車停穩,一個箭步竄下馬車,在秦王面前單膝蓋跪倒,「末將藍玉參加秦王,祝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披著猩紅大氅的秦王眼睛笑得都收縮進肥厚的額頭裡,躬身將藍玉拉起,「藍將軍免禮,將軍巡視邊境,勞苦功高,該孤王給你行禮才對」。
「臣,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我在這裡當王爺,還不是虧你們幾個將軍。天冷,咱們回家說話」。秦王拉著藍玉胳膊走進自家大門,麾下的謀士、幕僚們紛紛上前,招呼張正武等軍中將士入府。
分賓主坐定,宴席立刻開始。從酒菜端來的速度上,可見秦王府事先已經下足了功夫。外邊大廳,金髮碧眼的西域美人歌舞祝興,幕僚與武將們頻頻舉杯。裡邊正堂,秦王帶著兩、三個親信,與藍玉和張正武邊吃邊聊。
「此次西行,我方收穫如何」?說了幾句閒話後,秦王耐不住性子,直奔主題。剛毅的模樣與先前在府外時相比截然兩人。
藍玉喝了口酒,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回王爺,一切順利,蒙古諸部念王爺恩德,送了大把禮物給您,我都放到了軍營裡,天黑後就給你送過來」。
「送什麼,直接給弟兄們分了就是」,秦王大度地擺擺手,示意自己並不貪圖這些身外之物。
「那怎麼行,這麼多年都受王爺照顧,沒給王爺送禮物,已經不該,怎麼還敢要王爺的東西」。藍玉連連推辭,邊道謝邊向旁邊的張正武徵詢意見:「正武,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正武沒有回答,眼睛緊緊盯在前來獻舞的胡姬身上,手裡的羊肉半天還沒塞進口中,估計已經冷了。
「張將軍」,藍玉有些不滿地招呼。
「啊」,張正武從美人身上回神,嚇了一跳,不小心將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夜光杯碰倒,掉下去摔了個粉碎。葡萄美酒在地毯上浸出殷紅一片,將這塊價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就也毀了。
「這」,張正武手忙腳亂,滿臉通紅。
「不妨,不妨,叫人給張將軍換個夜光杯。小瑤,你去陪張將軍喝酒,酒席散後,你就是張將軍的人了,孤王給你準備一份嫁妝」。秦王的大笑著驅散了尷尬氣氛。
「使不得,使不得」,張正武臉紅得差點滴出血來。
藍玉也被他的狼狽相貌逗笑了,拍著桌案打趣道:「算了,還不好好謝謝秦王。這軍中一出征就不見腥,也難為你這正在壯年的人了。小瑤是秦王的心頭肉,賜給了你,你可要懂得憐香惜玉,不要向打仗一樣向前衝啊」。
哄笑中,那個胡姬坐到了張正武身邊,收了人家這麼大好處的張正武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尷尬地說了幾遍欲盡死力效忠秦王的話,很快,眼睛又色迷迷地盯到了胡姬那高聳的胸脯上。
藍玉搖搖頭,歎了口氣對秦王說道:「沒辦法,這老張就是好色。家裡妻妾成群了,還嫌不夠熱鬧。好在他當年在北平學過算術,否則連自己有多少妾室都說不清楚了」。
秦王也覺得張正武好笑,心情一鬆,嘴上的話越發近乎:「軍中男兒麼,每天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回到家自然要放鬆一下,不妨事。孤王喜歡這樣直性子的人,不花心思。說實話,如果不是出身皇家,孤王還真想和你結為異姓兄弟呢……」。
「豈敢,豈敢,折殺藍某」,藍玉也感動得熱淚盈眶。
談笑間,二人交待清楚了這次巡視邊境的收穫。除了官市上賣出去大量緊俏貨外,還將大批帖木兒在西邊各地劫掠而來的珍寶古物帶了回來,這一趟少說也能賺五、六十萬。藍玉放心不下,所以才親自押著貨物回臨洮。參與武裝走私的商團明天開始分贓,大後天就可以把貨物轉向中原各地。
聽藍玉匯報完畢,秦王知道自己又發了一筆橫財。當年要知道這西北的錢好賺,他早就請求父王封到這裡了。當年還以為這真的像傳說中一樣,窮得鳥不拉糞呢。正核計該給寵妃買些什麼禮物,卻聽見藍玉低聲勸諫道:「殿下,這種事以後不能再做,特別是運軍火出境,一旦走漏風聲,對殿下非常不利」。
「別擔心,有老四在那勾著,皇兄才顧不上我呢」?秦王根本聽不進這種讓他有財不發的諫言,大聲打斷了藍玉的話。「喝酒,喝酒,我這不也是窮得沒法子麼,況且賺了錢又不是亂花,前些日子聽說武公那裡治淮缺錢,我從私庫裡給他捐獻了二十萬。」
「秦王殿下真是菩薩心腸,藍某多嘴,自罰一杯」,藍玉端起面前酒杯將裡邊的葡萄美酒一口倒進肚子。「那老武治河,朝廷不好好給他撥款,還得自己花錢,這叫什麼事兒。不成,得讓百姓知道知道,誰對他們最好」。
「我也是憐惜家鄉百姓,畢竟鳳陽是父皇的故鄉。咱們也不算虧,武公答應分流堤壩造好後,就叫定西堤,給咱們西北弟兄揚名」。秦王提起自己做的善舉一臉得意,根本不顧自己這些錢來路本非正道。
「什麼定西堤,應該叫秦王堤才對,咱們定西軍是跟著秦王的軍隊,秦王叫咱們打哪裡,咱們就打哪裡」,張正武抱著美人大聲嚷嚷,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對秦王的忠心。
「對,咱們這定西軍就是秦王的黑旗軍,各位大人就是當年的天策府」,藍玉隨聲附和,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因為激動,脖子上血脈噴張。
「誓死效忠秦王」,守在秦王身邊幕僚們齊聲呼喝。
「好說,好說」,秦王微笑著制止了大家的喧鬧。「有我在一天,就保證大家的富貴一天。眼下,咱們守住這點兒家業,別給人謀奪了就好」。
從秦王府回家,夜,已經深了。北風夾雜著雪花打得窗戶玻璃啪啪作響。張正武府的女人們已經習慣了侯爺一慣荒唐,見他又給大家領回一個姐妹來,嬉笑著接受了這個事實,七手八腳將那個喚做小瑤的胡姬帶去沐浴更衣,安置住所。
顧不上美人幽怨的目光,張正武醉醺醺地晃悠向後堂,後院夫人的臥房裡是他每次酒醉後固定的居所。每月張侯爺總會醉上七、八回,僕役們也習慣了他如此,幫助夫人房裡的丫頭打上熱水後,忙不迭地悄悄退去。今晚後堂肯定又要雞飛狗跳一番,大家自然是躲得越遠越好,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殺千刀的,又灌完了黃湯才回來,怎麼不死在外邊」!
一會兒功夫,張夫人的獨門內功佛家獅子喉就傳遍了院子中每個角落。
「嘿,嘿,嘿,醉臥沙場君莫笑,古,古來征戰幾人回」,張正武以柔克鋼的功夫煉得爐火純青。
「自己滾回來就回來吧,還帶個狐狸精回來氣我,我怎麼這麼倒霉啊,上輩子虧了你們張家什麼」!伴隨著稀里花啦的砸東西聲,張夫人的怒吼婉轉悠長。
「老爺和夫人又吵起來了,熄燈,熄燈」,十幾個偷聽的小妾們彼此招呼著,將各自房間裡的燭火熄滅。「戰火」,沒個把個時辰不會結束,大家今晚誰也不用指望老爺的寵幸了,不如早點兒休息,耳不聽為淨。
「睡覺,睡覺,嗨,這張將軍真是,戰場上那些本事回到家半點兒全無。慘啊,北平的女人惹不得」。侍衛們悄悄地溜回各自的房間,兩口子打架,侍衛們武功再好也沒有插手的餘地。
這張夫人是張正武在匠戶營的原配,不識字,據說耍得一手好斧子,劈起木頭來一斧兩斷,一般壯年男子都沒這手勁。憑著這手腕,夫人把張正武收拾得服服帖帖,整個臨洮城內,張正武第一聞名的是怕老婆,第二才是好色。至於領兵打仗的手段,那就不知要排到多少位了。
大半個時辰後,張家的吵鬧聲漸漸轉低,院牆外角落裡,幾個凍得半死的黑影罵罵咧咧地現出身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積雪一邊抱怨道:「凍死老子了,這狗呲牙的天氣,非給老子派這麼個差事。這種人也用費心看著,***,真不知當年他怎麼混上的一師之長,簡直就是笑話」!
「噓,小聲,別讓巡夜的聽見動靜。殿下吩咐的,咱們能不做麼」!旁邊瘦瘦的黑影低聲提醒,看樣子估計是個帶頭的長官。
「頭兒,撤吧,就這窩囊廢還用得著咱們在這挨凍」?底下人不滿地建議,「就這窩囊廢,早讓他老婆就收拾死了,出不了事」。
「走吧」,帶隊者點頭答應,一行人消失於漫天風雪裡。
「可惜了一個美人,給了這麼個混蛋」,半個時辰後,接到密報的秦王府幕僚不滿地嘀咕。這個胡姬是秦王朱樉花大價錢特地從回回商人那裡買來的,為了監視張正武訓練了幾個月。保險起見,秦王自己都沒捨得碰,王府內好幾個高級幕僚想起張正武的桃花運羨慕得直流口水。
「小心為上,當年這傢伙可是定西軍軍膽,現在咱大明的炮兵訓練手冊和彈道計算方法還是他當年總結的呢。多年沒仗打,人是廢了,可威望畢竟還在。軍中將士很多人唯其馬首是瞻」。秦王帳下第一軍師龐相如不同意大家的看法。「派人告訴小瑤,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等那個色狼沒有提防的時後再開始向外送消息」。
秦王朱樉鐵青著臉,坐在一旁看著幕僚們忙碌。空為一方諸侯,至今他也弄不清楚定西軍能否對自己絕對忠心,真的要謀大事,身邊可用的僅有王府圈養的那三千甲士。據朝中傳來的消息,自己那個有謀朝篡位的大哥沒幾年好活了,到時候晉王、燕王、周王、韓王,哪個不想趁機大撈一把。要是定西軍肯聽從指揮,這天下說不准就輪到他秦王來坐坐。誰不知道當年父親本來有廢掉太子之意,沒想到被大哥強了先手。自己要是當了皇帝,肯定強過當前這位縱容著手下貪污的昏君。
「殿下,都統計清楚了,銀兩數目對,藍玉他們沒瞞您」,負責估算藍玉此行收穫的幕僚將一堆數字放到秦王朱樉面前。朱樉不喜歡銀圓二字,所以屬下和他匯報都將銀圓折合成兩。
「對帳就行,涼那藍玉也不敢跟本王玩花樣。將這筆錢撥一部分出來,到北平購買軍火,要最好的,留著咱們自己用」。秦王朱樉低聲吩咐,話語中有些煩躁。
「帖木兒這次來信怎麼回,還請王爺定奪」。龐相如聽出了主子心中不快,輕輕走到秦王身邊請示一些要事的具體操作細節。
「給他回信,告訴他本王答應他的東西絕對算數,時機一到,立刻會通知他」。朱樉不耐煩地說,心中還在後悔為了一個怕老婆的窩囊廢白白浪費了一個絕代佳人。
知道此刻王爺在想什麼,龐相如笑了笑,「王爺,有了這江山,咱們什麼都有。眼前付出的,不過是本錢。早晚連本帶利息全部收回來」。
秦王朱樉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龐相如的肩膀說道:「孤王知道,這點兒小東西孤還沒放在眼裡。只是孤王有些迷惑,不知道將來老四會不會動手。他不動手,咱們哪裡來的機會」!
龐相如又是淡淡一笑,呼啦一下打開手中折扇,輕搖慢扇,作出一幅氣定神閒的智者相,「臣敢保證,三年之內肯定得打起來。這十來年的情況不明擺著嗎,士大夫為了保證自己安安穩穩的貪污,不願意打,所以也沒人勸今上動手。北方那些商人想安安穩穩地從南方賺錢,也不燕王動手。所以急於在全國推行北平新政者和試圖恢復洪武舊規的人都找不到動手的機會。大家都抱著混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得過且過。但這種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看看今年朝廷連治理淮河的錢都拿不出來的窘迫,就知道民間被搜刮得差不多已經見底。朝廷接下來要麼從燕王手中要錢,要麼把那些養肥了的貪官抄家以實國庫。無論動哪一手,都會動搖到皇上的根基,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機會。若是萬歲此時歸天最好,新皇上任急於有所建樹,兩條路他必選一條。到時候咱們想辦法讓南北雙方打起來,打到兩敗俱傷時,是出兵收拾殘局還是擁立一方,還不是隨您的心思」。
「那這定西軍會不會跟咱們呢,藍玉這傢伙狡猾得很。張正武又不成器,咱們拉來也沒有用」。秦王朱樉聽著幕僚分析,眉頭漸漸舒展。把話題又扯回眼前拉攏軍中將領的要務上。
「藍大將軍即使不真心咱們,也會和咱們合作。當年常茂之死,先皇和今上都涉嫌參與其中。咱們可以許之以厚祿高官,有這麼好的報仇機會,他肯定不放過。臣擔心的卻是那個色鬼將軍,若不是先前幾次混進他府的人都被他家那個潑婦給打了出來,臣也不會建議殿下捨此美人。這個色鬼壯年時從遼東打到西北,從小校打成的將軍,絕對不能等閒視之。此時的頹廢要麼是心情鬱結,要麼就是玩韜光養晦之策。依臣之見,後者情況居多。咱們和帖木兒接頭的雙方信使,好幾次都被人謀害在路上。要是總參派人幹的,朝廷早找上門問罪了。至今沒人找您的麻煩,就說明幕後指使者和朝廷沒關係。整個西北有這個實力的和王爺較勁的,僅僅藍玉和色鬼兩人」。龐相如將問題逐一剖析,作為師爺,他的前程都在眼前的秦王身上。無論此人聰明或愚蠢,選擇了主人,他就必須為盡心盡力。這就是作為一個謀士的悲哀,他們沒有自己,沒有親朋,也不關心道義和國家。他們僅僅是個高級奴隸,一個可以代替主人思考的奴隸而已。
事實還真如龐相如所料,如果秦王朱樉知道此刻張府內堂發生的事情,他就不會任由其他幕僚取笑龐相如胡亂猜疑,浪費自己的錢財了。被老婆罵了大半個時辰的張正武此刻哪裡有半分醉態,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著討饒的話,一邊和妻子將送往北平的信用火漆封好。他家的母老虎溫柔地給他打著下手,目光不時向窗外夜空中看看,抿嘴笑笑,然後突然發出幾聲叱責。
「行了,別裝了,估計盯梢的早已經被你嚇跑了」,張正武輕輕撫摩一下妻子已經不能稱之為秀髮的髻,憐惜地說。
張正武的妻子楊氏抿嘴一笑,做謙虛狀「不就是裝潑婦麼,這費什麼事,咱們小時候村西頭的二嬸罵二叔時花樣可全呢,我學都學不來」。
張正武也笑了,這些年妻子為他付出的太多,整個臨洮城內的人都知道張夫人是個潑婦。若有人看到此刻潑婦的溫柔,不知他們的下巴會不會掉到地上。將信小心的收起,放入一個盛銀圓的皮囊夾層裡,張正武低聲歎道:「妹子,這些年辛苦你」。
「老夫老妻的了,還跟我說這些」,楊氏輕輕白了丈夫一眼,目光如水溫柔。「我不苦,你們男人才是真正苦。明明是聰明人,偏偏得裝糊塗。明明心裡盛著深仇大恨,卻要裝做忠心耿耿。哎,要不然你致仕了吧,咱們回家,爹這麼大歲數了,不一直盼著大伙團聚麼。人家願意賣他朱家江山就賣去,你一個三等候,在這裡跟他們摻和什麼勁」?
「位卑未敢忘憂國」,張正武低聲念了一句他夫人聽不懂的詩文。如果他還是匠戶營那個小鐵匠,沒見過武安國,沒經歷過這些年的戎馬生涯,此時他已經可以抱著孫子煮過年用的扣肉了吧。可現在不行,他不能走,如果他走了,這片土地怎麼辦,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怎麼辦。
「好好和你說話呢,你掉什麼文呢你」,張夫人嗔怪著捅了丈夫一下,用玩笑話來分散丈夫的憂愁。
張正武搖搖頭,悠悠地說:「伯老師講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可有之。秦王沒有權力賣,皇上也沒有。他們不過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擁有者。只要我在西北一天,就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做。」
「他們就要賣,你能怎樣。早知現在這樣,不如當初就起兵反了他。真不知武老師想什麼,死活不肯答應」?
「武老師擔心燕王掌權後,不過是另一個太子。從郭大人來信上看,老師所料沒錯。那邊有個新來的姓姚的和尚裝神弄鬼,深得燕王信任。徐大人和老三勸了幾次,殿下都聽不進去。十多年了,燕王殿下始終不肯鐵心新政。要不是想借助大伙力量對抗朝廷,估計北平也和秦王這邊一樣了」。張正武憂心忡忡地回答。
「那倒也是,我爹說過,人都是好人,當了官兒後就變成了王八蛋」。張夫人邊收拾桌子上的雜物邊念叨,「官兒當的越大胃口越大,也越沒良心。皇上是天下最大的官,當然也最心黑。要是這天下沒有皇上就好了,大伙省得供一個不幹好事的白眼狼」。
「沒有皇帝,這怎麼可能」!張正武被夫人的話弄得苦笑不得,長這麼大還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呢,古往今來,從三皇五帝到商紂夏桀,無論好壞這天下總得有個皇帝在管著。沒有皇帝會怎麼樣,他還真沒想過。
張夫人一撇嘴,不服氣地說道:「有什麼不可能,你說皇帝是幹什麼的。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東西,不是廢物是什麼?不是不可能,要我看是你心中非要擺那麼個牌位,磕頭磕習慣了,不磕難受」。
真是磕頭磕習慣了不磕難受麼?張正武覺得妻子的話隱隱有些道理,雖然妻子沒讀過什麼書,但頭腦不比他這讀過書的人差。將封進錢袋裡的信掏出來,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在信尾鄭重添上了幾句話。這封信是給郭璞的,往來的北平商人藉著做生意的機會替他們彼此聯絡,十餘年,大伙就這樣共同探討,共同應對這艱難時世。
人生易老,這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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