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鬱鬱蔥蔥的河塘上面,肥大的蓮葉綻放出令人目眩的翠綠。不時有蛙鳴從蓮葉下傳來,驚飛幾點蜻蜓,雙翅盈盈一振,陽光下輕舞幾圈,復慵懶的棲身於豎起的菡萏上,盡情吻吸那初吐的一抹嫣紅。
一桿、一凳、一笠,布政使郭璞愜意的享受著初夏的微風,魚鉤剛扔下去,浮漂還沒有晃動,也許釣竿的主人本身心思就不在魚身上,垂釣之樂,在漁而非魚。
花園很小,除了這半畝荷塘,已經容納不下太多修飾,比起北平的官員府邸格局來,這裡連懷柔縣令的治所都不如,年初送郭璞履任,張五哥的長子正文一直陪同到太原,看了陳舊破敗的布政使衙門,立刻認捐了一大筆錢供地方維修之用,郭璞拒絕不得,只好收了,轉手用這筆錢買了衙門附近一所廢棄的豪宅,捐獻給地方作為圖書館。這個無心之舉一下子成了地方奇聞,自古以來,只有百姓出錢供養官員,還沒有人聽說過新官到任後先掏自家腰包補貼地方的。當年郭璞等人在懷柔縣令任上救助山西移民的義舉也隨之傳開,太原百姓扶額相慶,終於盼到了一個不貪財且給百姓辦實事的。
晴朗的天氣裡,太原街頭上有座建築最吸引人的目光,這不僅僅是因為它旁邊那座精心裝修後被用做圖書館的王府在陽光下愈發金壁輝煌,碧藍的天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後,一座土地廟般的小建築與街頭的繁華形成極大的反差,與滿街新開張的店舖相比,布政衙門顯得非常寒微,但你仍然能感覺到它的力度,它的莊嚴,繁華與簡樸、矮小與高大,對比越鮮明,給人的印象越深刻,越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我這又不是寺廟,非得金妝銀飾不可,況且布政衙門沒多少公事,修那麼好幹什麼,等我告老時又不能把它捲起來帶走」,曾經有人勸郭璞注意保持一下官府形象,被郭璞用這句話輕描淡寫的搪塞掉了,按世俗禮法,周圍那些高過官府的宅院多少也算僭越,原來的布政使沒少為此事和地方士紳鬥氣,到了郭璞任上,再也沒人提及此事,官民反而相安。一些想*送禮巴結長官者見了郭璞這副樣子,知道輕易難以達到目的,悄悄的收起了心思,認認真真的執行政令,地方吏治跟著為之一振。
「官府就是要做官府的事,給民間制訂一個相對公平的規則,維護一個相對公平的環境,至於老百姓想幹什麼,自然有他們的道理,還是別干涉太多為妙」,年初,山西的地方官們第一次從布政使口中聽到這麼無為的施政綱領,不覺都愣了一下,然而真的照著郭璞的話去做時卻發現,這種治政方式,好像比把教化萬民天天寫在腦們上更管用,至少老百姓不用為了長官的胡亂安排而負擔他們的「學資」。最讓當地人滿意的是,新政在推行的過程中幾乎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在東邊開個鋪子,西邊開家工廠的小打之間,城市的面貌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所以郭璞在山、陝二省布政使的任上幹得分外輕鬆,山西人是天生的理財能手,有賺錢的買賣他們不會落在別人身後,北平的很多經驗在這裡完全可以照搬。並且比北平還佔優勢的地方在於,這裡的礦藏更豐富,人口更密集。耕地相對稀缺的現實讓山西人願意接受新式產業,並能愉快的利用新式產業創造財富。
任南方反貪反得熱火朝天,布政使郭璞就有這個本事,他得治下平靜入眼前的池水,風過去,微起波瀾,旋即恢復寧靜,蛙鳴接著蛙鳴,魚戲依舊魚戲。上任伊始,郭璞就派人仔細核查了晉、陝二省府庫帳目,將一些混亂之處一一核實,虧空款項著地方官員用自家財產補救。並將幾個有明顯貪污嫌疑的主要人物削職為民,家產沒收充公。所以朝廷反貪令下時,二省受到衝擊反而有了緩衝餘地,按已經追究過責任不再追究的原則,一些官員因禍得福,保住身家性命後方想起郭璞的好處來,遣人提了禮物上門來謝,被門房全部擋了駕,那門房將禮物提出大門,聲音不大,卻字字振耳:「大人說了,他是行布政之職,並存心救你們,所以無功不敢受祿。若是各位罪應至死,在他手裡死過了,沒什麼好謝的」。
有幾個被郭璞留任的地方官員被人誣陷,郭璞以布政使仔細推敲了一下,發現證據明顯不足,給新任刑部尚書開濟寫了封信,把案子消化在地方。倒是有幾個鑽朝廷鼓勵民告官司政策謀出身的傢伙,被郭璞狠狠的修理了一頓,發配到和林永遠不准回鄉。
郭璞同樣不喜歡殺人,但與武安國不同,郭璞對朱元璋嚴懲貪官也不持反對意見。雖然剝皮實草,株連親族有瘧刑之嫌,但嚴刑懲貪不能算惡政。他不出頭只是不欲開黨爭之先河,內心深處,權衡對新政推行的利弊,他對目前的反貪策略還非常。在他看來,多好的政策到了貪官手裡,由於私心做崇也會變成苛政,朱元璋殺掉這些國家蠹蟲,剛好給新政的下一步推行創造有利局面。況且這些官員做得也實在過分,據報紙上已經公佈的郭恆案進展,僅僅去年一年,戶部盜賣的糧食就達到七百萬石,自己這個同姓在收繳浙西秋糧時,居然將農民上繳國庫的四百五十萬石糧食截留了三百九十萬石,賣掉後以秋天米賤為由,僅提取其中八十萬貫鈔來虛應帳目,剩餘白銀一百萬兩被郭恆與地方官黃文通、邊源等人私分。此外,還有浙西各府行商上繳的稅銀五十萬兩經郭恆手後不知去向。
這回牽扯進郭恆案的官員連發配遼東的結局都求不到,太子朱標出面為一些官員說情,請皇上參照當年胡維庸案處理方式,將一些涉案不深的官員發配到新開拓的北和林一帶為官,遭到燕王朱棣的言辭拒絕,從來對哥哥尊敬有加的朱棣死活不肯收留這些官員,說是怕他們到了草原上,不思改過,反而污染了那裡的官場。
恐怕此事不能善罷甘休了,吳閣老弄得好手段,以為郭恆死後一了百了,怎禁得住朱總使明著說情,暗著拆台。朱棣這番說辭背後肯定有餘瀚宇、朱江巖等松江系高人指點,包含了迎合朱元璋反貪決心的成分,也有趁機報復當年官員攻擊新政的嫌疑。攪上一群立言求名的御使,殺人求榮的錦衣衛,說不定始作俑者自己都要栽進去。唯一能說動老朱放下屠刀的武安國冷了心,不知這回誰來收拾最後的殘局。魚漂微微動了動,有貪嘴的快上鉤了,郭璞笑著提了提釣竿,把趕來赴宴的魚嚇跑。釣魚是整理思路的最好方式之一,順著這根細細的魚線,他可以把很多錯綜複雜的問題整理清楚。
如果沒有武安國,郭璞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如此輕閒的置身事外,布政使大人知道自己目前的廉潔和寡慾是建立在北平各項產業所佔股份及這些年治理地方的功績上的,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以他的家底,已經不必*貪污受賄來發財,每年數十萬的紅利足夠他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和應付官場往來;同樣,憑借在北平等地推行新政的功績和聲望,不必*賄賂上司他照樣可以陞遷,如果他願意,謀個閣老之位並不困難。可如果還是八年前那樣子,在懷柔縣令任上一干數年,守著塊窮鄉僻壤,天天被心中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所煎熬,自己能堅持得長久麼。恐怕今年反貪剛剛開始,自己的人頭已經掛到城門上了吧。
官場的規則本身就是淘汰良吏,不貪,則無錢支付同僚往來和打點上司之資,爬不到一定位置則無法施展平生的抱負。可依*貪贓枉法行賄受賄爬到高位上的人,有幾個還能記得當年的志向,腰彎久了自然成駝背。
又有魚兒開始試探餌料,這官吏的心思就像池塘裡的魚一樣,看得到眼前的吃食,看不到前面的上鉤者。郭璞搖搖頭,嘲笑著收起魚桿。當貪官的利益大,風險小,縱使朱元璋如此嚴刑反貪,落的不過是十分之一。發財這是,有三倍的利潤就有人肯捨命,何況這一本萬利,風險只有十分之一的貪污生涯。所以人爭相為之,古往今來哪朝都反貪,哪朝的官員都越來越貪,當貪污腐敗成了官員的習慣,當百姓對官員的貪污行為已經麻木,離改朝換代就不遠了。中原如此,塞外如此,不遠前滅亡的蒙古國更是如此,那西方諸國如何呢?這事看來得問問伯辰和武安國,看看世界的另一端有什麼辦法。
「知君者謂君心憂,不知者謂君何求,遠在北平的伯文淵對武安國的逃避最為理解,在給武安國的信中,他盡量用武安國能懂的白話如是寫道:「律法保護每個人的權利,這是百姓根本利益所在,無論其受到來自何方,何種傷害,朝廷的主要職責就是提供這樣的保護;貪官的家屬也是人,也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其權利亦不可隨意踐踏。錦衣衛非本朝刑部,動輒拿人本身已違背律法……」。
武安國笑了笑,將伯辰的信小心翼翼折起來,放到燈上。房間裡被青煙所籠罩,景物漸漸模糊。
武安國知道自己沒有伯辰說得那樣高尚,自己的思緒甚至沒有伯辰這個旁觀者清晰。這個時空與自己所知道的歷史可能曾經是條平行線,自從自己誤闖進來後,兩條線路已經不平行,大明朝的軌跡與自己所知道的歷史越離越遠,甚至脫離了另一個時空所有已知的發展方向,如今,自己也不知他會向哪方前行。越來越力不從心的感覺每每讓自己萌生去意,可時時刻刻,自己又能感覺到歷史老人就站在自己身後,非常耐心的觀看者自己的一舉一動,默默地等候著,等候著浮華和喧囂散去,真實漸漸裸露,在陽光下閃光。
來到劉凌的故鄉兩個多月了,京城和地方上的反貪風暴愈演愈烈,自己寫信給朱元璋,建議他謹慎,小心有人趁機羅織罪名而邀功,朱元璋充耳不聞。提出打通由湖南入四川的大路的建議也被擱置,老朱現在是成心和自己較勁,要麼回朝幫他殺人,要麼什麼都別幹。
戶部錢鈔帳目不對的案子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兩江新聞》時刻關心著案件的進展,目前已經落的大員有戶部侍郎胡益、王道亨,禮部尚書趙瑁,兵部侍郎王忠,刑部尚書王惠迪,工部侍郎麥志德,原大明六部中,廉潔的只剩下的一個吏部,還是因為吏部參與審理此事,很大程度上回護了自己手下的官員。據報載,大明戶部和工部居然合夥私印假鈔六百多萬貫,怪不得大明寶鈔如此不值錢。如果把郭恆在任數年貪污的錢糧收集清楚,居然折合到兩千四百萬石精米,大明朝去年全國的徵收的秋糧總額不過兩千萬石。
出身寒微的朱元璋在反貪上不遺餘力,原來他以為是地方上的胥吏拉官員下水,新提拔的官員相對廉潔,到任越久越容易貪污,所以設立了官員異地為官,三年輪換制度。為了防止官員們在錢糧上作弊,還特意把一、二、三、四、五……百、千改成了壹、貳、三、肆、伍……佰、阡,可官員們貪污的手段依然防不勝防。前幾天大學士邵質來信中請求武安國想辦法說服朱元璋適可而止,不要擴大殺戮。可官員做得如此出格,武安國還有何話可說。
但他知道一個最終的結果,這場風暴終歸會刮完,街市到時候依舊太平,官員們不久就會重操舊業,繼續貪污受賄生涯。
伯文淵的一些觀點非常正確,只要官員的陞遷於任免掌握在上司手裡,就無法避免其貪髒枉法。本來就是*行賄得來的官位,又怎能不依*受賄來回收成本呢?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和聖人之世一樣,不過是個夢囈而已。要真的想解決這個問題,只有還政於民,讓百姓掌握任免官員的權力,讓官員受命於民,而不是受命於天子。對於自認為受命於天的皇帝說這句話,不是與虎謀皮嗎?
我比這個時代人多的,也許只剩下歷史責任感吧。自己不願意熟知的悲劇重複,至少不想他在自己眼前重複。提起筆,武安國開始給郭璞和伯辰回信。「其實我們都是歷史的一分子,一言一行不是記錄在紙上,而是刻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論我們抱著什麼目的,什麼理由,歷史會記錄我們所為」。
「歷史會記錄我們所為,嗤,他不知道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嗎」?皇城內,洪武皇帝朱元璋把一份密折不屑地扔在御案上。「他還寫了什麼,你那幾個部下這個月就返回這點報告嗎」?
牆角陰影裡,一個身軀嚇得微微抖了抖,討好的回答:「回萬歲,就是這些了,平遼侯終日弄子為樂,很少和外界交往。我那幾個屬下是從他家的字紙簍中拼出這句話的」。
監視武安國的活不好幹,混在他侍衛隊伍中的幾個錦衣衛一直鬧著要調職。事實上,每個重要大臣家中都要朱元璋的眼線,即使被發現了,主客之間也保持一種相安無事的態度,反正今天趕走了這個,明天皇帝還會安排個新的進來。像武安國執拗之臣,家中安排的錦衣衛更多,可誰都不願意長時間隱藏於武府。首先在心細如髮的劉凌眼皮底下當線人不容易,被發現後即會受到禮遇,全家的男女老幼猛然間對你客氣起來,享受了高人一等的待遇,同時也被孤立,什麼信息再也得不到。真的能潛伏下來的,又無法面對武安國的拳拳愛國之心,到後來反而不由自主的替他遮掩。況且這裡有價值的情報太少,武安國夫婦為人都很謹慎,過慮之後遺留的線索味同嚼蠟。
朱元璋鼻子裡「哼」了一聲,對錦衣衛指揮使的回答不甚滿意,內心深處,他一直渴望著武安國向自己認錯,乖乖回到自己身邊來協助剷除奸佞。一般大臣最受不了的就是從國家中樞脫離,遠離朝堂,不但意味著他所受的信任不再,同時也意味著他的所有抱負都無法施展。可幾個月過去了,平遼侯這頭強驢非但沒半點認錯的表示,反而在處州越呆越安靜,越呆越舒服,據錦衣衛傳回的密報,平遼侯夫婦二人除了遊山玩水,就是做些修橋、辦學、開工廠的善事,彷彿又回到了懷柔縣,回到了當典使的日子。
「西北那邊已經開始動作,燕王殿下接到萬歲密旨,已經按萬歲旨意將安東軍放到了定西軍身後,大戰一結束,就會遣藍大將軍回京。為了防止意外,殿下還派了心腹張小爵爺陪在湯老將軍身邊,定西軍炮兵師長就是張正心的二哥,兄弟二人隨時可以聯絡」。見朱元璋對自己的工作不甚滿意,錦衣衛指揮使趕緊轉移話題。
「知道了,你下去吧,讓你的屬下注意保持距離,不要操之過急,等收拾了西路蒙古後再動手。藍玉是百戰宿將,別把他惹毛了。近幾天你們再核實一下兵部尚書王忠的口供,以免冤枉了好人」。朱元璋揮揮手,讓錦衣衛指揮使離開,總參謀部那幫老傢伙已經對前線軍隊的調動提出異議,自己推說是安東軍需要修正,所以才作為定西軍的後備監視西寧一路才平息了眾人的議論。眼前這個案子太大,除了錦衣衛,基本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文官集團捲入貪污案太多,武將集團和藍玉本來就是舊識。符合廉潔奉公且與定西軍沒牽扯條件的重臣,武安國是最佳人選,但他偏偏又不肯向自己低頭。
「臣告退」,錦衣衛指揮使施了一禮,低頭倒著走出御書房。書房裡的燭火照不到他的臉,也照不到他眼中的陰暗。駙馬李琪奉旨入宮,從他身邊走過,彷彿看到的只是空氣一樣,彼此之間沒打任何招呼。
大駙馬李琪對錦衣衛特別反感,看到那身見不得光的衣服就渾身不自在。雖然最近浙東吳氏滅門一案的破獲過程中,錦衣衛居功甚偉。若不是隱藏在當地的錦衣衛報告了那天大批官府的幫閒都不在縣城,李琪還真沒膽量把屠村事件向當地官府身上連繫。順著這個線索摸下去,最終一件驚天大案露出全貌。
浙東人心靈手巧,精巧之物到這裡,如果有「錢途」,小到張五牌剪子,大到北平「遼東」牌四輪馬車,不出一個月就能被百姓做出仿製品,價格當然只有真品的五分之一。戶部尚書郭恆在浙江任上時就發現了這一點,夥同幾個官員暗中指使當地百姓發展造假業,從中抽取提成中飽私囊。
到了戶部任上後,郭恆因為挪用大筆公款導致戶部帳目出現虧空,怕受到朝廷追究,所以想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勾結工部侍郎麥志德等人,將寶鈔的印版偷偷運到吳莊,找當地人印製了大量寶鈔彌補所欠公款。去年底發現朝廷有意反貪,唯恐事情敗露,就動了殺心,地方官員邊源糾集了官府的編外差役和地方流氓冒充白蓮教對參與此事的村落進行了屠村,幾個村子沒留一個活口。
「戶部那幾個侍郎招供了嗎,郭恆印的錢鈔都去了哪裡」,朱元璋賜了李琪一個座位,等他喘息夠了,微笑著問。
「他們也不清楚,他們每個人分得的贓款不到十萬,郭恆家抄沒的田產和其他財物折合銀兩也只有兩百多萬,不到這幾年虧空挪用的十分之一,帳目被郭恆毀了,連去年被他們盜賣的應天府庫糧的銀子都不知去向,何況距離更久遠的事情,浙江地方官黃文通、邊源也把罪責全部推到郭恆身上,說是奉命行事」。駙馬李琪歎了口氣,老老實實的回答。朱元璋對審理這種案子沒有太多耐心,歸屬給自己審理的這幾個官員結局已經算好的,僅僅是全家被羈押。歸屬給錦衣衛審理的官員基本已經不成人形,包括他們的家人也受到嚴刑拷打,三木之下,還有什麼東西問不出來,有些供詞根本就是胡亂攀扯,有些供詞裡邊明顯是受人指使,藉機打擊政敵,再這樣下去,整個洪武朝廷裡找不出一個好官。
朱元璋又笑了一下,也跟著歎了口氣。不知馬皇后怎麼選的女婿,幾個女婿一個比一個心善,這個大女婿還是最好的,至少表面上還能疾惡如仇,那個武倔驢乾脆躲到鄉下不肯出來,新招的侄女婿曹振借口海面不太平,直接帶著新媳婦下了南洋。那太子也是個菩薩心腸,終日唸經一樣在自己耳邊給貪官的家人求情,卻全忘了自己的祖父被貪官污吏害得連葬身之處都沒有,也罷,你們這些年青人要做善人,壞事不如讓老夫全做了,也好給後世的官員一個下馬威,不至於欺負你們這些年青人心軟。
笑容越變越冷,越變越冷,到最後眼睛中都透出一股陰寒來。坐在朱元璋斜對面的駙馬李琪被這笑容弄得心神不寧,明明是四月的天氣,窗外的夜風卻有些透骨,讓人背上寒津津的,毛髮都一根根豎起。
「那邊源和黃文通不肯說實話,就不必說了,明天早朝你把已經審結的部分給眾臣說一下,就這些罪,也夠他滿門抄斬的。協從的那些浙江貪官一概剝皮,家產抄沒,旁系子孫發往遼東,永世不得返回」。來自朱元璋的判決結果不出乎駙馬李琪預料,一句話,輕描淡寫,數千條人命就消失於塵埃中,無怪乎武安國要遠遠的躲起來,就是自己,也後悔把案子審得這麼細,早知如此,能放過一個就放過一個了。
見駙馬李琪神情有些古怪,朱元璋略帶不滿的問道:「怎麼,你也覺得朕對這些貪髒枉法的蛀蟲太狠了麼,不殺狠些,怎給下一任官員做榜樣,要麼對百姓狠,要麼對他們狠,朕總得選一樣」!
李琪聞言慌忙站起,一邊打恭認錯,一邊解釋:「臣不敢,臣不敢,臣只是想起武侯曾經說的一些話,有些愣神」。
又是武安國,所有事情都壞在他身上。朱元璋聽李琪這番解釋,心情更壞,怒道:「那小子又嫌屁股癢癢了嗎,上次的事情朕還沒追究他,這回又暗地裡給朕添亂,難道他以為於國有功,朕就不敢殺他嗎」?
「萬歲息怒,是臣路過處州,特地去尋了平遼侯一次,並非他給萬歲添麻煩」!看到朱元璋的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沒血色,駙馬李琪內心更是惶恐,連忙替武安國解釋。「平遼侯和臣在酒席間說起此事,對萬歲鐵腕除奸之舉並無任何非議,還私下對臣說萬歲是胸懷萬民的千古明君,只是他沒有做能臣之力,才不得不迴避」。
這話才不會在武安國口中說出來,那個倔驢一條道跑到黑,你當朕不知道麼?朱元璋白了駙馬李琪一眼,知道是李琪在替武安國說情,說歸說,真要把武安國殺了,老朱還真於心不忍,況且從錦衣衛口中,從來沒聽說過此人對朝廷有什麼不忠之舉,幾次有意安排的試探,也都表明此人只是過於迂腐,並非成心不服從王命。只是這些心思不能讓李琪知道,否則以他們父子和武安國的交情,絕對守不住秘密,一旦把話傳到武安國耳朵裡,恐怕此人將來更不好約束。
看看把李琪嚇得差不多了,朱元璋又哼了一聲,假做怒氣未消的問道:「那姓武的佞臣到底說了些什麼,你從實講來。身為朝廷重臣瞞著朕私下往來,本來就是大罪一件,若今天說不清楚,休怪朕不念舊情,連你一併治罪」。
駙馬李琪雖然在朝廷上為官數年,知道朱元璋的脾氣,但平時處在這個不講人情的老丈人的積威之下,此刻也分不清怒火的真偽,驚惶至極,阿諛之詞滾滾而出,也分不清哪句是武安國的原話,哪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萬歲且息雷霆之怒,臣與武大人俱為駙馬,路過處州,不見他一面與情理不和。武大人雖然避居鄉野,心中還念念不忘萬歲知遇之恩。他說萬歲是胸懷萬民之君,自然要行非常之事。特別是對陛下最近下令地方百姓可以隨便上京告官,官府不得加害之旨,更贊為超越唐宗宋祖的英明之舉……」。
「哦,在這小子口中還有稱讚朕的時候,難得」!朱元璋冷哼一聲,示意李琪繼續向下講。兩個駙馬在處州偷偷聚會的事,錦衣衛早有密報上來。朱元璋也知道駙馬李琪不會背叛自己,但借此機會敲打一下李琪也是應該。做皇帝的只有恩威並施,方能保證臣子不生二心。若滿朝文武都像武安國那樣,和自己一言不和就跑回老家休養,這皇帝還有什麼干頭。
抹抹頭上的冷汗,偷眼看了看朱元璋,李琪看到了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一向熟悉官場規則,處理事情八面玲瓏的他知道基本上搪塞過去,接下來就是怎麼把話說圓的功夫了。心放回肚子,口齒也慢慢伶俐起來:「武侯說萬歲此舉的確是為了百姓著想,讓地方官員胡作非為時有所顧及,只是實行起來有點麻煩」。
「什麼麻煩,難道還有官員敢不尊朕的旨意嗎」?朱元璋的聲音又帶出了一些不滿。
駙馬李琪不再看朱元璋的臉色,低著頭說道:「民可告官,這個辦法本來不錯,只是有些地方距京城千里之遙,百姓受了委屈,未必有上京告官的路費;湊齊了路費,他們也未必能及時趕到京城;進了京城,刑部或吏部未必肯接狀子;接了狀子,大多數情況下也會發回原地重審,又落到原來的官員手中,反倒被地方官員得知的消息,消滅了罪證,弄不好反而要吃他的虧。那些官府的幫閒,整人的辦法多得很,武侯爺叫這些手段為合法傷害權,包管讓受害者有苦說不出…….」。這些其實都是李琪根據多年巡視地方的經驗得出的結論,藉著武安國的口說出來,可以免去不少麻煩。所以他一一道出,還根據巡視浙東和蘇州兩地的實際情況,舉例說明。並在最後總結道「真正受了官府委屈的,未必有告狀的能力,真正能到京城告狀並直達天聽的,大部分都是經過了層層篩選,摻雜了其他目的。官員們不檢點自己的行為,反而趁機以此對萬歲證明這條政策的失誤,請廢此策。轉了一圈,又回到官府無節制的欺壓百姓這個起點上」。
朱元璋這次真的歎氣了,力不從心的歎氣。自己原以為可以維護百姓利益的好招數,被駙馬李琪這麼一分析,原來一文不值。自己當年起兵,就為了建立這樣一個朝代嗎?唐太宗反貪,宋太祖反貪,開國的皇帝知道民間疾苦,反貪不遺餘力,其子孫皆肉食者,就反得越來越懈怠。志向高於雲端,現實卻如此無奈。這一刻,他真得覺得自己有些老,老得無力在現實中呼吸。揮揮手示意李琪坐下,頹廢的說道:「朕知道了,已經有大臣告訴朕千里來告官的都是些刁民,難道真的沒辦法約束這些貪官嗎」?
「臣倒有一個主意,請萬歲定奪」,雨過天晴,現在終於回到了他和武安國預先想做的事情上。
「講,如果是替貪官求情的話,卻也休提」!
「臣不敢,臣此番出巡浙江,看到這些貪官污吏前仆後繼,渾不畏死,當時心中非常頹廢。後來和武侯反覆商議,覺得未必沒有杜絕官員作弊的辦法,況且皇帝一心為民除害,臣等也該為君分憂」,說完,將一份厚厚的奏折拿出來,放到朱元璋面前的書案上。
一看上面的拙劣字跡,朱元璋就知道奏折中一大部分是出自武安國的手筆。他終於向朕屈服了,老朱心中比夏天喝了綠豆刨冰還舒服。不管這奏折上策略有沒有價值,至少朕贏回了這一局。
武安國和李琪各自完成奏折的一部分,合起來有五個金幣那麼厚。朱元璋慢慢的在燈下翻看,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其實這已經算不上奏折,而是一份調查報告,報告中剖析了目前暴露的貪官和白吏重災區,浙江和蘇州兩地白員氾濫和官員貪污的實際情況、起因、以及對朝廷政令執行的影響。並且試探的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分散官員的權力。
「其權也極,其貪亦極,上下交通,而民之哀聲不聞」,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依賴上級官員的監督,相當於沒有監督。這肯定是武小子的原話,朱元璋歎息著想。奏折經過駙馬李琪的修飾,看起來已經沒有那麼多讓人不愉快的鋒芒。在報告的最後,李琪請求,充分利用起這些年朝廷冊封的那些無祿爵爺們的力量,讓他們為皇家服務。
「這可行嗎」?朱元璋搖頭,繼續向下面看武安國陳述的理由。老朱不是沒做過依賴民間力量的試驗,貧苦出身的他天生不相信官員的清廉。洪武四年第一次反貪,除了株殺貪官外,他曾經讓戶部徹查天下糧田,任命擁有土地多的大戶充當糧長,代替官員行使收稅的權力。他曾經認為本鄉大戶對小民有仁愛之心,不會欺負本地人。可沒過兩年,他就發現了大部分糧長心腸比官吏還黑,他們非但不繳自己應上繳那份糧稅,還把自己的土地分到各自的親戚名下,欺騙官府。更有甚者,居然吊打百姓威逼別人替他們繳納賦稅。在編冊的時候,則從中搗鬼,多加征派,中飽私囊,甚至發生謊報災情,將所有賦稅據為己有的事情。朱元璋盛怒之下,殺了一百六十多個糧長,分權之事由此做罷。
「百官治世不可無權,專權者濫,極權者苛,古今不易……」,這是誰的原話,怎麼不像武小子講出來的。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武安國的奏折中提出的辦法就是制衡,無論權力掌握在官員手裡,還是百姓手中,運用權力時必須防止濫用和腐敗。朱元璋先前「懼宰官之不修,立監牧以董之;畏監督之容曲,設司察以糾之」的舉措就比較聖明,但官吏彼此制約監督的力量有限。現在因為戰功和捐獻獲得榮譽爵位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擁有帝國賦予的榮譽,也有個人的財產,所以建議朱元璋充分利用他們作為帝國的支撐,將監察官員的權力下放下去,不是唐代以來採用的那種簡單告密式下放,因為那樣容易給不法之徒鑽空子,歷史證明其結果很有限。同時也不是採用宋代元豐年間那種「在尚書都省設置御史房,主行彈糾御史案察失職」式的權力交替。而是把地方官員的任命權力和罷免權力分開。由朝廷通過科舉和推舉制度選拔官員,而官員在地方公幹期間,其權力要接受地方「有爵之士」的監督,陞遷考核依賴地方士紳而不是上司的推薦。
「凡貪、枉、濫權及安置冗員等,皆在彈劾之列」,當地方功勳之士,也就是擁有爵位的人一半以上對官員提出彈劾,這個省的最高長官則必須將此人革職或調任。否則地方功勳之士可以將彈劾的結果聯名上奏朝廷,由朝廷一併追求這位官員罪責及其長官包庇之罪。
自從朱元璋採納李善長的建議建立六級別分爵和爵祿分開制度以來,大明朝擁有爵位的人明顯增多。特別是去年頒發了被儒林詬病的「鬻爵」令後,擁有最低爵位「國士」已經成為富足人家追逐的一種時尚。畢竟見官不跪的權力以前只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才能享受。爵位代表著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信譽,在某種程度上也拉平了儒生集團和其他集團之間的地位差距。有爵之士本身的能力和權力,使官府輕易難以加害,讓各地有爵之士代行監督之職,可行性的確非常高。
若劣紳勾結,斥逐良吏,如何應對?帶著這個問題朱元璋繼續翻看奏折,武安國和李琪提出的辦法是,對各地有爵之士集團也不賦予絕對的權力,有爵之士彈劾官員之後,對官員的處罰僅僅限於調任或奪職,其具體罪責有無還得交給吏部考核決定。但吏部必須在朝廷中和報紙上公佈審核結果,並且不可再將被彈劾的官員派往原地。彈劾官員的權力每任只能行使兩次,如果三年(朝廷規定的地方官任期)之內連續將兩個官員彈劾掉,則當地有爵之士集團失去了對第三任官員的彈劾權。為放止有爵之士和官府勾結,武安國還特別強調,應該避免有爵之士在官府中任職,凡在官府中任職者則自動放棄投票彈劾官員的權力,凡有投票彈劾官員權力者不得同時在官府中擔任職位。凡對地方官員監督不利而被朝廷發覺,則當地有爵之士三年之內喪失彈劾權力。地方行政長官對屬下監督不利,則長官負連帶責任。
「這不是叫朕不信任任何官員和百姓麼」,朱元璋花費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將奏折看完,悶坐在龍椅中沉吟半晌,低聲向李琪咨詢。
「若人皆聖賢,何須官府。官皆聖賢,何須督察,臣以為制衡本身既對官員的不信任,唯有不信方可大信」,駙馬李琪認認真真的解釋道,眼中充滿渴望於堅持。
「也有道理,朕不妨試行一下。具體怎麼試行,你下去草個折子,明天一早上奏吧」。朱元璋點點頭,決定採納駙馬李琪的建議。看看天色已近黎明,笑著說道:「後天吧,今天的早朝你不用上了。順便寫封信給武小子,讓他省完了親趕快回來。朕不追究他抗命之罪,他也好好給出些好主意,就像上次鑄幣之策那樣的主意,別老推三阻四的,還怕朕有功不賞麼」。
「是,陛下,微臣告退」,駙馬李琪心中一陣輕鬆,有了這條策略,朱元璋也許不會如此急著殺人立警了吧。
「且慢,那個武小子還說了些什麼,關於朕懲處官員的事,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認為朕胸懷天下百姓嗎」?
「回稟萬歲,此事千真萬確」,駙馬李琪面不改色的撒了個小謊,「不過妹夫說,對於貪官而言,死並不是他們最怕的,他們死後一了百了,最怕的是窮,有時候受窮的滋味比死可怕」。
朱元璋明顯的愣了一下,受窮的滋味,恐怕自己比誰都清楚。示意李琪可以離開了,他自己卻坐在燭火旁,年少時經歷的苦楚一齊湧上心頭。
此時調武安國回京未必是好事,他既然願意踏踏實實的幹些地方實事,不妨照顧一下他本人的願望。這小子搞國計民生是塊好料子,眼前殺人的事,還是別難為他了,希望制衡之策執行後,這是死在老夫手下的最後一批貪官。
朱元璋把目光放在地圖上浙江所在,這本是富庶的天堂之地,被郭恆等人硬糟蹋成了饑饉之鄉,殺戮過後,也應該派人去恢復那裡的秩序,百姓還是期待者一個好官,如果新政也能在水密集的南方取得成效,等自己解決了所有隱藏禍患之後,也應該考慮下一步推行了。
朕的大明帝國,百姓終歸有一天不會為饑寒揭竿而起。燭光下,朱元璋自言自語。
初夏的天亮得早,駙馬李琪走出宮門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魚肚白。清晨的涼風吹動他的衣衫,背上傳來一片片清涼,那是昨夜伴君嚇出的冷汗。
沒有哪個朝代的官兒比大明朝難做,俸祿低廉不說,人格還時時受到折辱,朝堂上被拖出去扒下褲子打屁股是常見的事,三天兩頭也有官員掉腦袋。一個和他關係不錯的官員酒後如此抱怨,「為了平頭百姓得罪士大夫,咱這萬歲真不知道是誰和他一塊治理國家」。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這種體制下,大臣都是皇帝的家奴,不高興就殺了,當然不必考慮理由」,武安國的對明朝君臣關係的評價更直接,直接到一針見血。偏偏他對朱家王朝也最忠心,忠心到簡直不考慮個人得失榮辱,忠心到被棄置在處州還想著替朱元璋出主意解決千古難以破解的死局。他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
「我上當了」,在踏上自家的馬車那一瞬間,駙馬李琪猛然醒悟。晨風讓他疲憊了一夜的頭腦清醒,一個清晰的脈絡隨著馬車的顛簸慢慢出現在他腦海。
作為洪武朝的臣子,被朱元璋的皇家威儀嚇得狼狽不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李琪並不覺得自己昨夜的表現有多失態。況且當時即使心裡不害怕,表面上也要裝成害怕的樣子,這樣才會讓岳父有成就感,武安國幹了那麼多利國利民的好事不卻討皇帝喜歡的原因之一就在於他不會演戲,不會裝出一幅誠惶誠恐。
然而,這個傻妹夫卻把自己騙了,這個在自己指導下學習為官之道的傻小子挖了坑把老師給陷在裡邊,可笑的是自己在陷阱裡還高高興興,以為進入了福地洞天。越想,駙馬李琪越覺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分權和制衡之策,應該是武安國早已想到的,和自己在處州那些熱烈的討論,不過是誘導自己得出他預先安排好的答案,以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向當今皇帝提出「制衡」建議。利用民間有爵之士對官員進行監督的策略,表面上不過是一個對現在「民可隨意告官」之策的一個局部變更,深層下,卻掩蓋了太多的權謀在裡邊。武小子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這樣幹的準備,至少從他當年建議父親設立爵祿分開和六級爵位制度開始,就為今天埋下了伏筆。年前通過的「鬻爵」一策,更是為了近一步*近這個目標而按進行的關鍵環節,放眼今日大明,那些有爵位之人中多少是花了銀子買來的?這些買了爵位的又都是什麼人?至少在北方四省,那些出得起銀子買爵位的,八成都是經商或開工廠的,也就是從此新興階層有了名正言順的參政議政權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賄賂官員實現自己的目標。
這局也布得太大了,大到超乎人的想像。這是我的傻妹夫嗎?捫心自問,駙馬李琪寧願相信武安國依然是那個不通事故的直心腸。想起老父當年對武安國的評價,「遠見卓識,大略雄才」,又覺得真有武安國幕後操縱了一切的可能。郭璞在地方上大力興辦學校,鼓勵當地子弟參加今年的會試,那個文采飛揚的周無憂平時什麼也不爭,這次卻削尖了腦袋去謀副主考的位置。而主考官的選擇幾經波折,最後也落到了傾向新政的大學士邵質身上。這些不都是爭奪天下權柄的作為嗎,可以料定,今年選拔的人才中間,新政者將佔大多數。加上昨夜自己提出的有爵之士議政制度,不知不覺間,朝內朝外這新政的局面竟大占主動。這麼大的局,真是武安國布的嗎?
如果順著這條思路理下去,武安國明著退出權力中心,實際上極有可能是以退為進,避免留給官員們心黑手狠的印象。反正他也看不起那些貪官,由著萬歲把朝廷上的官員清理乾淨,他再尋機會歸來部署自己的人馬,有了廉潔有效的執行者作為保證,新政還愁推廣不利嗎?
「這不太可能」,駙馬李琪搖搖頭,自言自語。但他又希望武安國有如此心機,如果真能如此,父親在酒泉之下也可以安然入夢了。
街道上已經有早起的人在走動,販菜的農夫趕著四輪馬車,把城外的時鮮趁著「露水早」拉進城來。做早點的夥計也吹著了昨夜壓下的火,燒熱開水等著堂下大師傅的第一籠包子上架,起得最早得是走街串巷賣報的報童,兩個裝滿生存希望與夢想的沉重口袋搭在肩上,赤著腳,沿著馬路邊跑邊喊:「賣報了,賣報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前線大捷,大明軍隊踏平西路蒙古,直搗居延海,大破韃子二十萬了」!
「停車」,駙馬李琪大聲喝令車伕將馬車剎住。半夢半醒之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明朝報紙傳遞消息比邸報快是眾人皆知的事實,特別遠離皇城的事,有時外地送到朝廷的折子還沒到,報紙上已經炒得沸沸揚揚。幾家報紙為了爭奪百姓口袋中的銅子,挖空了心思找消息,戰場上的消息是百姓關注的焦點,隨軍的商隊裡就有專門的消息販子。像《北平新報》、《江南新聞》這樣以消息及時而見長的報紙乾脆僱傭了寫手跟隨軍隊前進,每天將最新情況僱傭私郵接力遞到各自的銜接點。
馬車穩穩地剎在路邊,隨行侍衛將一個賣報孩子叫住,帶到李琪面前。駙馬李琪掏出一個銀幣丟給嚇得不知所措的報童,和氣的問道:「剛才你喊的消息是真的,還是騙人買報的」。
「當然是真的了」,報童雖然膽子小,卻不容有人懷疑他的誠信,「騙你我將來就去做貪官,讓人把皮剝了填上草豎在衙門口」!
「給我一份,哪家報紙的消息」!李琪見孩子說的有趣,有意多問兩句。
「《江南新聞》、《三江舊事》,我這有的新報紙都登了,昨夜印的,墨還熱乎著呢」,報童麻利的兌出找頭,將零錢和報紙一同送到駙馬李琪的眼皮底下。
「剩下的賞你」,李琪把報童的手推回。
「無功不受賞,謝謝大爺」,把硬幣強塞進了李琪手中,施了一禮,報童頭也不回的趕下一個買賣去了,瘦弱小脊樑挺得筆直。
「有骨氣」,李琪笑著翻開了報紙,大明百姓越來越自信,從販夫走卒身上就能看到百姓心態的變化。今天的報紙頭版套了紅,鮮紅的大字帶著喜氣映入他的眼簾:「大將軍夜雪夜入瀚海,燕王爺一戰定黃沙」。
這麼快,駙馬李琪一口氣翻完所有報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車駛到家門口,侍衛催促幾次,才把他請下馬車,持著報紙邊看邊向裡走。
「駙馬怎麼了,為幾頁報紙這麼著迷」,把門的家丁低聲問侍衛。
「怎麼了,蒙古人完蛋了,我兄弟就在定西軍,他們挑了蒙古人的老窩」侍衛長把胸膛一挺,帶著軍人的自豪回答。
蒙古人完了,此後數年,再沒有任何民族敢提兵跨越大漠。居沿海邊,大將藍玉策馬獨立,目光望向金光絢麗的湖面。數年前,常玉春在居庸關前對他說過,最好的城牆只須一寸,築在敵軍的心頭,今天,他終於做到了這一點,將雄關萬里築在了蒙古人心頭上。
大明朝同時建立的六軍當中,定西軍得到朝廷的和關注最少,但這些並不妨礙藍玉組建出一支虎狼之師。從洪武十二年到現在,從沒有敵軍能跨過定西軍的防線一步,西北前線那些大大小小的堡壘記載了他的功業。採納原震北軍炮兵師長張正武的建議,前線的城堡皆為鴛鴦壘,兩個城堡之間的距離不超過火炮的射程。蒙古人的騎兵在火炮交叉區域,只有乖乖納命的份。這些年,喪身於定西軍手下的敵酋官職在萬夫長以上的不下十餘個,卻沒有一支人馬能突破玉門關半步,夥同其他兩路蒙古人前來進犯的西北三部損兵折將,從沒在藍玉手上撈到半點便宜,只要他們稍有疏忽,肯定遭到定西軍的傾力反擊。有藍玉在,就是西疆平安的保證。其他各軍就可以在北方放手施為,而不必考慮被人從背後攻擊。定西軍威名隨著戰爭遠播,前年吐魯番諸部千里來襲,到達玉門關下,見藍玉大旗,哀歎一聲:「藍將軍尚在」,折旗而返。
比起防守,藍玉更喜歡進攻,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只有進攻才能顯示出一名主帥的能力。月前得燕王令,率部殺出玉門關,藍大將軍將多年死守關隘積壓得怨氣撒了個痛快,一路上攻破大小城池二十餘個,間道兼程逼進居延海。去海四十里,不見敵,士卒疲敝,諸將欲紮營以待震北軍。玉曰:「吾輩提五萬眾,深入大漠,無所得,且貪人之功肥己,何以立於天地間」?遂令軍士穴地而爨,毋見煙火。乘夜至海畔,知敵後營在海東北八十餘里。遣快馬告知燕王,以張正武持中軍緩行,玉自為前鋒,疾馳薄敵營。時乃夏初,地生狂風,天降暴雪,晝晦,湖水聲若牛吼。敵謂明軍輜重多,行軍緩,欲待雪停而戰,遂不設防。拂曉,藍玉軍至,敵尚無所覺。至前,大亂。迎戰,敗之。殺領軍督帥以下將佐五十餘人,劫馬駝牛羊十五萬餘。焚其甲仗蓄積無算。後軍潰,天明,蒙古人欲整軍再戰,玉引軍牲畜且戰且走,雙方糾纏半日餘,雪地上忽見一城,原是張正武軍至,以戰車首尾相連而就。張正武接藍玉入內,以馱炮轟敵,驚其馬,復引軍殺出,再破敵,追出四十餘里,人馬互相踐踏,血流成河。
西路蒙古三部本來積聚了大批糧草輜重,欲借助草原上變幻莫測的天氣和居延海邊險要的地形固守待援,即使防線被大明軍隊衝破,亦可以憑借豐富的戰馬儲備迅速和明軍脫離接觸,到戈壁灘上和明軍打游擊。此番出其不意被藍玉劫了後營,失去了相持的本錢,不甘心承認失敗,欺藍玉和張正武所帶人少,第二天糾集全部人馬前來爭奪,自天明殺到日幕,明軍陣地前落下的長箭如河灘上的蘆葦一般密集,蒙古人的鮮血也彙集成海。雙方皆精疲力竭之際,威北軍先鋒至,蕭用、楊春、張政、祝哲四將率領騎兵突入蒙古中軍,斬將奪旗,蒙古軍亂,再潰。
威北軍主帥常茂本來就是個悍將,最喜歡幹的事就是帶隊衝陣,怎肯放過送上門來這個破敵良機,當夜,威北定西二軍並立西向,馬踏連營,追敵軍八十里,天明方止。西路蒙古諸部檢點所帶人馬,十停已經去了六停。無糧草補給,敗局已定,只是貪念故土,憑著居沿海邊的一些山丘而勉力支撐。
第二天正午,燕王率震北軍亦至,大軍火力強勁,天下無匹。軍中還有槍法奇準之士兵手持北平所供細管火槍,專殺將佐,三百步內彈無虛發。赤斤、沙洲、哈密三部戰力本來就不及東、中兩路,彈盡糧絕,援軍尚在千里之外,兵無鬥志,士有去心,見到如此遮天蔽日的炮火,呼嘯一聲,棄營而走,主帥攔都攔不住,只好隨著亂兵向西跑,半日之間,士卒散盡。三部首領俱喪於亂兵之中,首級被士卒割了邀功。
此戰殲敵十五萬餘,俘獲牛羊馬匹無數,收降各部殘眾二十六七萬。目前燕王朱棣正指揮各路英雄清剿草原上的散兵游勇,居延海邊熱鬧如過節,每天都有大隊士兵押著蒙古士卒前來投降。隨軍的商隊更是興奮得如雪天的小狗,用鼻子嗅著士兵們的臭汗味,陪著笑臉搶購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