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兩岸黃花,在青翠與燦黃之間,數點白帆順流而下。
武安國獨立船頭,看千帆過盡,雲煙過眼。
「侯爺,江風冷,您披上點兒吧」,梅老爹從船艙裡走出來,將一件大氅輕輕地置放於武安國的肩膀上。
武安國回過頭,對著這個一直希望跟在自己身邊能飛黃騰達的官迷笑了笑,低聲問道:「咱們走出一天了吧,還有多久到地方」?
「回侯爺的話,今兒晚上就可以到,這幾天江上風急浪大,弟兄們怕驚了小郡主,不敢掛滿帆」。梅老爹小心翼翼的回答。從這幾天落寞的身影可以看出,武侯爺並不開心,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
「梅老爹,把我們送到地方,你就回吧,我寫封推薦信給太子,讓他給你在海關安排個輕鬆差事」。武安國友好的拍了拍梅老爹的肩膀,寬闊的大手把梅老爹拍得矮了三分。
「侯爺,是小的伺候不周,您要趕小的走麼」?梅老爹愣了愣,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自從跟了武安國,平遼侯一向以幕僚之禮相待,薪水給得比侍衛長還高,如今要遣他走,梅老爹心裡一百個不願意。
武安國見梅老爹著急,笑著安慰說:「你想到哪裡去了,這二年有你幫我謀劃,讓我在官場中省了不少力氣,少得罪了很多人。只是此番出京,一時半會兒未必回得去,回去後也未必向先前一樣受到皇上信任,你跟著我,沒什麼出頭之日,不如趁早謀個出身」。
「我不走,除了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梅老爹抬起頭,對視著武安國清澈的眼睛,「小的沒出息,當年跟了武侯爺的確存了走終南捷徑的心。但這兩年整日在侯爺身邊,多少也長了點兒見識。這京城裡危機四伏,不什麼好玩的地方,我沒後台,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腦袋給玩丟了,還是跟在您身邊踏實。再者說,您武侯爺不願意留在京中用人血染紅官衣,我能急巴巴的趕過去給您丟臉麼」?
「老梅,你這又何必,你去海關做個小吏,不會有人逼你殺人」!武安國的聲音約略有些感動,此刻離開京城,他內心深處一直在問自己這樣做對還是不對,特別是向朱元璋請假時,朱元璋質問他那幾句話,讓他根本無法回答。
「也沒人逼侯爺殺人,侯爺不也走了麼」?梅老爹低聲反駁。「侯爺待小的推心置腹,小的也不瞞侯爺,您這次所作所為太讓皇上失望了,此後的路肯定一天比一天凶險,我留在您這裡,還能多雙眼睛」。
前路凶險,我又怎的不知,所以才希望你們離開,武安國見梅老爹心意已決,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賓主相對笑了笑,站在船頭看風景,遠處的天有些陰,彤雲深處,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今年正月二十二,劉凌產下一女,馬皇后過來看了非常喜愛,襁褓之中就被賜了個郡主的頭銜。武安國也因為喜得貴女請了假,在家中陪著老婆看女兒。才幾天沒上朝,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二月初一,御使章嚴等人再次上本彈劾戶部官員貪污,在任一年,數百萬貫錢鈔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二十多人聯名請求朱元璋為國懲貪。平素和戶部尚書郭恆關係較好的大學士吳沉臥病在床,戶部出身的大學士費震按慣例迴避,龍淵閣其他幾個大學士均不肯替郭恆出頭。倒是太子朱標和海關總長朱江巖認為此事需慎重處理,詳細查明情況後再做結論。白天庭議沒結果,當晚戶部尚書郭恆在家服毒自盡,臨終請求太子朱標善待其家人。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抄了郭恆之家,將郭家老小主僕六十多口全部發配到遼東墾荒。戶部大學士費震上本請罪,朱元璋盛怒之下居然允了,將其貶出京城,發到廣東去做縣令。未幾,錦衣衛查出戶部貪污案屬實,奉旨嚴審,居然將整個戶部都捲了進去,所有官員全部押在大牢中,日日訊問。到後來牽連越來越廣,工部,刑部陸續有人被攀出,形勢一發不可收拾。
武安國不願插手此事,向朱元璋告假回劉凌故鄉省親,話音剛落,就在朱元璋眼中看到了無盡的失望。
老實說,朱元璋也不希望武安國管這件事,這個干女婿兩軍陣前殺人不眨眼,在朝廷之上卻是個活菩薩,他出面為官員們求情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朱元璋甚至想好了如何藉機教訓他的慈悲心腸。但是朱元璋萬萬沒想到武安國的選擇是不聞不問,一聲不響地躲開。這讓他感到孤獨,感到失落,偌大個朝廷,除了那些御使,這次反貪行動居然找不到幾個得力者。
「武大善人,莫非你這次還認為這些王八蛋官兒不該死麼」?收斂心神,朱元璋不動聲色的問。天氣乍暖還寒,裡邊穿著棉衣,御書房內的小太監們還是感覺到一絲絲涼意直往骨頭裡鑽,老王太監站在朱元璋身後,一邊冒著冷汗,一邊給武安國使眼色。
「微臣不敢,陛下亦知微臣在此世間沒幾個親人,所以才想抱女兒回公主故鄉看看,微臣的岳父誠意伯泉下有知,也會多喝幾杯。眼前的事情,微臣沒主意,也實在派不上用場」。武安國小心翼翼地和朱元璋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對貪官的恨意一點兒不比朱元璋少,在他的記憶中,那些官員加諸在國家和百姓身上的苦難絲毫不亞於滿清和倭寇。問題是,這量刑的尺度應如何把握,國家的法律應該是規範的,不以某個人的意志和喜怒隨意決定其寬嚴,否則相當於法律不存在。況且,這些官該死,他們的家人卻未必該死,讓一個人所犯的罪孽由全家人來承擔,他於心不忍。
「你沒主意,朕看你主意大得很呢,恐怕是你找不到合適理由,為他們求情的話說不出口吧」!朱元璋在鼻孔裡冷哼了一聲,低聲斥責。
「陛下,臣非不忍,只是臣覺得所犯之罪與量之刑必須相合,太寬與太嚴都未免偏頗。若是讓天下之士覺得我大明之官難做,倒堵塞了進賢之路」。這種情況下,武安國只能緩緩勸解。
朱元璋又哼了一聲,大笑道,「如此說來,如此說來,你還怕朕的官沒人做,你看看這道奏折,你看看這沒人做的官,這在你們這些大臣認為俸祿低廉的官位有多少人排隊等著」,說完,抓起書案上的一個奏折,重重地摔在武安國面前。
那是駙馬李祺奉命出巡浙江察訪幾個村莊被滅門一案送來的報告,武安國粗略翻檢了一下,從這份奏折中可以得出結論,幾個村莊是被當地官員和土匪勾結滅了口,而非白蓮教所為。令武安國驚訝的是當地官員的數字,據駙馬李祺統計,當地一個縣在編官吏二十多人,居然養了六百多個編外的「管干」、「擔當」、「干辦」,這些人不拿俸祿,白白替衙門跑腿辦事。「管干」從官府中獲得默許,安排「擔當」去執行,「擔當」在街頭糾集地痞無賴出身的「干辦」,橫行鄉里,或栽贓陷害,或巧立名目收費,所有錢財拿上來後由衙門和這些編外官吏按比例分配。據當地百姓估算,一個「管干」的年收入大抵在一千兩足色紋銀,比縣令的薪水二十倍還多。
自做孽,不可活,能讓駙馬李祺都起了殺心,這些白員肯定做盡了傷天害理之事。正如駙馬李祺在奏折中所說,浙江富庶,官員胃口也大。官府不方便出面干的壞事,全部由「管干」們去做。這些編外人員惹了禍,驚動了上級部門,地方官府只要把責任向當日惹事的「管干」身上一推,將他們開革或處分了事,就可以從從容容推淨主管官員身上的責任。這次吳家村滅門一案,最後就查到了幾個「管干」身上,結果幾個編外人員集體自殺,線索半途中斷。
當官的幹別的沒心思,禍害老百姓的花樣倒多得很。又把奏折從頭到尾巴仔細看了一遍,武安國知道這次自己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朱元璋放棄殺戮,這些人難道不該死麼?把他們所做壞事公佈於眾,再撤去朝廷對他們的保護,估計不待朱元璋下令,憤怒的百姓就會將這些人撕碎。搖了搖頭,他苦笑著回答:「萬歲,臣也知道貪官該死,只是臣建議萬歲不要牽連太廣,畢竟都是我大明的官員,殺光了他們,還得再選一批,況且這新選上來的未必不貪」。
「那朕就再殺,看到底有多少不怕死的」。朱元璋的回答非常乾脆,以他的生活經歷,貪官吳吏最為禍國殃民,大元朝的萬里江山,有很大原因就是毀在貪官污吏之手,大明朝絕對不可以重蹈此轍。
武安國無言以對,貪官能殺得完麼,他不這樣認為。只要官員由上司任命而不是由百姓選舉產生,就無法杜絕其貪污。因為只有貪污了足夠的錢,他才有能力賄賂上司,有人為其虐待百姓而張目。朱元璋不是嚴刑懲貪的第一帝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歎了口氣,朱元璋背對這武安國說道:「朕這次也不難為你,你要出去避風頭,朕也由你,你盯著那些貪官一家之慘,卻看不到被他們禍害的數萬百姓,朕看錯了人,也無話可講。朕只希望你出京之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朕一句,你能找到一條那些貪官不可殺的理由給朕麼」?
翁婿倆都陷入了沉思,御書房內更加寒冷。武安國突然覺得自己臨陣退縮有點兒對不起眼前這位皇帝,他剝貪官之皮的舉動雖然殘忍了些,畢竟在維護朱家江山的同時維護了大多數百姓的利益。相比之下,自己那個時代高喊著反腐倡廉,卻偷偷地收受賄賂的高官,還不如這個封建帝王。可告訴朱元璋那個二十一世紀在中國都不被接受的選舉制度,朱元璋能接受麼?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武安國說出了一條大膽的建議。「萬歲,依臣之見,殺人未必能制止貪污,畢竟官員的陞遷全*維護上司,如果他們不貪污,就沒錢上下打點,官運也不會久長」。
「當官,當官就是為了官運,難得他們眼中沒一點兒百姓利益在裡邊!先天下之憂而憂…….」,朱元璋的反駁聲嘎然而止,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多麼有名的一句話啊,好多官員視其為座右銘,前兩天郭恆家就抄出了一個這樣的中堂,據說還是宋朝書法名家的手筆,十有八九出自蔡京。
「萬歲請聽臣一言,如果百姓自己可以選擇誰來做他們的父母官,至少官員會有所收斂」。武安國試探著低語。
「恐怕未必,舉孝廉不知書這話你又不是沒聽說過。朕前幾年准許各地鄉老替朝廷收稅而不必假手於官員,結果那些傢伙把自己那份分派到別人頭上不說,還背地裡層層加碼」。朱元璋的怒火稍微小了點,無奈的說。(見明大誥)
武安國啞然,這是通訊不通暢時代民主方法的悖局,中國古代可能沒有希臘那種民主思維,但未嘗沒做過民主監督的嘗試,然而統統以失敗告終,最後讓層層專制名正言順的大行其道。如何拆解這種悖局,他也不知。
他不敢在朱元璋面前提高薪養廉的建議,因為事實證明那行不通,沒有跟進的監督措施,高薪養廉的結果就是高薪養貪,越養越貪。朱元璋不止一次和大家說過,官員好比是皇帝雇的夥計,覺得工資低廉可以辭職不幹,但偷老闆的東西被抓到一定得嚴懲。否則夥計們會紛紛效仿,店舖只有倒閉的結局。
「你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現在還不是個當大臣的料,空有顆拳拳之心,連趁著這個機會剪除異己的手段都不會,朕真的很奇怪你曾在朝堂上待了這麼久。朕希望你到民間仔細看一看,能想清楚,就給朕一個明確的答覆。第是替朕殺這些貪官呢,還是由著這些貪官禍害百姓。想明白了,你就回來,否則,也不必回來給朕添亂」。
也許我太幼稚了,或是太過於同情心氾濫。如果李老太師在,他會怎麼做,會不會幫我把握時機,在朝廷中安排一批北平之政的新血。如果郭璞在朝中,他會怎麼做,為什麼這次他也選擇了沉默?武安國站在船頭默默的想,新政執行越來越順利,前路卻越來越迷茫。
梅老爹默默地陪著他,從某種意義上講,武安國不是個合格的政客,梅老爹也不是合格的幕僚。如果他們有吳沉的師爺周崇文那分眼光,應該看得更遠一些,看到朝廷此次反貪行動裡還包含著新舊兩股勢力政治力量的角逐和洗牌。在這點上,武安國遠不如曹振和郭璞,二人是看到了機會卻因為摸不清厲害而不願意採取進一步行動,而武安國卻是根本沒仔細考慮過這個機會。可惜他的好兄弟曹振還以為他的消極逃避是因為同樣不願將政局推向黨爭的爛泥潭。
如果他們此時有李善長的政治眼光,他們會看得更遠,看到此件事情處理過程中一個潛在的危險,就是錦衣衛作為一支皇家專用力量在朝廷中角色越來越重要,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正常的司法與行政程序,獨立於朝堂之外。對於新舊兩派勢力而言,這恐怕都是一把懸在脖頸後的利斧頭,隨時可以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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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卑賤,以扶犁黑手,握天下權柄,豺狼突於禁闕,犬豕據乎朝廷…。好大喜功,輕開邊釁。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其心狹隘,濫賞淫刑,荼毒忠良,億兆離心,於是小人好權趨利者馳騖追逐,與名節之士為仇。乃至朝堂之上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神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殆盡。獄囚纍纍,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其罪罄竹難書,其惡流波未盡,我大元乃天下正朔,今興兵復奪鼎之仇,遣將報遜國之恨,王師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舊,逆者……」,蒙古可汗脫古思貼木兒咀嚼著自己剛剛在大殿中發佈的檄文,陶醉在收復舊山河的美夢中。據派往中原的細作送回的消息,大明朝內部正進行著一場空前的大清洗,無數官員被關進監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被蒙古人視為眼中釘的平遼侯武安國下野,躲到鄉下不問朝政。
接踵而來的好消息讓脫古思貼木兒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塊爛木頭般歡喜,漢人內亂就是蒙古人的復興的最好時機,抓住整個機會,未必沒有收復中原的希望。和幾個近臣商量之後,脫古思貼木兒一邊許以半壁江山為酬,向察合台汗國借士兵十萬,一邊催促科爾沁、土默特、托克托諸部整軍,待外援到達時和常茂的威北軍決一雌雄。
「愛妃,你看朕這檄文做得麼」?自吟自歎了一會兒,脫古思貼木兒拉過最受寵的妃子烏雲其其格,期待她的誇獎。
「當然做得,臣妾聽聞先帝在位時,就常常誇讚萬歲文采風流」,烏雲其其格嬌笑著稱讚。那些之乎者也其實她一句都懶得聽,但哄皇上開心是她的天職,所以她不得不順著脫古思貼木兒的意思說話。
「等察合台的援兵到了,朕就和你哥哥一同出兵南渡,把南邊那如畫江上全部收回來,帶著你到西湖上泛舟」,脫古思貼木兒心情大好,大手揉搓著懷中美人的香肩,寢宮內春光旋妮。
「萬歲」,「萬——歲」,烏雲其其格喘息著,回應者丈夫的熱情。呻吟之餘,卻依然冷靜的提醒道:「北邊、東邊那兩隻軍隊離咱們這裡都不遠呀」。
脫古思貼木兒微微皺皺眉頭,身體有些僵硬。自從失了北和林以來,他第一次這麼有興致,誰料這個平素最會體貼聖意的妃子口中居然說出這麼掃興的話。身子一翻,他坐了起來,將美人獨自冷落在羊絨塌上。
「萬歲,請孰臣妾,請恕臣妾口無遮攔」,烏雲其其格眼圈一紅,兩行熱淚湧了出來,一滴滴濺落在雪白的羊絨中。
「不關你的事,只要土默特部,四子王部將士能在南天門那片堅守到五月雨季來臨,草原就是我們蒙古人的」。脫古思貼木兒緊縮雙眉,眼睛直直的盯著窗外。
如果別的妃子犯了同樣的錯誤,早賜她一頓馬鞭了,唯獨這個妃子不可以。烏雲其其格不但是他的寵妃,而且是中路蒙古統帥也速迭兒的親妹妹,如今支撐自己皇位的金山部降明,翁牛特諸部被擊潰,科爾沁部被打殘,西路蒙古被藍玉死死拖在玉門關,自己這個皇帝手中能倚仗的只剩下了也速迭兒,君臣之間維持感情的紐帶也只剩下了這個烏雲其其格。
如果這次察和台汗能如約派兵,哪怕是只派三萬鐵騎,朕也要重整朝綱。燭光下,脫古思貼木兒的臉色陰晴不定。蒙古人只重視勝利者,這些年他屢戰屢敗,在將士們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嚴。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漢學在一些低層軍官口中也成了笑柄。駿馬不在草原上奔跑,卻非學著毛驢找車拉,也速迭兒手下的一個將軍曾在守歲晚宴上當著他的面嘲笑吟詩唱和的大臣。
那些漢學有什麼不好,光那個武安國造的火器,蒙古工匠就怎麼學都學不像。他們漢人如果團結一心,天下誰也敵不住,好在他們天生喜歡自相殘殺。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講」,烏雲其其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脫古思貼木兒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他知道丈夫是被碰到了痛處才冷落了自己,如今後宮中已經沒人能和自己爭寵,當年爭風吃醋的姐妹在戰火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個人承受聖恩久了,反而惦記起那些為了吸引同一個男人而互相拆台的同伴來。
「說吧,跟朕還有什麼不敢說的」,脫古思貼木兒輕輕拍了拍烏雲其其格的小手,亡我燕然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雙柔夷穿越了大漠的風沙,也不復當年般晶瑩剔透。
「遷都,議和,不和漢人爭鋒,他們內部沒鬧完之前,沒有吞併整個蒙古草原的實力。我們可以倣傚當年成吉思汗對金稱臣那樣,用一時的伏貼換取喘息的機會,等各汗國再次統一在一個旗幟下,再和漢人決戰。南和林只有一道山做屏障,不是可守之地」。烏雲其其格把頭貼在丈夫的背上,認認真真的建議,這是她從哥哥的謀士口中聽到的原話,當時她從帳外走過,侍衛沒有攔住她的腳步,帳內的幾個將軍被她的突然出現嚇得臉色慘白。
這是擺脫目前困境的好辦法,烏雲其其格接下來還希望能勸動脫古思貼木兒得到大明的正式冊封,雖然這是奇恥大辱,但比起眼前的危機,這點兒恥辱算什麼,冊封同時也是安全和地位的保障。至少這樣可以打亂哥哥的部署,取得內部權力爭奪的主動。
脫古思貼木兒歎息著笑了笑,別人能降,自己還能降第二次麼。背後這個女人心地善良,已經多次給了自己危險即將來臨的暗示。但明知道危險又能如何,如今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靜制動,在援軍到來之前,什麼也不能做,連惱怒的眼神都不可以帶出。
寢宮外,幾隊武士警覺地四處巡視,他們的腳步聲讓脫古思貼木兒心情有好了些,這已經是朕最後的力量了,如果沒有這五千禁軍,大元朝已經走到了終點。白天那番慷慨激昂,脫古思貼木兒也明白其中有多少做戲的成分,可如果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戰場中,宮廷不久就會成為戰場。
數匹戰馬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近和林城門,馬上騎士低低一聲呼哨,守城的士兵借助火把的光芒看清楚了騎士手中的令箭,放下吊橋,將他放進城內。
一行人影急匆匆的奔向也速迭兒的府第,巡夜的官兵看到了,匆匆忙忙的避開,強龍壓不住低頭蛇,何況現在自己的主子是條落難的病龍。
大帥府,百勝將軍也速迭兒也很忙碌,明朝的內部紛爭讓他看到了機會,一個可以給自己家族獲取最大利益的機會。他是阿里不哥的後人,當年忽必烈的家族就是憑借武力從自己的祖先手中奪走了整個大元帝國的繼承權。如今風水輪流轉,忽必烈的後人出了個喜歡吟詩的呆子,上天保佑帝國的統治權又要回到阿里不哥家族手中。
「大帥,少將軍回來了」,一個侍衛匆匆走進也速迭兒的議事廳,附在他耳邊低聲匯報。
「讓他進來,看他給大家帶回了什麼好消息」,也速迭兒大聲命令。他的兒子恩克是蒙古族中有名的大將,有勇有謀,當年和林城南借雨勢擊破馮勝大軍一役就出自恩克的謀劃。也速迭兒非常器重這個兒子,大事小情都會聽取他的建議。
「恩克回來了」,幾個蒙古將領在底下交頭接耳,恩克負責駐守南天門一帶,和安東軍的前鋒對峙,此刻他忽然自前線返回,自然是對帳中所謀有了實足的把握。
「父王,各位叔叔,恩克有禮」,伴著一串爽朗的笑聲,一個肩寬近四尺壯漢出現在大伙面前。
「見過恩克將軍」,眾將士紛紛上前施禮。
「我兒,前線可有緊急軍情」,也速迭兒走下帥位,愛惜的拍去兒子戰袍上的征塵。
「安東軍後撤了一百里,震北軍也向東撤了六十里,讓開了北去的大路」,恩克帶來的情報如炸雷般在議事廳內響起。這個時候大明兩支軍隊脫離接觸,肯定有什麼大事發生。
「為什麼會這樣,會不會有詐」,一個謀士低聲和同伴議論。
「怎麼可能,如果他們調集火炮來攻,南天門那裡雖然險要,也堅持不了兩個月」。眾文武清楚目前的形勢,冬天是攻守雙方的調整期,滴水成冰的天氣裡雙方主帥都不敢冒險出戰,否則草原上突發的暴風雪足以將一整支軍隊埋葬掉。當草原上又看到綠色,牛羊受不了草香的誘惑掙扎著向圈外竄的時候,也是大明軍隊重新開始進攻之機。三月初到五月雨季來臨之前這段時間是蒙古將士最難熬的日子,面對鋪天蓋地的炮火,他們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雨季開始,雙方又轉入對峙。七月,草綠山幽,鮮血將再次染紅原野。連年爭戰讓羊羔都生產在遷徙的途中,蒙古諸部越打越窮,越打越弱,如果不是草原足夠大,消化勝利果實需要時間,去年夏天,南和林就會易手。
今年春天到來,也到了蒙古諸部和大明三軍一決雌雄的最後關頭,白天脫古思貼木兒說得慷慨,有些戰爭常識的武將都明白,在察合台汗國的新一波援軍到來之前,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已經交還給了長生天。現在突然聽到震北軍和安東軍相繼撤開的消息,沒有人敢相信情報是真的。
也速迭兒看看眾將吃驚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說道:「我兒,把話說明白些,大明軍隊因何後撤」。
「是」,恩克一抱拳,衝著大家做了個羅圈揖算做賠罪。這是標準的漢人禮節,帳中機警者如窩闊台系的貴利赤已經猜到其中奧妙,不相信的張大嘴巴看著也速迭兒夫子,口中發出嗚嗚的驚歎。
「我和土默特部的耶利先哥,托克托部的白音莫和一塊去了趟震北軍,在官童前輩的引薦下拜會了明朝的燕王殿下,燕王殿下答應如果大家交出脫古思貼木兒和河套一帶,就任由大家率部回鄉,等和林一帶平定下來,他會向大明天子給大家討封號,各部無論大小,皆可封王」。恩克低聲向大家解釋,土默特部,托克托部不願意再給脫古思貼木兒做炮灰,所以背地裡和燕王朱棣達成了協議,投降之後,他們的領地及封爵不會有變化,並且雙方立刻展開互市,在草原上早已絕跡的磚茶和藥品會從黃河另一側源源不斷的運過來。
托克托、土默特諸部離黃河最近,受到大明軍隊的壓力也最大。此外,近年各部管轄之地陸續發現了煤礦和鐵礦,埋層之淺讓過往商人大為震驚,有人甚至告訴托克托諸部貴族,他們的蒙古包下面就是黑色的金子,如果和大明議和,北平的商人會蜂擁而至,黃河沿岸很快會像北平一帶同樣富庶。所以二部早就失去了再打下去的信心,迫於對黃金家族的承諾才勉強支撐。現在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兒帶頭主和,二部豈會不響應,在第一時間幫助恩克聯絡上了對面的親族,並於談判中為本部討得了最大利益。
大勢去矣,窩闊台系的貴利赤將軍低聲長歎。無論今天的決議是什麼,托克托部和土默特部肯定會把南天門、參和坡(內蒙涼城一帶,距古和林不到五十公里)讓給明軍,失去了高山大湖作為屏障,和林城就像沒有殼的雞蛋一樣不堪一擊。
「大家之見如何」!也速迭兒輕輕咳嗽兩聲,壓住了各部將領的竊竊私語。
「我部願意聽大王號令」,四子王部帶頭表示,他們部落和托克托諸部離得最近,如果堅持抗明,第一波打擊就會由該部承擔。
「他們可以降,我們科爾沁部的草原都被大明和金山部瓜分了,我們到哪裡去」?一個科爾沁殘部將領略微有些不滿。
恩克走到他的面前,低聲解釋:「燕王殿下承諾你們科爾沁諸部、杜爾伯特、郭爾洛斯回到昔令哥河以北,在唐麓嶺,阿支裡海子一帶放牧,但是不得和斡亦刺諸部起衝突,他們已經投降了大明,被封了不裡牙賜、乞兒吉思等四個王爺,當年被你們打殘後,他們部落沒剩多少人,薩彥嶺下人有的是草場(以上各地今屬於外蒙古)」。
「那不都在大漠以北」?科爾沁部的將領顯然對這個分配結果部滿意。
「那你們科爾沁部還想到哪裡,難道還想從震北軍手中收回北和林嗎,那個城市早拆了。還是想要我父王的淨州還是鹿州(包頭),不如把白雲保格德(白雲愕博,高品味鐵礦和稀土的聖地)也給你,由你部來抵擋大明的進攻」。恩克踏前一步,鼻子幾乎頂到對方的腦門,眼中凶光畢漏。
科爾沁部將領嚇得一哆嗦,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失去了北和林後,他們科爾沁各部的補給完全倚仗也速迭兒父子,不用說打,只要人家不高興斷了糧草,科爾沁諸部不到一個月就會永遠在草原上消失。
見氣氛有些不對,太師阿魯台趕緊出來打圓場,用手分開二人,笑迷迷的說道:「何必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如今也是個權宜之計策,等各部恢復實力,天運逆轉,我們依舊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是啊,現在我們打又打不過,逃又沒法逃,也只能這樣了」,幾個小部落附和。部落越小,議和時損失越小,反正歸順大明和歸順蒙古,他們的領地都不會有多大變化,歸順大明後,被吞併的可能還會更小些。
「那我們就盡快動手,事不宜遲,各部首領今晚都不要回去了,派親信去清點本部人馬,今夜子時在皇宮外集合,解除禁衛武裝」。恩克比其父也速迭兒果斷,將各部首領留做人質,想不隨同他父子造反都沒機會。
眾部族首領彼此對望,知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師阿魯台,主帥也速迭兒父子肯定是早有預謀的,帳中大多數武將顯然也和他父子通過氣。有心給脫古思貼木兒報個信,恐怕第一個掉腦袋的就是自己。無可奈何,紛紛掏出印信,交給親信將領去駐地點兵。
突然,急促的馬蹄聲再次打碎夜空的寧靜,帥府周圍一陣喧嘩。幾個守衛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跪在地上大聲稟報:「報大帥,禁軍統領額勒伯克帶侍衛求見」。
額勒伯克,脫古思貼木兒的胞弟,城內唯一一支鐵心脫古思鐵木兒的部隊由其掌管,今夜各部動手的第一目標,此刻,他來幹什麼?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脫古思貼木兒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燈影,他睡不著,自從北和林再度失手,脫古思貼木兒就失去了睡眠的樂趣。
「我今日是陛下的囚徒,陛下又怎知自己不是一個囚徒」,鐵膽書生李善平的話在他耳邊迴盪。這個書生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記憶,當兩人面對面時,脫古思貼木兒有時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的囚犯。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把李善平推上城頭。脫古思貼木兒本想在兩族之間播種下永遠的仇恨,卻收穫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果實。自從那一天起,震北軍每下一城,必拆之,大元帝國幾世幾年劫掠東西方而在建成的都市,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在草原上消失,曾經金壁輝煌的宮殿俱化做亂瓦殘磚,牛羊在昔日的花園裡踐踏,野兔在昨天的大殿上做窩。一圈圈的野草將王圖霸業湮沒,侵蝕成糞土。
天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多久,穿上件外套,脫古思貼木兒索性坐了起來。裹在被子中的烏雲其其格翻了個身,露出一段潔白的手臂,嘴裡開心的嘟囔了幾句,不知沉醉在怎樣的好夢中。
脫古思貼木兒歎了口氣,輕輕的把妻子的手臂放回被子裡,順便伸手擦去她眼角上殘留的淚痕。三千里地山河,多少回悄然入夢。
夜已經深了,伺候二人起居的太監和宮女都到殿外側間內休息,整個大殿裡靜悄悄的,連燭火跳動的聲音都能聽見。這是一種產自金州的香蠟,點起來有種令人迷醉的味道。
「獨然南立海中,波擊雲騰,每至春間,群龍所集,於上交戲,而遺涎味……其龍涎初若脂膠,黑黃色,頗有魚腥之氣,久則成就土泥」,文人關於龍涎香的記載有很多臆想成分,而據冒險前來販賣香蠟的走私商人說,廣東漁民湊錢購買巨艦出海,在南面的大海深處殺死巨鯨,於食道中取得此物。
大海,白帆,巨鯨,萬頃碧波之上,雲蒸霞蔚。可惜,朕偏偏生在帝王家,否則,帶著你雲遊四方,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當年曾被無數嬪妃環繞,並沒覺察出哪個在心中所佔更重,如今身邊只剩下這一個,反而懂得了珍惜。給妻子掖掖被角,脫古思貼木兒緩緩走向書案。提起筆來,卻不知是否該落下。
朕是否真的該再次請和?烏雲其其格白天的話對脫古思貼木兒觸動非常大。這仗打得有意義麼?雖然說黃金家族和漢人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可自己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哪裡沒有漢人的印記。就連這床上的羊絨被子,都是地道的北平貨。蒙古帝國征服了世界,同時也在世界中消亡。西去的蒙古人成了虔誠的基督徒和穆斯林,作為留在東方的黃金家族繼承人,自己最擅長的不是騎射,而是漢人的詩詞歌賦。
簾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巡夜的士兵微微亂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南和林的夜晚並不安寧,震北、安東、威北三路大軍,十五萬人馬鋒芒皆指向這裡,守軍一日三驚。守城的士兵中有不少是從大寧和北和林前線逃回來的驚弓之鳥,半夜裡經常有士兵被風吹草動驚醒,慘叫著到處亂跑,僅上個月就發生了兩次炸營事件,雖然肇事者被嚴刑處置,依然無法讓士兵們保持高壓下的冷靜。
吵鬧聲越來越大,肯定是也速迭兒這傢伙在生事,脫古思貼木兒恨恨的想。也速迭兒的部下驕橫無禮,調動全不把脫古思貼木兒這個皇帝放在眼中,脫古思貼木兒從北和林帶出來的兵太少,只能對也速迭兒的犯上行為一再忍讓。蒙古人敬重英雄,草原上弱者根本沒有生存的餘地。
寢宮的四面都有馬蹄聲傳來,床上的烏雲其其格被馬蹄聲從夢中吵醒,伸手摸了摸,發現丈夫不再身邊,一個骨碌坐起,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道:「萬歲,您什麼時候起來的,臣妾…….」。
脫古思貼木兒冷靜的對妻子笑了笑,眼中流露出平素裡難得的幾分溫柔。「愛妃不必自責,朕睡不著,你先歇吧,這馬蹄聲如此急,估計今晚前線有事,朕出去看看,來人——」。
寢宮外伺候的太監宮女一個都沒有回應,宮殿裡立刻顯得空蕩蕩的,只有脫古思貼木兒發怒的呼喚聲繞樑不絕。
窗外亮了起來,數千支火把的影子映在天鵝絨窗簾上。顧不上皇家威嚴,脫古思貼木兒快步走到寢宮門口,伸手拉開的宮殿門。
無數士兵面無表情的站著,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動。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的部下,竟敢到朕的寢宮來鬧事」,脫古思貼木兒大聲斥責,一股冰冷的感覺從頭皮傳到腳下,反了,有人造反了,朕的士兵呢,朕的忠心耿耿的衛隊呢?
「叫你們的領頭者上前出來見朕」!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彷彿不是發於自己的喉嚨。
人群刷地向兩邊分開,中路軍主帥也速迭兒、太師阿魯台、先鋒恩克、土默特部大將耶利先哥、托克托部首領白音莫和、窩闊台系的貴利赤……南和林的柱石之臣一個不少,排著隊,整齊的向寢宮走來。
禁軍統領額勒伯克在哪裡,怎麼一點打鬥的聲音都沒有就讓這些人*近的寢宮。脫古思貼木兒強壓住快跳出胸膛的心臟,四下裡尋找自己的胞弟額勒伯克。
被他目光掃過的禁衛軍將士紛紛把臉避開,不敢對視脫古思貼木兒的眼睛。終於找到了,窗口處,自己平素最喜歡的弟弟額勒伯克正指揮士兵用木條將多餘的門窗釘死。
「也速迭兒將軍,前線有軍情麼」?脫古思貼木兒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冷冷地問。
「沒有」。也速迭兒習慣性的回答。
「阿魯台太師,今晚長生天有什麼特殊的警示麼」。脫古思貼木兒把目光從也速迭兒的臉上移開,轉向太子阿魯台。
「沒有」,阿魯台低下頭,語調有些羞澀。
「那諸位愛卿半夜來朕的寢宮所為何事,莫非聽說有人要謀反麼」。脫古思貼木兒站直身子,聲音在早春的寒風中傳出好遠。
眾人在他的逼問下,身子一抖,膽小的幾個人悄悄的後退了半步。
「我等前來請皇上退位」!先鋒恩克上前一步,大聲高呼。此時士氣決不可瀉,也速迭兒被兒子的高呼聲所提醒,跟著上前拱手施禮:「各部將領前來請陛下去帝號,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
「是啊,不打了,沒完沒了」,默特部大將耶利先哥跟著走上前,緊隨在也速迭兒父子身後。
其餘將領從剛才的畏懼中緩過神來,一齊附和,「不打了,有完沒完,連母羊都沒時間下崽子」!
持續多年的戰爭,讓草原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在大明朝經濟和軍事的雙重打壓下,厭戰之風在蒙古士兵中迅速蔓延。蒙元帝國失去了勇士們必勝的信念支撐,也速迭兒父子看準時機輕輕一揮手,就完成阿里不哥系貴族幾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這麼說,爾等下定決心要出賣朕嘍」,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脫古思貼木兒混亂的思維反倒漸漸清晰。
「我們沒出賣你,我們只是不願意再為一個人的夢想,流乾整個草原的血」,太師阿魯台啞著嗓子回答。
「察合台部的十萬精兵就在路上,堅持過這個春天,我們就可以反擊,到時候,整片大地都是我們蒙古人的,祖先的輝煌就會重現,難道你們連這幾天都等不了,都不肯給朕麼」?
階下沒有人回答,從士兵們冷漠的眼神中脫古思貼木兒看到了答案。
「陛下的十萬精兵,恐怕不會來了」,也速迭兒笑了笑,將一封書信擲到地上。
「察合台汗國的精兵來了,陛下要分一半江山給他,連我們的土地也他隨便挑,包括我們世代居住的牧場,陛下將我等置於何處,這和大明的軍隊來了有什麼分別」?阿魯台太師大聲質問。
「這」?脫古思貼木兒無法回答,也速迭兒將他寫給察合台汗的密信掏出來那一瞬間,他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烏雲其其格拎著脫古思貼木兒的戰袍,呆立在門口,雖然早就預感到有這麼一天,她還是被突然來臨的災難嚇暈了,打算給丈夫批在肩上的袍子無力的順著門框滑落。
脫古思貼木兒走過去,俯身將袍子撿起,拍拍上面的土,小心的穿在身上。當年那個漢人李善平為什麼會平靜的整頓衣冠,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那個書生的心情。抬手理順妻子耳邊凌亂的鬢髮,愛憐的看了幾眼,轉過頭,脫古思貼木兒對昔日的部將提出了最後的要求。「給朕留一些顏面,不要讓漢人侮辱朕的尊嚴」。
也速迭兒點點頭,幾個士兵走上前,將一個鍍金托盤放到寢宮的大門口。掀去上面的黃緞子,露出一匹白綾,一壺毒酒。
脫古思貼木兒端起托盤,微笑著向寢宮內走去。
「哥,你們在開玩笑對不對,哥,你看看我,我是烏雲其其格,你的親妹妹呀,脫古思貼木兒是你的妹夫,咱大元的皇帝,哥--」。烏雲其其格歇斯底里的叫著,跪在地上,衝著哥哥不住磕頭。
也速迭兒閉上眼睛,轉過身體,不敢回答。
「陛下」,烏雲其其格見無法打動哥哥,抱著丈夫的腿死活不肯放開。「陛下,咱們將皇位讓給他們,咱們去草原深處隱居,咱們去當一對牧人」!
恩克揮揮手,幾個健婦衝上來,用力將烏雲其其格拉開。
「哥--,陛下--」,烏雲其其格哭喊著,對著幾個僕婦又踢又咬。
「小心,小心,別傷著烏雲其其格」,脫古思貼木兒的胞弟,禁軍首領額勒伯克此刻才跑了過來,張開雙臂將烏雲其其格攬在懷裡。
「額勒伯克,他們要殺你哥哥,你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烏雲其其格哭喊著,用盡全身力氣在額勒伯克的懷抱中掙扎。
「烏雲,別怕,別怕,我說過要保護你一輩子的,我會做你一個人的武士,你的奴僕」,額勒伯克不顧周圍蒙古人憤怒的目光,用自己認為最虔誠,別人看來最噁心的話語表白著。口水順著嘴巴滴到靴子上。
脫古思貼木兒全明白了,今夜,文武百官都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自己此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烏雲,別哭了,你幾曾見過從皇位上退下來的牧人?你應該嫁給能保護你的人,我不過是個書生,卻不幸生在帝王家,要承擔自己本來承擔不了責任,這些年跟著我,你太辛苦,也該再找一個知道疼你愛你的人過下半輩子」,脫古思貼木兒衝著絕望的妻子低聲安慰,聲音帶著這輩子從沒有過的柔和。
「不--」,烏雲其其格哭得聲嘶力竭。許多被軍隊隔離在一邊的太監宮女都垂下頭,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入乾旱的大地上,快速滲進去,頃刻不見痕跡。
「額勒伯克,從小你要的,哥哥從來沒拒絕過,這次也不會,好好照顧你嫂子,咱們草原上沒有漢人那麼多爛規矩,兄終弟及十分正常」,也許只有此刻,脫古思貼木兒才像一個哥哥,知道弟弟心中所需,所想。
額勒伯克不敢抬頭,死死地摟住烏雲其其格,手指關節處漸漸發白。
環視一下四周,看一眼草原上那開滿繁星的夜空,脫古思貼木兒笑了,彷彿卸下一個千斤重擔般開心的笑了,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寢宮。
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關上,大元帝國的一切隨著這聲吱呀永遠成為歷史。
洪武十七年春,脫古思貼木兒及其子俱被部將所殺,北元帝國分崩離析。蒙元統治中原捌拾多年,退回草原近二十年,前後一百年內,無論各部族之間如何爭鬥,托雷系(忽必烈系)的子孫一直是整個蒙古族的公認首領,這個規則在洪武十七年被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兒所破壞,殺死脫古思貼木兒後,也速迭兒被將士們公推為臨時首領,代表各部與燕王朱棣達成和解協議,接受大明朝的冊封。此後,窩闊台系,束赤系,察合台系,以及各個能和成吉思汗子孫扯上關係的蒙古部族都紛紛獨立,或者接受大明朝的冊封為王,或者關起門來自立為天可汗,互相之間的戰爭頻繁發生,整個西域進入了新一輪戰亂時代。
「在大明強大軍事壓力和經濟雙重壓力下,蒙古人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所以選擇了放棄。此後除非出現鐵木真這樣的絕世梟雄,蒙古人不可能再次統一成一體。漠南蒙古的迅速地漢化,生活與生產與大明休戚相關,本身已經成為大明北部的天然屏障,萬里長城從今日起,不再為磚石所築」,以時事分析見長的《北平春秋》第一時間報道了蒙古帝國內亂的起因與經過,一針見血地指出,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作為威懾,蒙古帝國不可能這麼快走向終點。而三路北伐大軍燕王朱棣統一調度,是這次「擠壓」行動成功的關鍵。
而以消息準確及時著稱的《北平新報》則把注意力放到了新劃入大明版圖的南和林地區。也速迭兒接受大明冊封為順王,轄淨、鹿兩州,托克托部首領白音莫和被封為托王,轄托克托地,土默特部首領耶利先哥被封為涼王,轄參合坡,岱海,脫古思貼木兒的弟弟額勒伯克被封為薛王,轄准葛爾地,漠南四大部所轄之地距離黃河都很近,黃河百害,獨利一套。大拐彎處充沛的水源和豐富的礦藏預示著龐大的商機,接受完冊封的當天,也速迭兒之子恩克就強拉著遼蒙聯號的掌櫃楊鐵柱到了他的領地白雲保格德,指著蒼莽大山立誓,和北平商人共同開發此山,所得利益雙方各取一半。在《北平新報》的鼓動下,南北商人帶著大把銀票衝到鹿州(包頭一帶),意圖搶佔發財的先機。
老將湯和站在岱海湖邊,望著南北兩股人群不住搖頭。北去的是科爾沁殘部,這個草原上曾經最強大的部落剩下不到十萬人,趕著牛車,拉著氈帳,迤邐向北。打著杜爾伯特、郭爾洛斯兩部旗號的人馬更少,男女老幼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五萬人,男人滿面灰塵,女人一臉迷茫,快樂的只有孩子,他們不會關心明天的生活,只要草原上有水,有陽光,就能聽到他們的嬉鬧聲。
還不如將他們留在這裡呢,到了昔令哥河北邊,斡亦刺諸部會放過這些當年的仇敵嗎,雖然大明嚴禁各部互相爭鬥,事實上,只要地方官員稍微閉一下眼,就有一個部落消失。那些讀聖賢書的官員才不會關心這些異族的死活,事發後不但不會干涉,八成還會幫著肇事者一塊隱瞞,以保住自己頭上的烏紗。
三天前,有人曾經提議半路截殺北歸的科爾沁等三部,被負責三路大軍協調指揮的燕王朱棣制止。
「我們既然簽署了停戰協議,就要履行契約,無論什麼理由,契約不可違背。否則將來不會再有人相信我們的信譽」。朱棣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震北軍將士一絲不苟的執行了主帥的命令,連那個殺人狂李堯和活閻囉囌策宇都主動帶隊約束部下,不准他們騷擾蒙古人。
這就是變化,放在當年,失敗者絕對沒機會在草原上生存,老了,跟不上這些年青人的腳步了。老將湯和默默的想。與科爾沁諸部前進的方向相反,來自山西的商人趕著馬車成群結隊走向和林城,有很多人這幾年一直跟在威北軍後邊,賣一些補給給軍隊的同時低價收購士兵的戰利品,不少人*此發了大財。同樣是這些山西人,當年用耕牛和土地誘惑,甚至用軍隊趕都無法讓他們離開故土,今天讓他們花錢買經營權,他們反而迫不急待的跑來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古人誠不我欺。
「乒」,一聲號炮在半空中炸響,斗大的眼花遮住夕陽的顏色,將晚霞染成一片幽藍。四面號角聲嗚嗚地吹起,平靜的草原上立刻掀起波濤,無數匹駿馬從四面八方向涼城方向奔去。
「燕王點將,燕王擂鼓聚將了」,傳令兵擎一面畫著日月圖案的大旗,在草原上邊跑邊喊。北去的牧人嚇得停住牛車,摟住孩子,哆哆嗦嗦地躲到氈車下。東來的商隊一團團圍住自己的貨物,車輛在外,駱駝馬匹在裡,彼此間留出通道,這種陣型的優點是,馬背上的騎士得以從隊伍間穿過,而商隊不會被戰馬衝散,如果碰上強盜,馬車就構成了一個小小的城池,守在車城裡邊的保鏢可以充分利用車輛的阻隔向外邊的劫匪射擊。敢隨軍的商人都見過大陣仗,個別夥計本來就是原來的士兵,因傷病或年齡退役後加入商隊謀生,對震北軍這種戰後分散修整,戰前集中調遣的方式非常熟悉,個別膽大的商人索性站到馬車上,衝著匆匆而過的軍官大喊:「兄弟,又要奔拿去了,養足精神了嗎」?
「足了,不知去哪,反正誰擋了我們的道路就讓誰死」。騎士大聲回答。
「對,願意做我們兄弟的,讓我們一同去征服世界,擋我們道路的,讓我們用他們的屍體添平壕溝」。幾個騎兵大聲的喊,豪邁的笑聲在草原上迴盪。那是身經百戰後培養出來的豪情,草原上的狼群聽了都會嚇得耷拉下腦袋。
有如此之兵,何愁天下難平,湯和輕輕帶了帶自己的坐騎,在侍衛的簌擁下快速向涼城方向跑去。三路北伐大軍主帥中,論資歷湯和最老,但對於朝廷任命燕王朱棣為三軍主帥這一事,他毫無怨言。這不僅僅是因為朱棣是皇帝的兒子,通過這段時間彼此之間的真誠合作,湯和認為燕王的指揮能力直追當年的常遇春,特別是震北軍中那獨特的參謀制度,簡直讓朱棣如虎添翼。
「這一切要歸功於武安國啊,沒有這小子,大明鐵騎怎會踏過黃河」,老將感慨地摸了摸腰中的火銃,老夫聊發少年狂,決戰在即,他的心情好得出奇。半輩子戎馬生涯,數這一年的仗打得最舒坦。打完了這仗,過了最後一把癮,他就準備向朱元璋提出退役,安東軍中年青將領如王浩、季滄瀾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大將了,把軍隊交給他們自己大可放心。
大帳內燈火通明,牛油大蠟突突的跳著,烘熱著臨戰的氣氛,以草原實際地形為基準按比例縮小的沙盤擺在中間的大圓桌上。人還沒到齊,震北軍參謀長徐增壽和威北軍主帥常茂二人以旗幟為兵,分為紅藍雙方,推演著戰爭中可能出現的變化。湯和輕輕一瞥,即看清了新戰場的位置,亦集乃,唐稱居延海,萬里翰海邊唯一一塊湖畔大綠洲,西路蒙古,赤斤、沙洲、哈密三大部的糧倉所在。
大嗓門常茂見湯和進帳,連忙站起來,以後輩之禮半拉半讓地把他請到地圖前,代表三路北伐大軍的小紅旗被常茂分別插在亦不拉山,白亭海和大漠邊緣的小豐洲上,藍玉的定西軍從目前的玉門關北移,出涼州衛,肅州衛沿黑河向北進逼,徐增壽則把代表西部蒙古的藍旗握在手裡,不斷調整著部隊落足的地方。
也速迭兒率領中路蒙古歸降,脫古思貼木兒被殺,北元帝國群龍無首,西路蒙古大軍本來就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沒有涼、靈兩州的蒙古阻擋,從南和林到亦集乃一馬平川,基本無險要可守,按常茂等大多數將領的意見,三路大軍採用巨石壓卵之勢併力西進,沿途的蒙古小部落只有歸降或望風而逃的份。西路三大部蒙古如果放棄了亦集乃,近五十萬部眾只有進入大漠或西遷入察合台汗國。一下子多出五十多萬張嘴,察合台汗國未必敢接納,三大部也未必肯順順當當的被察合台汗國吞併。若雙方發生衝突,西域出現混亂局面,大明軍隊正好趁火打劫。
如果西路三大部蒙古不放棄亦集乃,則雙方在居延海邊必有一場大戰,大明可以憑借此時機一戰定蒙古。目前最怕出現的情況是如徐增壽判斷那樣,西路三大部拋棄老幼病殘四處打游擊,就像武安國當年總結,不怕韃子決戰,就怕韃子流竄,那樣消化這片新拓的土地又要花費軍隊好幾年時間。在局勢沒穩定前,商人與拓荒者未必肯來這大漠邊緣冒險。
湯和接過徐增壽遞來的小旗,圍著地圖轉了一圈,把藍旗插到了亦集乃邊上。復又從托盤中取了一面小藍旗,插到了涼州衛與靖虜衛之間,再拿幾面大些的旗子,從別失八里(烏魯木齊一帶)一路插到居延海西側。拍拍手,謙虛地對著眾將說道:「我不太會用這種沙盤,你們看有沒有這種可能」!
「韃子哪裡有那麼多人馬……」,威北軍主帥常茂喊了半嗓子,很快緊緊地閉上了嘴巴。湯和所插旗子那幾個地方,都是必守之處。深溝堡、八貝堡、古寨堡、七貝堡、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連接在肅州衛和涼州衛之間,這是當地軍民一同修建的新式堡壘。定西軍主帥藍玉這些年就是憑借堡壘戰術牢牢的守衛住了大明西北門戶,為震北軍的反擊贏得了時間。但是,肅州、涼州、西寧和蘭州四衛之間的土地受賀蘭山與祁連山限制,呈明顯的長條形狀,導致定西軍守土有餘,進攻無力,如果在藍玉率軍出關期間,居住在青海西側的韃靼土默特部向西寧發起進攻,卡住西寧和蘭州之間的交通,哈密三部和韃靼土默特兩隻軍隊就形成了一個鉗形,以新軍對後勤彈藥的依賴,恐怕沒等亦集乃會戰開始,定西軍已經全軍覆沒。
「如果我是吐魯番各部首領,我肯定會放棄與亦力八里(伊寧一帶)、葉爾羌諸部之間的恩怨,畢竟大家目前同屬於察合台汗國,與其接納戰敗後的哈密三衛,不如幫助他們在亦集乃邊站穩腳跟」,緊隨在湯和身後的騎步兵師長王浩接過話題。「把蒙古諸部看成一盤散沙,這仗怎麼大都是我們贏,如果看成一體,我們未必可一戰定乾坤。別忘了,脫古思貼木兒的改良銅炮和長弓一直由葉爾羌部供應」。
「葉爾羌與亦力八里未必肯來,他們距離亦集乃太遠,中間還有個西金山(阿爾泰山)隔著,只要我們行動足夠迅速,沒等他們到達,大局已經定了,所以燕王殿下才取消大家的修整,急著擂鼓聚將」,徐增壽環視四周,主要將領均以到齊,燕王朱棣和近衛旅長張正心卻躲在內殿沒有出來,也不知二人為什麼事耽擱了。
將幾支代表葉爾羌與亦力八里的旗子從沙盤上取下,徐增壽接著說道:「倒是吐魯番和韃靼土默特,他們絕不會袖手旁觀,湯老將軍說得對,西邊的防禦要加強,我們非但不能調動定西軍出關,而且應該分兵去支援那裡的防守,這些年太難為藍玉將軍了」。
「我看還是保險一點,派人去聯繫瘸狼貼木兒,他買了我們那麼多火器,也該有和察合台蒙古一較長短的實力。勝負未必全憑戰場上廝殺,如果他從撒馬爾罕東進到浩罕,就可以同時威脅到葉爾羌的蔥嶺和亦力八里的阿里馬圖(伊犁一帶),我們在東側就可放手施為」。遼蒙鎮撫使蘇策宇低聲建議,他喜歡震北軍這種開會方式,大家彼此坐在同一個圓桌旁,說起話來特別痛快。
其他的將領的熱情也被調動了起來,常茂所帶的威北軍所有制度都是從震北軍直接照搬的,所以他麾下的部將蕭用、楊春、張政、祝哲等早習慣了這種下決定前無拘無束的討論方式,有的部將提不出什麼好建議,乾脆著手協助參謀們檢查各種作戰計劃所需的補給是否能及時供應。湯和的安東軍受震北軍影響較小,除了從震北軍調過去的王浩,其他人發言之前習慣性的看看主帥的臉色,才小心翼翼的提出一些個人看法。
門簾一掀,燕王朱棣和他的愛將張正心走進大殿,房間裡的嘈雜聲嘎然而止。眾人把目光集中在朱棣身上,等著他做最後的決定。
參謀劉德忠將一張漠西地圖掛在朱棣身後的牆上,用紅筆標出了目前可行的進軍路線,參謀長徐增壽拿出根據眾人補充意見整理的作戰建議,遞給燕王。朱棣快速的把眾人的意見翻看的一遍,莫名其妙的歎了口氣,拿起一隻筆走到地圖前。
「黃翼,委託他們遼蒙聯號運送的下一波軍火和糧草還有幾天能到」,第一個被點到的是蘇策宇部的參謀長黃翼,蘇部完全由北平商團負責供養,與北方第一大軍事商團遼蒙聯號關係最密切,商團和震北軍的生意也由參謀長黃翼具體負責。見燕王第一問到自己,黃翼感到非常自豪,坐直身體高興的答道:「他們的帳房楊鐵柱說五天之內送到和林,如果大軍急著趕路,他們可以隨後追趕軍隊的腳步,絕不耽誤大軍收拾韃子」。
震北軍軍官在商團中投入很大,遼蒙聯號中有很多軍官的股份,共同的商業利益促使遼蒙聯號每次完成軍方交給的任務都非常及時。如今軍隊改用匯票付款,冒險商人們的積極性更高,動作幾乎和軍隊同步。在物資周轉過程中,徐記和高記票號的作用非常大,他們可以憑借票號的信譽開出空頭匯票,交易時由買賣雙方添好數字後完成資金流動。這種方式特別適合大宗物資採購,如今震北軍後勤部門已經不必隨軍攜帶大量金銀。
朱棣點點頭,對黃翼的回答表示滿意。接著問參謀長徐增壽:「各軍的軍火補充齊了麼,將士們修整得如何」?
「沒問題」,徐增壽肯定的回答,心裡一陣犯嘀咕,今天的朱棣表現特別異常,好像在故意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他剛才到底和張正心商量了些什麼?
又問了一些出征準備上的問題,詢問了安東軍和威北軍的狀態,燕王朱棣終於把話頭轉到調兵遣將上。提起筆在地圖上又勾了幾條路線,第一個任務交給了蘇策宇。
「策宇,你的騎兵獨立師立刻出發,沿科爾沁部北歸的路線穿越沙漠去北和林,他們部落的嚮導會給你帶路,到了那裡後聯繫靖遠軍一同在杭愛山(今天外蒙)一帶佈防,防止哈密三部北竄,同時也防止斡亦刺(瓦剌的前身)諸部不守信用,吞併科爾沁諸部」。
「是」,蘇策宇領命出帳而去,急促的馬蹄聲由近及遠,草原漸漸恢復平靜。
一道道將令下達,眾將陸續出帳,清點人馬奔向各自的目的地。燕王朱棣採取了非常謹慎的態度,將部隊以師為單位分派出去,嫡系將領王正浩所部騎步兵任務最為艱巨,將士們要沿沙漠邊緣急行一千五百餘里,半個月內迂迴到西金山附近,防止亦力八里諸部前來救援。常茂的威北軍受命緩緩沿黃河推進,逐漸把戰線向亦集乃方向擠壓。安東軍任務最輕鬆,在寧夏衛掉頭入關,沿古長城到臨洮府,略做修整後直撲西寧,如果韃靼土默特部的蒙古人和朵甘宣蔚司的藏人膽敢輕舉妄動,安東軍可以自行決定戰守。
這可能是湯和最後一次參與會戰,此戰結束後,北部邊境基本安定,湯和也到了去指揮學院培養後輩的年齡。領命時,老將湯和的嘴角明顯地抽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正心,近衛師交給湯泉將軍來帶,你帶一個騎兵團隨老將軍同去,有事多向老將軍請教」。朱棣背對著湯和,沒有人能看到他下令時的表情。
「瞎指揮,被勝利沖暈了頭,讓湯老將軍去替藍玉做後援,還不如讓定西軍原地不動,由我們三路人馬來收拾西路蒙古」,大帳外,直性子的李堯低聲嘟囔。
「小聲,沒人當你是啞巴」,安東軍的大將王浩踢了他一腳,二人曾並肩在遼東作戰,彼此都熟悉對方性情,所以話說得也直接。
「燕王殿下不會介意,我又沒當面頂他」,李堯不高興的回嘴,今天的人怎麼都這麼怪,常茂走得早,沒聽見後邊的調動,其他人明顯聽到了各路人馬的分派,怎麼沒有人出來表示異議,就連那個最謹慎的徐軍師都沒說話。
王浩搖搖頭,不願意搭理這個粗人。經過此番部署,獨立師、震北軍、威北軍、定西軍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包圍圈,將哈密三部緊緊包在裡邊。可如果把西路蒙古從包圍圈中拿掉,再用筆把定西軍的位置標出來,細心的人可以發現,震北、威北、安東三路大軍形成一半圓,這次,他們包圍的卻是戰功赫赫的定西軍。
如果不是這樣,張正心隨著安東軍去西寧衛做什麼?但願我是瞎猜。王浩鬱悶的跨上戰馬,決戰的最後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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