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居延海風光如畫,炫目的日光給大地鍍上一片奼紫嫣紅,白白的雪地間,幾條黑中透綠的痕跡遙遙的接向天邊,那是商人們運貨馬車留下的印記。
順著這條印記,來住馬車絡繹不絕,一會就把雪地碾成了泥轍,乍暖還寒的風吹得趕車的夥計滿臉通紅,就像剛剛在酒席上退出了新郎。人也同樣興奮,這居延海邊西路蒙古囤積了數十年的財物都落入大明軍隊之手,趕得緊了過去就能在拍賣場中撈個便宜貨,倒到關內一轉手,就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潤。
「想好沒有,想好沒有,還有加價的嗎?第三次,成交」,所有車轍指向的中心,一個比震北軍帥帳還大的氈包內,大奸商高德勇舉起手中木棰,重重地打在掛在一邊的銅鑼上。「鐺」,隨著一聲響亮的鑼鳴,一件拍賣物品宣佈成交。
「下一件」,胖子拉長聲音,吊足底下商人的胃口:「沙洲部族長大老婆的戒指,白金質地,中間鑲一塊紅珊瑚,兩邊各一顆綠寶石,北平書院周祥林大師鑒定並出具證書」。
幾個金髮碧眼的異族美女托上一個亮閃閃的金盤,俏晴兒輕輕佻起盤子上的紅綢子,把一個銀白色戒指帶在自己的右手上,藉著窗口的日光,玉指輕舒,一勾一搖之間,寶光流動,幾個定力不足的商人立刻跟著「啊」了一聲,眼中放出一片幽綠。意識到自己失態,從口袋中掏出毛巾。借擦汗的動作拭去嘴邊的口水。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高德勇衝著晴兒會心一笑,「底價銀幣五百個,開拍」!
拍賣會是高胖子的主意,他追著大軍腳步千里迢迢趕到居延海,剛好趕上這場大捷。因為派人替燕王到河中地區聯絡瘸狼貼木爾牽制吐魯番部諸部有功,朱棣就把替軍中出賣戰利品的任務委託給了他。講好了提一成佣金。為此胖子使出渾身解數,把能各軍中能地賣出的東西全部搬了出來,很多士兵耐不住晴兒的花言巧語,也把自己的戰利品委託給了高胖子出售。
「五百五十,五百七十,六百,一千。一千五」,能跟著軍隊發財的商人都不是做小本生意之徒,一會戒指的價錢就超過了底價的四倍。
胖子高舉著木捶,聽著下邊此起彼落的報價聲,下巴上的肥油亂顫,心裡如同抹了蜜一般甜,悄悄給晴兒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伸出長長的手指在陽光下將戒指反覆把玩。皓腕、柔胰、紅珠、綠翠相宜得彰,勾得台底下很多商人七魄丟了三魄,直勾勾的目光不知是在看美人還是在看首飾,正沉迷於心中綺念時,猛然然聞美人發出一聲嬌呼,「老爺。這裡有文字,這裡有文字呀」。
「停,暫時停止,讓我看看文字是什麼」,高胖子放下木捶,三步並做兩步竄了上去。掏出一個放大鏡置於戒指正上方。
幾個和高德勇關係不錯的商人涎著臉走了上來,一行整整齊齊地蒙古文映入眾人眼簾。高德勇用手推開眼前晃動的幾個白毛腦袋。低聲念道:「百邪莫侵,增福,添子,永壽,高山大河之上萬王之王」。
「這是金帳汗國大英雄束赤給拔都毋親的戒指,受到蒙古大國師耶魯不花祝福的,擁有者多子多孫,容顏永駐,這是真寶貝,真寶貝,我要了,五千個銀幣」,都市之狼詹臻在邊上迫不及待的大叫。
「好」,高胖子走回拍賣台,輕敲金鑼「五千個第一次,有加價的沒有」。
「七千」,底下的商人哪肯讓詹臻拔了頭籌,拔都是誰,那是橫掃西域諸國的大英雄,她毋親手上的戒指若帶到了自己夫人手上,生下的兒子也不會差太多,至少能像震北軍中諸少年一般,車青青的就博取不世功名,讓家鄉父老跟著臉上有光。
「一萬五」,一個綠眼睛博士波斯胡商在底下用不熟悉的漢語喊了一句,壓過所有叫價聲。胡商最擅長鑒定珠寶,他們看準的東西肯定物有所值,幾個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西北商人也久起了身子,猶豫不絕的向晴兒手上張望。
俏晴兒抿嘴一笑,輕靜蓮步走到商人們跟前,讓對方把戒指看得更清楚,似水碧眼開合之間,令人目眩神搖。
差不多了,別太貪,高胖子笑著向詹臻示意,低開高走是這次拍賣的策略,這個戒指的來歷他早知道,底價肯定在五百金幣以上,開始拍出的低價不過是為了烘拄氣氛。戒指上的文字在拍賣之前就已經被鑒定者發現,特地叫半路裝個美人驚艷誘人上鉤。晴兒玲瓏剔透,學什麼像什麼,詹臻騙人的本事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兩個「騙子」聯手,底下這些商人沒點兒定力哪能逃得過去。
「一萬五兩次,有加價的沒」,胖子高高的舉起木棰,就你了,心中湧起一陣快意,賣的就是你這識貨的波斯人。
「三萬個銀幣,現場用金塊支付」,一個近七十歲的老者低聲叫了一句,語驚四座。
沒人再爭了,三萬個銀幣相當於三千個金幣,就算三千兩黃金,這個老者還真不是一般有錢,能一把撒出三千兩黃金的,絕非尋常人家。
「三萬個第二次,三萬第三次,成交」,胖子迫不急待的敲響銅鑼,這回嫌大了,光這一件寶貝的佣金就是三千個銀幣,晴兒出的這個現場展示的主意真好,答應給她那零點五成的珠寶錢沒白費。
老者微微一笑,在眾人迷惑的目光裡招呼自己的隨從招著一袋金幣跟著高胖子的夥計去後台交割。看熱鬧的人群中,幾個不起眼的走卒懾手懾腳溜出帳外。
「看清楚了嗎,那老傢伙是誰」。離
開帳篷二十米,個子稍高,大夥計打扮的人低聲問手下小跑腿。
「照圖譜,應該是別失八里國師府中採辦,藍眼睛,高顴骨,塌弄子。只有頭髮與原來的黃色不符合,應該是染黑的」,小跑腿機靈的回答。
「這老傢伙不是來買東西的,撒三萬金幣不過為了給胖子個見面禮,估計是衝著燕王殿下而來,告訴軍營裡的弟兄精神點兒,別有閃夫」。大夥計吩咐了一句,轉身走回氈包。小跑腿使勁點點頭,拉起停*在一邊的馬車向草原深處走去,僻靜處,有人等著他接頭。
營地周圍高高的雕斗上,震北軍斥侯用望遠鏡把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當值的班長啐了一口,罵道:「呸,什麼東西。對付外賊不在行,盯自己人倒精神頭實足,哪天落在老子手上,把你扔到山溝去餵狼」。
錦衣衛的勢力無處不在,燕王朱棣對他們的活動也只能睜一隻眼兒,閉一隻眼兒。特別是遼東戰役之後,因為在戰爭中。錦衣衛探聽蒙古情報有功,受到皇帝的嘉獎,所以行事更是招接。震北軍斥候旅幾次下套捉拿蒙古奸細,落的都是錦衣衛,雙方鬧得非帶不愉快。地方上也經常有官員吃了錦衣衛的癟,寫信到燕王這裡告狀。朱棣不敢駁父親的顏面,只是在中間調和了事。參謀長徐增壽卻叮囑麾下斥候。加緊了對軍中錦衣衛的監視,免得他們貪功擾亂軍心。
「頭,小心些,小心被人聽見燕王也救不了你」,副班長用胳膊碰碰夥伴,低聲提醒,「前些日子近衛師的一個連長得罪了錦衣衛,沒知會燕王就被以通敵的罪名帶走了,等張小爺討了燕王的將令去要人,人都給折騰得沒有不成樣子,才接回營門就斷了氣,死都不閉眼晴」。
「我呸」,那個班長端起細管火槍,衝著兩個錦衣衛的背影瞄了瞄,氣哼哼的放下,「老子要是那個連長,就揮刀砍了他們然後衝到蒙古人堆裡戰死了事,省得死在自己人手裡毀了名節」。
副班長笑了笑,伸手按住了上司的嘴巴,趴在對方耳朵邊上低聲說:「要是武侯爺在,誰敢動咱們,就是犯了事,也得經過軍法處審理,他錦衣衛算個鳥。不過您也不用生氣,快有人和他們生氣了,我聽說……」。
「真的,藍老虎他們也敢惹,當年有人不給他開城門,他可是提兵毀城而入的」。
「此一時彼一時,常爺他們都能獨擋一面了,所以藍老虎就不吃香了,不過他們拍皇上馬屁的動作也太快了點兒,藍爺在軍中這麼多年,樹大根深,不是說拔就能拔的。真和他們叫上勁,還不知誰吃虧呢」?
「就是,倒時候咱燕王再出來放把火,燒了這幫傢伙的老巢……」
初夏的暴雪留不了太久,雲開日出後,雪的融化速度進來越快,山谷低窪處,巳經匯成一條條小溪,嘩啦啦唱著歡歌奔向居延誨,匯聚成那一片生命的碧綠,哺育萬里沙漠中唯一的綠洲。
「這是大漠西南唯一的補給地,奪了這塊土地,就等於扼住了西域諸部東進的咽喉,任何部落若想東窺,先問問我西涼男兒手中的馬刀答不答應」,大將藍玉橫刀豎馬,豪氣干雲。
「不但如此,我們可以從此一路向西,把太陽和月亮能照得到的地方全部插上大明戰旗」。
「嗚——喝——」,遛馬歸來的戰士學著牧人扯開嗓子大呼,這是戰場上的血雨腥風造就的男兒豪情,接連不斷的勝利讓戰士陶醉,他們期待這下一場戰鬥,下一場勝利,生盡歡,死皆醉。
威北軍大持常茂與藍玉並絡而行,天際邊白雲低垂,青山如黛,藍天彷彿伸手可攀,這是他最迷戀的景色,看著這片翡翠曠野,一切煩惱如草上積雪,片刻間就會消失痕跡。「姑夫,等一會咱們就去像燕王殿下請纓。一塊去蕩平天下」!
輕歎一聲,彷彿將心頭所有鬱悶之氣從肚子中呼出,藍玉給了內侄一個從來未見的笑臉,「蕩平天下,那是你們這些年青人的事情,我打了一輩子仗,該告老回鄉嘍」。
「告老回鄉。姑夫何必說如此喪氣的話,難道你怕天下沒仗打嗎」?常茂不安地問。如果像外表上那樣粗曠,朱元璋也不會把一路大軍放心的交到常茂手裡。擔憂歸擔憂,肚子裡的話偏偏不能明白地講出來,自己的姑夫藍玉自居延海大捷後一直沉吟,想必也發現了目前諸軍位置的玄妙。
藍玉笑了笑,用馬鞭敲了下常茂的肩膀。「小傢伙,學會和姑夫繞彎子了,難道姑夫是傻子嗎,大丈夫立世,但求仰無祚,俯無愧,難道還能為這一時的浮雲蔽日低吟淺唱,那是文人幹的事,非吾輩所為」。
話巳經說開。常茂索性不再隱瞞,低聲安慰道:「姑夫功績,世人有目共睹,此間事了,我想燕王殿下也會修書替姑夫表功,朝廷中還有徐老將軍在,未必對此事袖手。只要姑夫沒有把柄握在旁人手裡,萬歲想必也非不講理之人」。
「萬歲真不講理,我們做臣子的又能怎樣,你的威北軍夾在我右邊,燕王的震北軍在我左邊,怕我不聽調遣。還派老傢伙湯和卡了定西軍後路,萬歲這些年來。對付蒙古人也沒這麼用心過吧」。藍玉苦笑一下,淡淡的說。眼前的事巳經很明白,此戰結束,就是自己解甲歸田之日,到時侯是名列凌煙閣還是葬身西湖畔,全然無法預知,從形勢上判斷,後一種可能比前一種可能還多些。
「藍帥不要喪氣,誰敢冤枉你,定西軍將士不會答應,大不了大伙的功勞全不要了,折給皇上換你平安」,炮兵師長張正武縱馬追了上來,大聲說,也不管其他人是否聽見。他是個熱心腸人。調入定西軍數年,藍玉對他多有照顧,所以關鍵時刻也不肯為自己前程出賣主帥,收到親弟弟張正心的信後,氣憤不過,提筆向朱棣回書,歷數藍玉將軍這些年駐守西北的大功,決不相信其有負於國。
「傻話,你們都退了,咱定西軍的旗子誰來扛著,西涼男兒的槍口絕對不會對唯自已的兄弟,回去約束弟兄,沒燕王將令,誰也不准出營」!藍玉面色一沉,斥退了張正武。這個小張將軍是個赤誠漢子,自己麾下的將士也和自己情同手足,越是這樣,自己才越要一個人去面對所有波折,不能為了自己的事情連累無辜,當年武穆明知歸國必死,依然奉命班師,心境也如此吧。
「姑夫儘管放心,我們大傢伙也不會任由朝中那些錦衣衛胡亂栽贓於你,回朝之後,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送個信來,大伙聯名保你,不信萬歲不給這個面子」。常茂看著藍玉滿身未洗淨的征塵,心頭陡然升起一股熱浪。藍玉做事獨斷專橫,與常茂姑侄之間一直不大和睦,但其駐守西北這些年勞苦功高,眾人都看在眼裡,眼瞅著他被人冤枉,於公於私,常茂都沒打算袖手。
藍玉點點頭,對常茂的好意表示心領,又搖搖頭,如談家常般笑著說道「你啊,仗打得不錯,可謂將門虎子,事君地眼界可比你爹爹差遠了,看看這天下七軍,除定西軍外,還有在外人之手的嗎。憑這一點,萬歲也要奪了我的兵權,況且還有往日那麼多不敬之事」。
這是事實,沐英和常茂都是朱元璋的義子,安東軍的名義主帥並非湯和,靖海軍、震北軍兩支天下勁旅對是太子和燕王的私人武裝,朱元璋從收復遼東後就一直堅持不懈的回收兵權,任徐達這樣的絕名將現在都只能到指揮學院和總參發揮餘熱,何況藍玉這種後輩將領。西北距京城遠,藍玉調動軍隊時無法等待朝廷回復,通常是先斬後奏,或者斬而不奏,以朱元璋的心胸容了他這麼久已經是個異數,如今西疆平定,老賬新賬肯定要算個清楚。
「沒別的辦法了嗎?我們回去問問燕王,讓他保舉你去遼東震北軍的軍校當個教官也不錯,那邊的白山黑水,不比你這西域景色差」。常茂又替藍玉出了個主意,托在燕王朱棣的庇護下,朱元璋未必會不賣這個戰功赫赫兒子幾分面子。
「除非我現在造反,帶著軍隊從你和燕王之間殺出去,北邊地蘇策宇人少,未必能擋得住我,也未必肯出兵阻擋」,藍玉笑著想,心裡話他不願意向侄兒說,出關之前他就料到了今日局面,依然全心全意打好了最後一仗,軍隊是屬於這個國家的,不屬於個人,自己沒有理由為了個人利益讓這麼多好男兒背上叛國的罪名,即使他們願意為自己付出生命。當年岳武穆憑其在軍中之威,完全可以自立為王,金人未必敢招惹他,王八蛋趙構也沒搠其鋒纓的膽量,他依然慨然就死,為的就是不想讓國家再遭戰亂。
「毛頭,記住了,姑夫今日並非無計脫身,非不能,而不為也」,藍玉突然輕呼一聲,喊出了常茂數十年沒人用過的乳名。「這支軍隊是國家的,非我藍玉個人的,藍某半生沒少做錯事,卻非不知進退之人,此際君可以負臣,臣卻不可負君,仗打完了,欽差該來了,我該回營接旨陞官了」。
三天後,送走榮升太子太保的涼國公藍玉,徐增壽不安的問燕王朱棣:「殿下,您就這樣看著藍將軍歸國就死嗎」。
「我又能怎樣,萬歲的信你也看了,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巳經獲得了確鑿證據,三百萬貫的寶鈔最後接收者就是他,我又能如何」,燕王朱棣低聲歎了口氣,幽幽的說。根據兵部尚書王忠的口供,十五年京師附近糧價飛漲,本來該送住定西軍的軍糧被兵部盜賣一空,藍玉派人來催糧,明知違反規定依然接受了尚書王忠的建議,拿了三百萬貫寶鈔回陝西自籌糧草,僅此一項罪名就可以定他剝皮之罪,何況還有其他更嚴重的證詞。「同鶴慶侯張翼、舳艫侯硃壽、東莞伯何榮及吏部尚書詹徽、戶部侍郎傅友文等謀為變,將伺帝出耤田舉事」。
「那種刑訊逼供的證詞你以為也可信」,徐增壽對朱棣的冷淡的態度極為不滿,「他畢競也做過你的屬下,你就不能念在往日的功勞救他一救」?
「我不救他,他未必死,我要救他,他才死定了」,朱棣歎了口氣,鬱悶的答覆。「天下七軍中咱們佔有其四,父皇怕的就是諸格結黨,我替他遮掩,反而更令父皇猜疑,只有不聞不問,才能讓父皇靜下心來,仔細看看王忠的口供有沒破綻,是不是蔣瓛這賊為了邀功而故意製造冤案」。
朱棣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前來探聽主帥情況的定西軍炮兵師長張正武無可奈何的站在一邊,一籌莫展,不知底細的士兵們由衷地為主帥的陞遷而歡呼,像自己這樣核心人物卻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意。
「我的兒子是個蓋世英雄,英雄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事」,燕王朱棣不敢看張正武那期盼的雙眼,母親臨別前的話時時響在他的耳畔,自己已經不是熱血少年,應該知道做什麼事情對自己有利,藍玉不是自己嫡系,自己沒有必要為他出頭,加深父子之間的隔閡。何況藍玉被換掉後,定西軍實際掌權者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張正武,自己心腹愛將張正心的兄弟,多一個強援總比多一個不買自己賬的藍大將軍好。
夏,西域平,帝招大將軍藍玉還,賜封一等涼國公,加太子太保,未幾,下獄問貪污謀逆之罪,滿朝莫不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