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倒春寒,過了春節天氣突變,很多人不小心生了病。大學士吳沉病得最重,過了十五竟臥床不起,朱元璋派御醫看了幾次,皆回報說風邪入骨,需要靜養。這一養就是十多天,連馬皇后替燕王納陳青黛為側妃的事都沒趕上。
陳家並非權貴,燕王朱棣看上了陳星的女兒陳青黛,怕別人阻撓,私下裡給母親馬皇后寫了好幾封信。馬皇后自幼把朱棣養大,視其若己出,兒子喜歡上了別人的女兒,做母親的豈能不相看相看。所以在年底借北平火藥廠有功於國之名,下旨讓其主人進京面聖。陳星早就奉旨去了天津,在北平的家業全賴青黛打理。收到懿旨,陳青黛蘭心慧質,怎看不出其中門道,好好收拾了一番,拉著曹振的義女,率先不纏足的姜敏一同進京。一番應對下來,把未來婆婆哄得眉開眼笑,沒等春節過完就提了婚事。嫁入帝王之家,等於給陳家的所有生意買了保險,這裡邊的好處陳星如何不知。況且要嫁的是燕王殿下,北平府的名義擁有者,當然舉雙手贊成。雙方家長沒意見,這婚事也就定了。下了旨,文武百官一同上表祝賀,朱元璋也特意通融,著撥了一個連禁軍護送陳青黛到震北軍中去完婚。陣前娶妻本為軍法不容,但皇上開了口,御使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裝做沒看見了,況且他們忙活著過了正月就做一件大事。
正月未過,浙東的地方官員急報,山區發現魔教餘孽,殺人搶劫,幾個村子欠下了數百條人命,特別是吳村,六百多口的大村子沒剩一個活口。衛所聞訊派兵彈壓,卻沒找到魔教徒眾的蛛絲馬跡,一大票民間武裝如草尖上的露珠一般消失在空氣裡。
朱元璋聞訊大怒,派了禁軍一個師,由安平侯謝成率領入山剿匪,即使掘地三尺也要將魔教餘孽挖出來。那謝成乃元璋濠州舊部,曾跟著元璋克滁、和,定集慶,戰鄱陽,平武昌,下蘇、湖。後從常玉春破大都,搗定西,戰功赫赫,難得的是此人行事素來謹慎,故在當年諸小將之中,深得元璋寵信。這次奉旨出兵,臨行前入宮覲見,密奏浙東之事蹊蹺,元璋聞之,半晌無語,另遣錦衣衛五十人助之。
武安國在朝中做了這麼多年官,雖然對政治依舊不很理解,但多少也有了點見識。私下和劉凌議論此事,夫妻二人都覺得事情並非白蓮教尋仇這麼簡單。沿海各衛所大多已經併入了太子直屬的水師,兵強馬壯。即使是浙東的地方部隊,火器配備比例也超過兩成,白蓮教的人除非是活膩煩了,才會如此明目張膽犯案,殺人之後留下標記給官府,分明是示威之舉,在實力沒達到一定程度前,魔教行事未必這麼蠢。可不是白蓮教,好端端的誰會去窮山溝屠殺百姓,說圖財害命實在講不通,那地方窮且交通不便,搶了東西找地方銷贓都得走好幾百里路。
對於浙東地區,武安國的印象非常深刻,在他原來的世界中,此地以製造假冒偽劣聞名,曾號稱得到一架「隼」式戰鬥機,三月之內也能仿製出樣機來。浙東山多地少,謀生不易,因此也造就了地方百姓吃苦耐勞和聰明機變的優良素質,在二十一世紀,他們以造假貨起家,炒地皮,炒樓盤,直到後來的炒公司,利用公共資源管理上的漏洞,遊走在合法和非法的邊緣,提起這地方人,很多百姓嗤之以鼻,內心深處恨不得他們早日遭到天遣。可是在大明朝這個資本剛剛開始萌芽的時代,誰會和他們結仇呢。
想到造假,武安國就想到了假冒的「張五」牌剪刀,以及假冒的北平制小機械。老張五氣極時曾有和造假者不共戴天之語。莫非是他們?武安國心頭一緊,背上冷汗都冒了出來。
「安國,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劉凌關切地問。腹中胎兒臨產在即,她可不希望丈夫此刻再多向身上攬事兒。
「五哥不是這種人」,武安國對著劉凌笑了笑,自言自語。張五等人痛恨造假者,但貧苦出身的張五身上有著普通百姓對生命的敬畏,販賣奴隸的事張五可能會想,為了假貨而殺人的行為張五等人絕對做不出。並且這時代移民少,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身體特徵很容易被分別出來,張五若派人來做案,幾百個死士,沿途一定會被看出異常,不會不留任何痕跡。
「不是五哥他們,他們沒有這個必要,得不償失。只有對自己的利益威脅達到傾家蕩產的地步,才會有人不惜採用這種極端方式。他們不會,松江府那邊的商團也不會」,劉凌小心地幫著丈夫分析。
目前因新政實施而崛起的利益集團不止北平一脈,松江府*水力紡織起家的余氏集團,姑蘇朱二出身的絲綢和茶葉商團,天津周家為首的海洋航運商團,還有各地新興產業團體,各自的利益取向不盡相同,衝突頗多。有時即使是武安國親自出面,都很難讓平衡各方利益。但這些商團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會因為小的利益損失惹禍上身。沒有他們的資助,白蓮教也不會替他們清理造假者。
「我是瞎猜,沒有絕對的利害關係,這幾個村子不會被人殺得這麼慘,一個活口都沒留,比蒙古人都狠」!武安國拍拍劉凌的後背,以示其不要操心太多。「你別多想了,咱們的孩子會累的」。
劉凌甜甜的笑了笑,拉著武安國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臉邊,低聲說道:「人家是替你分憂麼,你說不想,我就不想,不過要是把最近的幾件事情聯繫到一起,我看此事未必沒頭緒」。
幾件事情聯繫到一起,武安國眼神刷地一閃。年關,朱元璋大赦天下,卻唯獨不赦貪官,肯定是抓到了朝中一些官員的把柄,暗示一些高官不要站錯隊伍。然後就是駙馬李琪被奪情,奉召回京。然後是一向戀權的吳沉稱病不朝,今天安平侯謝成帥禁軍平叛,居然有大隊錦衣衛隨軍?難道是地方官府自己動的手,嫁禍給白蓮教?是什麼原因讓地方官府下手這麼重?這些天殺的狗官。
看看劉凌那有些擔憂的眼神,武安國強行收斂住心思。扶起妻子,二人慢慢向後花園走去。「不想了,咱們去散步吧,官府的事情自然有皇上去管,咱們在這裡操哪門子心」。
作為妻子,劉凌豈能聽不出丈夫內心的極度失望。丈夫說過,在百姓的生命和尊嚴都得不到統治階層重視的時代,一個過於強大的國家對百姓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而這個國家的強大過程中,偏偏丈夫居功至偉。輕輕握了握武安國的手,劉凌低低的安慰道:「你別難過,什麼事情都得有個過程,等到百姓都像高胖子那樣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無視一切權力和官威時,你求的那些東西自然就有希望了,你自己不也說,那只是一個目標麼」!
武安國輕輕吻了吻劉凌的額頭,淡淡一笑:「我早就習慣了,這樣也好。前些日子余瀚宇他們勸我乘勝追擊,趁著曹振在朝的時候和他聯手搬倒一批官員替沈斌報仇。我還不忍心,現在看來,不用我費神了,他們自己作孽,自然會有報應。當今皇上總不會看著自己的家裡鬧耗子」!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城狐社鼠,依賴的就是皇權,如果皇帝下了心思想收拾他們,也沒有必要替他們鳴不平。夫妻兩個心意相通,不用太多語言就知道對方想幹什麼。花園裡的寒梅已經開了數剪,陽光下分外嬌艷。
風有些冷,花園裡的小路上薄薄的鋪著一層冰,武安國輕輕的把劉凌攬在懷裡,生怕寒風吹到她或者冰面將其滑倒。婚後的日子難得幾天寧靜,找個機會關起門來,不理會外界的喧囂,是夫妻二人共同的奢望。偏偏這世界不允許他們寧靜,總是在陽光明媚時來上一點兒風雨。謀劃,鬥爭,鬥爭,謀劃,整天在是是非非的漩渦裡掙扎,武安國真的有些倦了。今天打擊太大,讓他一時難以接受。前些日子新政局部獲勝而帶來的喜悅都被一股濃濃的倦意所掩蓋。武安國沒指望新政的者都是清廉之士,也沒指望這個時代的官員能真心對待百姓,在他善良的心中,一直有一個小小的乞求,就是希望官僚們能看到新興工商業所帶來的巨大利益把發財的基礎建立在興辦實業,而不是侵吞百姓利益上。即使目前北平、天津和遼東的商團多少都帶著官僚資本的性質,武安國也由衷為新興利益階層的成長而驚喜。而今天,他卻分外迷茫。
如果朝廷上文武百官真的能嚴格的分為新政者和守舊勢力就好了,那樣自己可以少花好多心思。而事實偏偏不是這樣,誰知道新政的者中,有多少是打著新政之名謀奪公共財富,他們的手段像自己那個時代很多人以改革為名掠奪百姓多年積累的果實一樣無恥。有多少大臣是打著維護秩序和名教的幌子,行著敲骨吸髓的勾當。推翻新政不是目的,他們要的是把新政推倒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北平的民間積累產據為己有。白正這種守舊文人之所以不願意改革,有很大程度是因為歷史上的教訓,每改一次,百姓的負擔都會加重一次。在沒有民眾監督的貪官手裡,善政惡政最終都會變成暴政。
「安國,等孩子生下來,我想回老家轉轉,讓父親和母親的在天之靈也能看看自己的外孫」。劉凌偎依在武安國的肩膀上,低聲乞求。
「走吧,我也去,反正我現在無兵無權,反貪的事情,比我會幹的人有的是。咱們省完了親,我就上本給皇上,申請監督修入雲貴之路的差事,沐英準備出兵佔據麻六甲,大明朝和那裡的土司還有印度人肯定有一場仗好打。平南軍的後勤安排猶為重要,估計皇上會准許」。武安國溫柔地答應,他不是當年的大學教授,閉著眼睛把百姓的呻吟聲描寫成頌歌,也不會認為那一團團血跡是社會變革的必然代價。他知道,這個時代,改革和守舊勢力的鬥爭不會停止,貪官集團和皇權的鬥爭也不會停止。如今北平集團已經漸漸自立,自己與其攪在朝廷反貪的漩渦裡,不如到下邊看看去年新政成果的落實情況。在他的記憶中,最容易發生腐敗的地方就是工程建設,修路令下了幾個月了,會不會有人藉著修路的幌子在民間橫行。當年的大隋朝,可就毀在一條運河上邊。
「其實此刻皇上也不願意你在他身邊囉嗦,咱們別太多事了」。劉凌見武安國答應和自己一起走,心裡一陣輕鬆,走吧,別管那麼多,此刻你管我和孩子就行了。那些自做孽的貪官,值得你去為他們拚命嗎?上次救胡維庸一黨,你手中有軍隊,現在,你憑什麼救人呢?
如果武安國政治上再成熟一些,他可能會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朱元璋馬背上得天下,篤信馬刀下的威嚴,每當他準備對政局做大的調整之前,軍隊肯定會有調動。上次是利用了震北軍,這次,朱元璋也不會完全依賴禁軍的力量。反貪的這件事蓄謀以久,自李善長去世前就已經開始醞釀,當時邊境動盪,老朱一直隱忍。現在,他忍夠了,李善長走了,李文忠老了,好兄弟徐達已經老得跨不得戰馬,朱元璋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將貪官一打盡,留給兒子朱標一個吏治清明的帝國。
此刻,二十多艘星級戰艦整齊地泊在玄武湖畔,那是水師從日本班師運送士兵和戰利品的戰船。大的日級和月級艦都被朱標和曹振留在了濟州島水師大營,這種小的星級艦可在長江上航行,押著上百艘運輸船直入京師。為了戰艦行駛方便,朝廷還特意派人清理了玄武湖到長江的水道。此湖只有一個出口和長江相連,平日湖面波瀾不興,剛好讓將士們休息調整。去年參加剿倭戰鬥的將士大部分留在濟州島監視日本和朝鮮的行動,這次約一個師的陸戰隊隨著主帥曹振和太子朱標回朝參加獻俘儀式。
水道上面突然有了動靜,驚飛岸邊一群覓食的白鷺。一艘星級戰艦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大搖大擺地闖向內湖。
「口令」,負責警戒的士兵搖動手中的信號旗,詢問對方的身份。這艘船看起來比較舊,但駛得飛快,看得出船上那些傢伙個個身手不凡。艦隊外圍的幾艘警戒船橫過船弦,黑洞洞的炮口從堞版後露出來。
來船斜帆半卷,尾桅逆風扯起數張小橫帆,居然將借助風力將船穩穩地停住,讓水師士兵心中暗喝一聲精彩。古銅臉的船老大跳上甲板,哈哈大笑:「哪位將軍當值,好警惕,無愧砸人家國門當玩耍的百戰精銳,煩勞通稟曹振將軍,說邵雲飛回來看他了」。
「邵將軍」,水師中幾個當年參加滅高麗之戰的老兵認出了對面的船老大,小聲喧嘩起來。一艘警戒船快速迎來,座艙門乒地被推開,小將姜燁一身戎裝從裡邊走出,大笑道:「我當是哪個不怕死的前來闖營,原來是邵前輩考教小輩來了,替你通報可以,先拿些南洋、西洋的玩意來買路」!
一晃數年,當初的小牛犢現在都獨當一面了,邵雲飛心中大樂,笑著罵道:「小東西,打劫打到你家海盜祖宗頭上來了,等一會見了你義父,看我讓他打你軍棍」。邊罵,邊從懷裡掏出一個雞蛋大的珍珠來,陽光下絢麗奪目。「這是南洋的寶珠,拿去哄丈母娘,看人家肯不肯把女兒嫁你不著家的水鬼」!
小將軍姜燁伸手剛要接禮物,船倉裡又鑽出幾個熟人,為首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青人故意裝做老氣橫秋地說道:「「老不正經,又教孩子們什麼歪門斜道,這賄賂皇家水師軍官,可是流放千里的大罪」。
「馮兄,你也來了,這一年又鑽到了什麼地方,南洋的海圖畫清楚了嗎」,姜燁開心地問候對方,馮子銘比他大十歲,當年一直讓姜燁喊他做叔叔,令小傢伙倍感委屈。現在姜燁年滿十六,海軍學院畢業,已經在艦長位置上實習,怎肯再比人矮一輩,當即改口為馮兄,把輩分自行扯平。
邵雲飛和馮子銘都是水師的前輩,特別是邵雲飛,天津衛一艘新下水比日級戰艦還大的改進型戰艦就命名為雲飛號,側面三層甲板,火力不在日級之下,船前後方還各裝了一個包了鋼的炮塔,可一百捌拾度旋轉,這是天津造船業和北平軍工業的最新科技成果,幾個艦隊都督當時為了搶這艘戰艦爭了個面紅耳赤。一些參軍時間較短的士兵聽說傳聞中的英雄出現,紛紛把頭探出船倉觀看。當年舊部慇勤,聽得姜燁一聲招呼,抬著跳板鋪在兩艘戰艦間,準備接邵雲飛過船。卻聽見雲飛大笑道:「海上男兒,何必這番囉嗦,欺你邵兄年老么」,雙腿輕輕一縱,人已從半空中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姜燁面前。
馮子銘這書生可不是當年模樣,笑了笑,也跟著颼地一下躍過船來,走在他身後的葉風隨不甘示弱,把身上的武器交給水手收了,哈腰提氣,「嘿」的一聲跨船而過,博得掌聲一片。最後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見大家都不用跳板,氣哼哼地抱怨,「這不是欺負我不會武藝麼,咱做斯文人,原該莊重則個」,整整衣冠,順手扯過一根纜繩,右臂在上面挽了挽,如猴子蕩鞦韆般飄來,沒踩出半點聲音。
一縷香,數枚子,兩個閒人對坐手談。小姜敏「仙翁」,「仙翁」的撥動琴弦,給長輩們助威。棋局已過中盤,執黑方形勢明顯站優,細看去,白方似乎還有扳平的餘地,是以處處突擊,尋找黑方的破綻。
執白者綸巾綢衫,一看就是個飽學儒士。執黑者身著一襲乾淨的布袍,面相亦甚文雅,落子之時手臂上肌肉慾破衣而出,提醒旁觀者此人武將的身份。
靖海侯曹振和海事司正卿朱江巖自打從日本班師回朝,難得有一個下午可以好好休息。一戰破高麗,再戰定日本,大明水師將士的聲望此時如日中天,弟兄們走到街上只要被人認出來,肯定有一堆百姓團團圍住,送吃食的,送水酒的,還有送衣服鞋襪的,拉胳膊扯大腿,比打仗還恐怖,嚇得官兵放假期間不敢輕易出門。躲在大營裡也未必清淨,每天前來拜訪太子殿下和曹振將軍的人絡繹不絕,從極品大員到白身書生,只要能搭上關係的,都想來戰艦上開開眼界。有一日太子朱標帶上幾個眉目清秀者上船,峨冠博帶卻掩不住身上的脂粉氣,江湖上打過滾的曹振憑鼻子就分辯出她們是女兒身。正納悶間,太子朱標悄悄地把曹振拉到一旁,親自為自己的堂妹做起了大媒,沒幾日,朱元璋下旨賜婚,把自己的侄女春紅郡主下嫁給曹振,並在把玄武湖畔早已準備好的大宅子賜給了他們做新房。海事卿朱江巖眼紅,不痛不癢的開了曹振幾句玩笑,話音未落,他的桃花運也來了,原來馬皇后的貼身侍女碧雲看中了他,自請聖旨給他做妾,聖命難違,又不知和家中老妻如何交代,在倭寇堆中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姑蘇朱二終日急得跳腳,暗暗埋怨朱元璋亂點鴛鴦譜。眼看婚期臨近,兩個準新郎受不了前來賀喜的眾人臊鴰,散朝後乾脆找了所戰艦躲起來,吩咐姜燁把守營門,閒雜人等一概擋駕。
「曹大人,你說這皇上沒事幹給咱們提親幹什麼,我總覺得這裡邊怪怪的」,姑蘇朱二一邊和曹振分析這場婚姻的目的,一邊在不起眼的地方放了顆白子。
「還不是自己的孩子用著放心,都成了皇親國戚,一家子人說話方便」,曹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懶懶的回答。女孩年方二八,那天一身男裝亦掩飾不住青春的光彩。即使不是太子做媒,曹振亦會找人問問是誰家女兒如此大膽。摻和進對方的皇親身份,曹振的心先冷了三分,當年老朱就是憑一紙婚約奪了武安國的兵權,這次莫非要重施故技?子由向來不憚把老朱往最壞裡想,本欲拒絕,奈不住好朋友兼太子的朱標幾次相勸,硬著頭皮應下了這段婚事。
「大人不怕皇上錦上添花,也認了春紅郡主做義女嗎」,朱江巖成心找茬,哪壺不開提哪壺。
「也罷,反正如今海上事了,曹某亦該歸去了」,曹振淡淡的回答,意興蕭索。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曹將軍說得灑脫,難道你能放下你那兩個好兄弟武侯和郭璞麼」?朱江巖讚了一句,又在棋盤上放下一顆白子,低低說了聲「校」。
棋盤上形勢登時風雲變幻,大佔優勢的黑棋被白子困住了一角,曹振左衝又突,無法突破白子布下的陷阱,把棋子向罐子裡一扔,笑著罵道:「好卑鄙,你這哪裡是下棋,分明是棋盤外的功夫,…」。
朱二嘿嘿一笑,兩隻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彎成條細線,「曹將軍從開局即蓄勢,我從中盤開始拆解,不出此招,怎尋得你的破綻,」!
「未必如你所願,邪不勝正」。曹振見此處已成定局,轉頭經營別的地方,黑子實力雄厚,不多時即有斬獲,盤上局面又開始向黑方傾斜。
朱江巖笑了笑,故技重施,一邊落子應對一邊低聲說道:「別人被你們瞞過,我可看得清楚,這些年一個武侯在朝中吸引大家注意,你和郭璞暗中大施拳腳,三人配合天衣無縫,你若退了,他們兩個怎麼辦」?
曹振豈肯第二次上當,埋頭看棋,腦海裡卻不由自主的浮現了當年和郭、武兩人指點江山的歡樂時光。『欲平倭,先平高麗。只有在朝鮮半島上站穩腳跟,登陸倭島才沒後顧之憂』。這是當年他和武安國兩人探討多日得出的破倭要決,數年來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了這個步驟,租借港口,訓練水軍,終能一戰靖海。
朱江巖見曹振不肯理睬自己,像是問話,又像自言自語的說道:「就連這次郭大人突然出招,我看都是和武侯暗中商量好的,只是不曉得你們三人怎麼聯絡,誰替你們傳的話」?
「心有靈犀一點通,還用傳話嗎」,曹振白了朱江巖一眼,將被自己吃掉的一小片白子一個個揀下棋盤,盤面愈發清晰,白棋眼看就沒救了。
「我看不然,那北平書院畢業的學生,有幾個不唯你們三人馬首是瞻,武侯爺明著求田問捨,實際上培根鑄基業的活一點也沒落下。你們兄弟,個個都是有胸藏溝壑之人,朱某佩服,只是不明白眼前如此大好時機,為何不一鼓作氣將那些老朽拿下,反倒裹足不前了呢」?
「你是找我下棋,還是找我議論朝政來了」?曹振笑著斥責了一句,用不了二十分鐘,這盤棋就可以看到結果了,估計自己的贏面在四分之三以上。
朱二看看不能贏棋,乾脆不再落子,笑著反問道:「哪個規定下棋就不能論政,曹兄難道不覺得這時局就像一盤棋麼,自己得手,怎能再給別人留喘息機會」!
這個姑蘇朱二和曹振搭檔幾次,平日交情平頗深,所以說話也不太顧忌。他的前任海關總使沈斌含恨而終,所以海關的同僚對當年陷害沈斌的幾個主要人物恨之入骨。這次看到機會,紛紛鼓動曹振借太子之手為沈斌報仇。
而現在的確是一鼓作氣將朝中反對新政的勢力連根拔起的好機會,南方北方新興利益階層的代言人都這麼認為。大明朝以長江為界,江南江北的新興階層因為地理環境不同,發展方向迥異,北方地區礦藏豐富,所以新興階層主要獲益於冶金也製造業。而南方工商階層以松江府商人為首,主要獲利點是紡織和海外貿易。第一次糧食危機時,為了防止棉花與糧食爭地,朝廷下令成倍提高了紡織品出口關稅,導致大量小紡織作坊倒閉,其中蘇州、松江一帶損失最重。朱二是蘇州人,自然比別人對阻撓新政那幾位恨得更深些。
曹振見朱江巖心思全不在棋上,把棋盤向旁邊一推,低聲說道:「武侯是不願意多造殺孽,那些官兒雖然腦子木訥,手腳也不很乾淨,但是罪不至死。況且國家律法有恆,不能總是憑當政者的性子來,高興了就寬,不高興就嚴,那還叫個法麼」。
「那些貪官,難得不該死麼,他們刮地皮時咱麼沒想到給百姓留條活路?武侯爺倒真是菩薩心腸,不知道等人家緩過精神陷害他時,會不會一樣手下留情」,朱江巖頂了曹振一句,心中好生不滿。這個武安國,越來越讓人看不明白,越來和大家走得越遠,無怪乎北平那幫子人想另起爐灶。
在一旁撫琴的姜敏聽到朱二數落武安國,重重地把手一拂,琴聲嘎然而止。冷笑道:「朱叔叔若覺得武伯伯做得不好,儘管自己放手施為啊,您也是朝中大員,平倭有功,聖眷正隆著,怎麼事事都指望別人動手」。
「這」,朱二被小傢伙噎得嗓子裡「咯」的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緩了半天勁才苦笑著說道:「我的小姑奶奶,我要是自己能幹,還和你義父商量什麼。這朝廷上辦事就像打仗一樣,為將的人本事再大,也得看看主帥令旗指向哪裡,若亂哄哄的你一下我一下,不用打就已經敗了」。
「這又不是打仗,協調指揮什麼,動作太一致了就成了黨爭了,反而讓人鑽了空子。要我是你,根本不用管什麼方法步驟,對方什麼,我就反對什麼,對方反對什麼,我就什麼,大家輪番上陣,不管他千變萬化,我以不變應萬變,反正心虛的是他們」。小姜敏跟著陳青黛跑了幾次皇宮,見識大漲,非常自信的說出自己的建議。
朱江巖本來欲笑她小孩子家幼稚,轉念一想,這話也不無道理,挑起大指誇道:「你朱叔叔在朝廷裡混了好些年,還真沒你看得清楚。可惜本朝不取女狀元,誤了你這不讓鬚眉的見識」!
「誰稀罕,當個芝麻官,天天像個磕頭蟲,聰明人也磕傻了」。
不知是聽了姜敏的建議,還是自己有了主張,關於彈劾大臣的事情,海事卿朱江巖不再和曹振糾纏,二人的心思又回到了棋盤上。棋局已經明朗,就像眼前的政局一樣,可以預料到勝負,只是大勝和小勝的區別。可大家都忘記了自己是當局者,忘了當屠刀舉起後,不飲足夠的血,如何才能放下。
棋下到了這個份上,已經可以收宮。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必再囉嗦。計算著自己這次到底輸了多少目,姑蘇朱二好生失望。
在朱二和劉秉瓏等太子系官員眼中,等武安國性格過於懦弱,已經不適合做新政的領軍人物,雙方鬥爭到這種程度,各自的主帥都需要是鐵腕人物,忍得住犧牲,無論政敵還是盟友,即使親兄弟倒在面前眼皮都不能眨一下。這方面武安國最近的所作所為顯然令大家非常失望。平遼侯既然萌生去意,新政者的當務之急是推出一個新的靈魂人物,帶領大家把握住戰機一舉掃平變革的障礙。無論從聲望還是從資歷而言,靖海侯曹振無疑是取代武安國的不二人選。二人同樣是新政的核心,同樣因對外的不世戰功在民間聲名顯赫。從朱江巖的角度看,曹振還比武安國多一個太子系人馬的身份,平遼侯武安國雖然為人隨和,畢竟和燕王殿下走得近。這古今宮廷之爭,向來是不講兄弟感情的,當年唐太宗千古一帝都要做出殺兄逼父的勾當,何況現世。雖然現在太子和燕王交好,誰能預料到將來會怎樣。拋開太子和燕王不說,從另一個角度講,武安國和郭璞推行的新政,照顧的多是以冶金製造業為主的北方,相比之下,對南方新興階層的利益關心的就很少。如果換了曹振當政,不但可以保證太子和燕王之間的平衡,而且能保證各項新出台的政策多少能向松江、蘇州一帶傾斜。這麼多現實利益明擺著,這打起仗來多謀善斷的曹振大人怎麼一點兒都看不見呢?
剛巧有士兵進來稟報,說邵雲飛等人來訪,朱二借勢大袖一揮,將棋盤上的子盡數拂亂,算做平局。曹振已經習慣了他的賴皮做法,如果這點耍賴的本事都沒有,這朱江巖也不會兩度擔任談判特使了。當下吩咐手下準備一艘運輸艇,載著主客一同到湖中心玩耍,順便要太子的御廚整治一桌酒菜,款待這些對水師發展有功之士。
獨臂將軍邵雲飛在湖上一出現就成了將士們關注的焦點,到了湖中心依然被曹振強按著坐了上首。這幾年依*出售海圖及探險得來的珍禽異獸,奇花怪草,邵、馮二人的探險船隊已經從當初的一艘船發展到五艘星級武裝貨艦。南洋一帶的海國被二人搜索了個一清二楚,現在非但大明朝的海商購買他們的海圖,連蘇祿(今菲律賓)、勃泥(馬來西亞一部)一帶的船主都以擁有一本馮氏海圖為榮。馮氏海圖上將沿海各地的水文地質、連風土民情、物品特產都標了個清清楚楚,其南洋卷已經包含了整個赤道以北的南洋諸島。邵馮二人的足跡業已越過了赤道,到達了另一片未知的海域。那邊有個巨大的島嶼因為無法補給而未能一窺全貌,馮子銘按武安國提供的如畫江山圖來推斷,認為此地應該是大洋州。雖然這個地方目前只有野人居住,不適合商船往來,但朱元璋已經迫不急待的下旨將此地納為大明領土,供流放罪人使用。
商人們對西洋的興趣遠遠大於南洋,一則那裡是黃金發源地,再則很多大明境內居住的回教徒也希望能搭載商船前去麥加朝聖。可是近些年西洋不太平,葉家老爺子麾下的南洋好漢與巴赫馬尼、維查耶那加爾(俱屬於今天的印度)兩國的艦隊在榜葛剌(孟加拉)灣打得熱火朝天,奧裡薩國的偽王也趁機湊熱鬧,雙方一個憑著船堅炮利,一個憑著人多勢重,一時難分出高下。此地海上貿易的興起帶動了當地的海盜業,天竺人、阿拉伯人,包著紅布頭巾,遇到貨船就沒命地向上衝,碰上這種情況,商人們多是花破財免災。邵雲飛的艦隊偏不買地頭蛇們的帳,仗著駕船技術高超,每次往來都是強行通過。如此一來,西去的探索工作就越來越困難了,中途補給不得不減到最少,船上的水手也越帶越多。所以《馮氏海國圖志》的西洋卷僅僅比前幾年多了些地名和航線,如速古答辣(索科特拉島)、秩達(吉達)、忽魯漠斯(今伊朗霍爾木茲)等,這次馮邵二人聽說水師的有幾艘月級戰艦即將退役,千里迢迢趕了回來購買,準備躍過榜葛剌灣各國,探索一下從南巫裡(蘇門答臘北端)直接到木骨都束(摩加迪沙)的航線(鄭和第六次下西洋發現的航線,橫穿印度洋和孟加拉灣)。
來京城的水路上遇到了余瀚宇和葉風隨,機警的邵雲飛一下子就猜到他們和自己抱著同樣的目的。所以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和馮子銘商量好了,動用一切手段,一定要把退役的戰艦拿到手,關鍵時刻不惜動用皇家力量。
「難啊,這大明水師和商隊用的海圖可都是我和小馮捨命換來的,想當年在海上,我邵雲飛的旗號答打出去,海盜們還不都躲著走,現在不成了,欺負俺廢了手臂,隨便一個小嘍囉都把我追得雁不生蛋,難啊」!酒過三巡,邵雲飛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馮子銘一腳,邊歎氣邊搖頭。
「真是虧得邵兄了,那榜葛剌海灣上千里路,只有一個可以補給的地方,海盜們海上打不過咱們,就到岸上等著,榜葛剌和海盜根本就是一夥的,半夜裡海港一下子湧出上千名海盜,那麼大的炮聲,居然沒驚動守軍,若不是邵兄見機得快,這幾艘星級艦就成了海盜的戰利品了。馮銘低著頭,彷彿墜入那血與火的暗夜。
曹振對馮子銘的印象還停留在水師剛剛組建那個階段,哪裡知道這整天抱著地圖少年心裡有了這麼深的城府,不覺其中有詐,關心地問道:「後來怎樣,你的船上不是太子特批了五門火炮麼」?
「螞蟻多了咬死大象,他們人多不要命,我們也只能逃。五門火炮哪裡夠用,即使是原來的火炮全裝上,也架不住對方人多。況且我這探險船不能帶太多水手,那海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多了,糧食和水都供應不上,反而壞事,如果這船能大上幾號,穿過榜葛剌灣不停留,我們早到達馬木路克王朝的開羅了,穿過陸地就可以到達武侯所說的地中海」。邵雲飛憤憤不平的拍著桌子,抱怨著船隻太小。
眼看二人的陰謀就要得逞,葉風隨再也坐不住,端起面前的酒杯衝著邵雲飛一舉,大聲說道:「邵侯爺,我借花獻佛敬您一杯,我們那裡聽說您憑著三百多個水手,五艘戰艦將榜葛剌國的一整支水師堵在港口裡,直到人家送足了賠償才離開,南洋七十二島島主提起您大名,都挑拇指稱讚呢。晚輩這次到中原來,家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當面拜會您這位傳說中的英雄,沒想到小子真有福氣,半路上就把您給遇到了」。
「您的船我不嫌小,二位要是賣船,我松江府的商人全包了,不還價」!余瀚宇也不是省心的主,見葉風隨衝了出去,趕緊趁火打劫。
新政推行這些年,從來就沒教過大家「揖讓」二字,所以大家互相之間也不客氣。曹振愣愣地看著眼前幾個人的表演,想了半天才明白其中的味道,放下筷子,悶哼了一聲:「哼,邵將軍,我還以為你千里迢迢來看朋友呢,敢情是來看我的戰艦來了」!
邵雲飛嘿嘿一笑,面不改色心不跳,「看朋友是主要的,當然要順便買你的退役戰艦,那月級艦抗得了大浪,載重又多,剛好給我們用來跑遠路,要是近海作戰或做商船,還真顯不出它的有點。我剛才說得都是實話,海上我邵雲飛怕過誰來,但進港補給,就上了人家的地盤,不得不低頭。榜葛剌那次,我們是連夜跑出來的,天亮後發現糧食和水不夠回到下一個補給點,才殺回去拚命,好在氣勢上把對方嚇住了。您別生氣,我先自罰三杯「!說罷,連連乾杯。
馮子銘和邵雲飛配合了這麼多年,豈不知什麼時候該自己圓場,見曹振好像真有些生氣了,站起來抱拳施禮道,「曹將軍,朱先生,你們都是前輩高人,這次要不是被逼得沒辦法,我也不會前來求你們。那西行之路處處凶險,所以聽說水師有戰艦退役,我們才千里迢迢趕回來買。買給別人,他們還未必珍惜,賣給我們,至少不會把任這些大船被日曬雨淋」。
這是句實話,邵雲飛在水師時是出了名的愛船,它的座艦每次出海前後都會打來井水沖洗,甲板每次都被擦得一塵不染,船帆也是整個艦隊最乾淨的。水師戰艦升級,曹振眼看那幾艘功勳舊戰艦就要退役做商船,心中本來就有種驊騮老去的哀愁。這次如果賣給邵雲飛,反倒能讓船兒發出應有的光彩。
「我看還是先把退役的戰艦賣給我們葉家,我按新船八折的價格出銀子,並負責護送來往商隊安全」,葉風隨也是衝著幾艘舊船來的,見曹振被馮、邵二人說得有些心動,唯恐他答應,大聲表白。
「我們松江商人也是奔著退役戰艦來的,曹大人,您可別光顧著他們」,余瀚宇不甘落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銀票。「這都是今年存的現銀,徐家票號的,可直接兌換金元的新票」。
葉、余二人都擔負各自集團的托付而來,口袋裡揣的銀票都不少。人情方面不佔優勢,自然從資金方面入手。二人開出的價格足夠造大半艘新船,連姑蘇朱二這種精明的商人聽了都暗暗心動。
小姜燁見三方各說各的優勢,怕大家傷了和氣,笑嘻嘻的把話題岔到葉家在南海的經營上,低低對葉風隨說:「葉前輩,你們南洋好漢前一段不是和勃泥國王爭天下嗎,怎麼又殺在水上和人家打起來,這兩頭作戰可是兵家大忌」。
葉風隨見曹振的義子發問,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地答道:「那地方不止一個勃泥國,全島應該叫婆羅州,唐代典籍裡寫得很明白。島上諸國以勃泥最大,當年蒙古人通過聯姻等方式在那裡立了二十多個王,我們收拾了其中一半,還有十三個稍大些的,都是當地土人的核心,大家不方便趕盡殺絕,就和他們說好了,統一成一個新的婆羅國,他們十三個土族國王輪流當皇帝,每個皇帝當五年,活著沒輪到的就由他們的兒子來繼承。我們這些漢人輪流當宰相,替他們管理國家,家父是水陸豪傑之首,就當了這第一任宰相」。(婆羅州,即「加裡曼丹島」。世界第三大島。北部為現在馬來西亞的沙撈越和沙巴兩州,兩州之間為文萊。南部為印度尼西亞的東、南、中、西加裡曼丹四省。中國史籍稱為「婆利」、「渤泥」、「婆羅」等)。
曹振聽人說過葉家舊事,崖上一戰南宋滅亡,張志傑的殘部流落南洋,和當地人和平相處,共見建設家園。漢人持家勤儉,頭腦靈活,生活通常比當地人富裕。而那裡的土著受了蒙古人調撥,仗著人多勢眾,經常變著法劫掠這些外來戶。後來蒙古人衰退,中原大亂,勃泥等國土著對漢人更為殘忍。經常是結伙到漢人家打劫,搶完了揚長而去,地方官府對此惡行也視而不見。葉風隨的父親被逼得忍無可忍,揚帆做了海盜,和官府對抗多年。大明統一時,南洋諸海盜也慢慢歸屬在葉家旗幟下。前幾年天津地方獲得朱元璋默許,暗中葉家勢力,和蘇祿、勃泥等國開了一仗,殺得諸國聯軍落花流水,南洋諸國方收斂了對漢人的輕慢之心。
「那勃泥、蘇祿一直受巴赫馬尼、維查耶那加爾影響,雙方彼此直間互有姻親,當地百姓中也有三分之一為天竺人,所以巴赫馬尼、維查耶那加爾兩國才強自替勃泥出頭,勾結阿拉伯人斷了我們西去的航路,郭大人做主賣給我們的船前後只有七艘,每艘加裝的火炮都不到十門,對付勃泥等國的艦隊可以,對付阿拉伯的正軌軍就有些吃力。仗著弟兄們強悍,我們才和那些阿拉伯人及天竺人打了平手。如果曹大人能和皇上說說多賣我們些火炮,給我們也裝備些月級戰艦,葉家一定把蘇祿國(現在菲律賓等地)拿下來交給大明天子」。
傳奇故事中,虯髯客發覺自己沒有力量和李世民爭奪中原,就避居海外自立一國。這種靖海侯曹振向來不屑一顧,他不相信有人擁有近於妖怪的本事,可現實就活生生的擺在他面前,葉家居然在短短幾年內一統勃泥等地,手段實在令人佩服。至於葉風隨的父親為什麼不自己當王而是擁立了十三個傀儡,只有一個原因能解釋,就是南洋諸島的豪傑不希望向大明稱臣,他們沒吃過大明朝一粒米,自然不喜歡向一個千里之外的稱臣。以海為家的人天生就不喜歡受朝廷約束,宋時海上有人不服教化,有人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語言勸之,眾盜曰:「老子頭頂藍天腳踏船板,何時有過半分土來」!
而朱元璋也絕對不會允許另一個漢人政權存在。如果婆蘿州的國王還是當地人,只要他肯稱臣納貢,朱元璋就可以將其列為不征之國。如果婆籮州的國王是漢人,大明它就會成為大明水師的下一個進攻目標。歷史就是這般殘忍,一個號稱胸襟最為寬廣的民族,可以很輕易的原諒仇敵,卻沒有拍拍自己親兄弟肩膀的勇氣。朱元璋沒有,葉家老爺子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以找一個當地國王做招牌,無疑是最佳選擇。
至於後來葉風隨那些表白,曹振一句也沒聽進去,即使聽進了他也不稀罕,以現在大明水師的實力,如果朱元璋想討伐蘇祿,三個月內曹振可以保證掃平蘇祿全鏡。假葉家之手並不比自己親自去省多少力氣。曹振關心的是,那些當地人怎麼會聽任葉家這麼胡鬧,十三個國王開賭場般輪流做莊,這個在台上下的令,到了下一任手上不承認怎麼辦?國王下令對罷免宰相怎麼辦?國王輪換,宰相世襲,這個架構好像聽人說起過,西邊有個國家數千年前就是這樣子,難道葉家讀過武安國組織人翻譯的那些西方歷史書麼。
和曹振一樣,姑蘇朱二顯然也對國王輪替制比對賣船更感興趣,在中原歷史上,權臣把握朝政,即意味著亂世的來臨,有識之士都會奮起抗爭。到最後,權臣或者扯下面具自己做皇帝,或者身敗名裂。有十三個國王作為後備,葉家想採取前一種緩慢奪位的辦法顯然難度很大,但他們會傻到希望自己被人除掉麼?還是葉家有其他手段,可以維持那個島國各方利益的平衡?
「世子,如果那國王任期滿後不肯退位給下一任怎麼辦,或者在位上胡亂發號施令不合作怎麼辦?難道大家再打一場?我看你還是勸老爺子早日自己做了國王是正經,免得夜長夢多」!小將軍姜燁心直口快,坦率的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是啊,是啊,打虎不死,必有後患」!馮子銘等人也紛紛附和,他知道南洋那個大島嶼統一了,也知道葉家和當地人講和了,卻不知道中間還有這般故事。替朋友著想,他們也覺得該把那些國王全部廢了,或者廢掉絕大部分,只留下一個聽話的傀儡。
葉風隨見大家興趣全轉移到婆籮州的制度結構上,撓撓腦袋,十分不好意思的說:「為什麼這樣,我也不清楚,這應該是個沒辦法的辦法。反正葉家是不會自立為王的,島上的情況也不允許。那島國和中原不一樣,那些小國的國王的權力本來就弱,平時就要聽長老們的意見。眾豪傑軟硬兼施,和當地的部族長老打打談談,死了好多人,才換回了這麼一個折中方案。在我們婆籮州,現在國王僅僅是國家的代表,不能出口成憲,也不能隨便下命令給百官,至於老百姓,只要能過上好日子,國王不是異族就行了,對誰當他們的國王好像並不關心。在我們婆籮州,國庫和私庫是分開的,國王每年可以從國庫中拿多少錢按規定和歲入成比例,超過了一定額度就要宰相和百官批准。國王在不在位拿的俸祿一樣多,所以他們也不用賴著不走」。
「你就說國王是你們家的擺設不就行了嗎,何必這麼囉嗦」,邵雲飛在一旁插嘴。剛才葉風隨砸了他的買賣,惹得他滿肚子不痛快。見對方此刻說得高興,忍不住出言譏諷。
葉風隨白了他一眼,笑著說道:「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我就等著做那個司馬炎即可,還用向現在一樣到處跑?咱們水上英雄有水上的規矩,總瓢把子是不能說傳位給子侄就傳位給子侄的,幹不動時可以退,下任瓢把子需要大伙公推。所以我父親有權力,不代表我就可以接位」。
邵雲飛知道這是海盜們的老規矩,海盜的總瓢把子位置向來是個人憑實力去搶,搶到了就帶大夥一塊干,如果幹不出明堂來,服不住眾,就得主動退位,大家會另立瓢把子。若戀棧不退,就隨時得接受新秀的挑戰,或是比海戰,或是比水性,或是比拳腳,其他人不得相幫。比試中生死勿論,死者的舊部和家人也不得向勝利者尋仇。所以海上的瓢把子,很少有能幹十年以上。海洋那麼廣闊,隨時會有新秀冒出,不可能把每一個有實力的競爭者消滅在萌芽狀態。正是這種殘酷的爭奪權位方式保證了海盜組織的活力,保證了他們可以對抗陸地上的朝廷。海盜們也習慣了這種爭奪頭領的方式,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場血戰發生。
葉風隨順著大家的問話,又解釋了一會婆籮州的風土人情,大伙終於明白婆籮州的統一是建立在土人和海盜們妥協的基礎上。土人各部番王輪流當國王,漢人和各族水上好漢推舉自己的頭當宰相。百官由宰相任命,國王不得干涉,同理,部落內部王位接替是部落的私事,朝廷也不能管。國家的各項政令發佈,則由宰相和百官商討而出,國王不問不看,但是各項政令不得侵害國王利益或削減國王俸祿。各國王的年俸,朝廷必須保證準時發放,並且按一定比例逐年增加。
這個協議達成後,水上各路英雄搖身一變,成了婆籮州的正規水師,不再搶掠本國百姓和各族長老。至於水上英雄自己內部的紛爭,無論動刀子還是火炮,那是水師自己的事,長老們也不管。
「那你們父子將來怎麼辦,繼任者會給你們留條生路嗎」?姜燁奇怪地問,成王敗寇是古今不滅的真理,他還真沒聽說過哪個執政者被人從座位上趕下來能得善終。
葉風隨長歎一聲說道:「所以家父才拚命帶大伙建功立業,為的就是趁在位時做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等家父幹不動了,就主動退出,那時候我如果能爭,就爭一下,爭不了,就讓賢給人家。憑著家父在位時的功業,新上任者也得給我葉家些好處,否則等他卸任時,別人就可以用同樣手段對付他」。
「不怕,到時候給我傳個話,我帶艦隊去為葉家撐腰,看誰敢碰你分毫」,姜燁到底年幼,很講義氣的給葉風隨鼓勁。
「也不至於真動刀子動槍,碰撞一下,彼此之間都清楚了對方的實力,差的一方就會選擇退讓了。家父說他爭取和眾人商量一個協議,也給宰相規定個固定任期,卸任時採用找人評判的辦法,實在不行就像北平股市那樣,一人一票來表決。反正自己兄弟間盡量不流血。免得傷了元氣讓外人趁虛而入。婆籮州現在一切處於草創階段,大家終於可以不受當地土族欺負了,幹勁還足,我們這幾年可以慢慢商量著來」。葉風隨看著湖面輕輕地說。
「其實你們葉家可以趁現在訂一個制度,把宰相的任期和接替辦法也用律法的方式制訂出來,這樣就可以基本保證今後相位的平穩交接了,不必一定*比武功,比比文治也不錯,只要不是父子相傳,別人還真不好說什麼」,沉思了半晌,曹振給了葉風隨一個中肯的建議。同時也滿足了葉家賣船的要求。「第一批退役的三艘月級艦,我可以代你們向太子講情,賣給葉家,火炮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和皇上申請,以你婆籮州宰相之子的身份上表,說要討伐其他海上親蒙古勢力,我再讓武侯暗中替你美言幾句,估計皇上會恩准。小馮和余兄想要的船,我可以讓太子下旨特批給你們幾艘特大型運輸船,其實就是從日級戰艦型號基礎發展來的,只是沒有裝火炮的位置,也沒有加厚的船舷。份量輕了,船的容量和速度反而加大了很多。葉兄回去後可以告訴你家老爺子,等我和朱兄成婚後,也會到南方走走,那巴赫馬尼、維查耶那加爾兩國的水師對劫掠大明商船,大明水師也應該和他們講講道理。不能吃了百姓的供奉卻由著這些外寇胡鬧」。
「謝謝,謝謝,太謝謝了,…….」,曹振說一句,葉風隨說一聲謝謝,到最後連謝字都說不出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最後幾句,分明等於告訴他大明水師準備向榜葛剌海灣諸國宣戰,替婆籮水師出頭,有以這支百戰雄師做*山,那天竺和阿拉伯聯軍還有活路麼?到那時,過了南巫裡(蘇門答臘北端),就全是婆籮州的天下,還怕有人不服父親的功業,挑戰他的相位麼?
有人高興有人愁,松江府商人余瀚宇的臉此時就擰成了一個苦瓜。他可不是為了買運輸船來的。受了松江府眾人之托,余瀚宇這次來京城找曹振幫忙是為了買退役戰艦成立遼蒙聯號那樣帶有掠奪性質的遠洋商團。看曹振把戰艦都賣給了葉家,知道計劃落空,只好另尋出路。推杯換盞和大伙喝了幾杯,大伙高興的時候說出了買船的目的。姑蘇朱二與他本來有些舊交情,在旁邊不住替他說好話,馮、葉二人也跟著捧場。靖海侯曹振推脫不過,答應替他在太子面前說話,爭取在運輸船上也裝上幾門大炮,做成武裝商船。
看樣子曹大人也準備躲開眼前的是非了,為什麼?趁著這次機會把反對者徹底根除不好嗎?看著靖海侯曹振和幾個朋友開懷暢飲的樣子,姑蘇朱二百思不解。
其實靖海侯曹振又何嘗看不到眼前這個機會,但是,他卻更清楚變革的事情急不得。好朋友武安國曾經說過,在沒找到更好的辦法監督官員之前,所謂反貪,不過是打掃了屋子角的蜘蛛,沒幾天功夫新的蜘蛛會再長出來。這種依賴皇上的旨意和官員良心的反貪,不會堅持多久,雖然貪官可以一殺再殺,當皇帝殺得疲憊的時刻,整個朝廷就會向貪官妥協。在曹振所熟知的歷史中,宋朝初年,官員貪污五兩銀子就要處死,到了真宗時候就變成了貪官流放海南,到了徽宗,則變成了免除其官職,到了南宋,則成了「不甚深求」。
推行新政也不是換掉一批官員就可一勞永逸的事情,好朋友郭璞曾經說過:「法制無常,近民為要,古今異勢,便俗為宜」,在社會的底層沒有能與新政適應之前,操之過急,反而會壞事。換掉一批官員容易,提拔一批新政的者也不困難,問題在於,這種憑政見相合而進行的提拔,有多少趁勢附炎之徒會跟著混水摸魚,多少人會打著新政的名義對國家和百姓進行不法侵害,對社會財富進行合法掠奪。就像王荊公當年破格提拔的人材,呂惠卿、章惇、蔡京、李定、鄧綰,無一個不以貪污聞名。現在,推行新政與反對新政的爭執還能勉強維持在道義之爭上,偶爾有下流手段,俱不是主流。如果讓他蛻化為權力之爭,那就違背了兄弟三人的改變國家命運使其用不在墜入朝代興衰輪迴的初衷,而伴隨著新黨舊黨權力的爭奪這個怪圈子,新政與舊政只會結伴走向毀滅。
北宋滅亡,距離王安石發起他那著名的變法,僅僅五十八年;距離司馬光廢除這些變法,也只過去了四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