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久違的雨聲。昌浩緩緩地張開眼睛,只見魔怪就坐在枕邊。
「……魔君」
用嘶啞的聲音喚了一聲,魔怪卻仍舊低垂著頭,一動也沒有動。
昌浩眨了眨眼,皺起了眉頭。
「……魔君,怎麼了?哪裡痛嗎?」
話一出口,昌浩突然響起來了。在半夢半醒中,昌浩聽到紅蓮那無聲的悲鳴。
「……你真是傻呢,那不是魔君的錯啊……」
正想坐起來,突然感到有點眩暈。也許是因為血氣不足吧。放棄了這個念頭,昌浩把手伸出來,放到魔怪的頭上,胡亂地搔了一通。
「阿,真是不可思議!我不是還活著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早就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能死了……」
昌浩快樂地笑了,但聲音有點疲倦,這也許不是魔怪的心理作用吧。昌浩大概是在勉強自己表現出一副精神的樣子吧。
魔怪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昌浩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沒關係,我馬上就會恢復健康了。……但肯定又會被爺爺教訓了吧。說蛇呢面既然沒有注意到,真是悲哀啊……之類的。」
說什麼真的很悲哀,半吊子,靠不住……
「果然……魔怪不在身邊的話……就不行了呢……」
聲音漸漸變弱,昌浩的手吧嗒地掉了下去。
魔怪抬起了頭。昌浩睡著了,輕輕地吐著安穩的氣息。那安詳的臉和從前一點都沒變。魔怪那晚霞般的眼眸搖擺不定。魔君不在身邊就不行了呢。
「……昌浩」
真的行嗎?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嗎明明讓你身陷險境了……明明那狂暴的火焰,差點把你推進死亡的深淵……記憶從腦海裡浮現出來。想起了那雙直率、清澈的眼睛。昌浩的睡臉,和十二年前最初見到的天真無邪的嬰兒的眼睛重疊了。拿手,真的很小。提心吊膽地捉住紅蓮深處的枝頭,然後似乎很高興地笑了。
昌浩,你……
——找到了~魔君,我找到你了。
無論經過了多少年,仍然在笑著……
——來,我們一起回去吧~
你就那樣子,向我伸出了雙手……
「……」
魔怪垂下了頭。靜靜地吞了一口氣,耳朵微微動動了一下。白色的脊背劇烈地顫抖著,緊緊抓住和服袖子的爪子,暗暗地用力緊捏起來。事隔數日,在一個下著雨的晌午,昌浩迎來了一個客人。雖然仍然還是在床上,但只有這時候不能不起來。沒有辦法,只能在身後放一張案幾,把背靠在上面支撐著上身。雖然還是很頭暈,但昌浩卻笑著擺出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
「我不是說過不用擔心我了嗎?」
但坐在他面前的彰子完全沒有相信,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一直盯著昌浩不放。
「說謊!因為我還記得很清楚……!」
彰子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就要忍不住了。終於按耐不住,彰子用雙手把臉摀住。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沒有聽昌浩的話……!」
雖然事實確實是那樣,但如果當面肯定的話彰子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昌浩拚命地搖頭。
「但最壞的還是操縱彰子的鶚,我知道彰子並不想殺我的。」
「那件事情……!」
彰子淚眼婆娑地抬起了頭,昌浩慌忙訂正自己的發言。
「不對,我要說的事……彰子並不想那樣做的,只是被鶚操縱了吧。所以,這並不是你的錯。」
彰子的心在哭。昌浩知道這點。她什麼都記得。光是那樣就已經非常痛苦了吧。昌浩低垂著頭,向把手放在雙膝上的彰子伸出了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就像在哄她一樣開口了。
「我真的沒有問題。不要哭,如果彰子哭的話,我會很困惑的……」
看到有人哭的話會很痛苦。光是看著就會覺得心痛,不知道該怎麼辦。
拭乾她臉上的淚珠,昌浩露出了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看到那個笑容,彰子放鬆肩膀、輕輕的點了點頭。一直在旁邊沉默地看著他們對話的魔怪走到彰子的面前,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
「不用在意。本來就是這個沒有注意到鶚的企圖、半吊子的、不可靠的少年陰陽師不好!」
「真是尖酸的話呢……」
看著盯著他的昌浩,魔怪忘形地繼續說了下去。
「而且,雖然這只是可能,但昌浩這傢伙欠下了貴船的龍神一筆債呢。不認真努力修行的話可能會遭天罰的哦!」
「魔怪先生,那是怎麼回事!」
昌浩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魔怪靈巧地翹起前足開始說明了。
「這個嘛……因為貴船神社的祭神幫助了我們。神祇這種東西,如果不好好祭祀的話是會降災的哦!而且,貴船的神是可以列入日本前五名的神祇,所以如果你將來變成了半吊子的陰陽師,那就真是豈有此理了!所以,天罰就會降臨了。」
「如果變成半吊子的陰陽師就會給予天罰……這,難道是我的錯……!?」
昌浩茫然地低吟起來。在不知不覺中就欠下了一筆債,如果達不到神的標準,還要接受天罰!不愧是貴船的神,真是不講道理。
「就是這樣,加油啦,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孫子!」
大喊了一聲,昌浩像是要開解彰子的樣子,對她笑了一笑。
「看……就是這樣,所以,你不要在意……」
「沒錯沒錯。就把它看成是要達到良好修行結果所必須作的基礎修行就好了。」
「魔君沒資格這樣說!」
「我不是魔君!」
看到兩個人的鬥嘴,彰子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笑容。也許是放下心來了吧,彰子大大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像是想起什麼的樣子,把手往衣袖裡探。
「昌浩,這個……」手掌上放著一個新的香袋。彰子向眨著眼睛的昌浩說道。
「晴明大人對我說,多虧了這個香袋的香,才沒有釀成更大的災禍,雖然我自己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真的覺得自己終於有一點用處了。」
接過香袋,昌浩輕輕地握在手心。嘴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嗯……真的幫了我的大忙。謝謝!」
鶚的喙。燃著的熊熊烈焰。還有飄散的伽羅的香。
「我還分了一點給魔君呢。」
昌浩亂搔著魔君的腦袋,魔怪也任由他擺弄,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這樣嗎?那真的是有效果呢!」
在把手放在嘴邊,笑得像花一樣的彰子的右手上,昌浩突然看到了一個像傷痕一樣的東西。
「彰子,你的手……」
昌浩一開口,那傷痕馬上消失了。彰子滿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
「什麼?」
「沒事……大概是看錯了吧……」邊說著,有什麼動議縈繞在昌浩的腦海。是焦躁感?不對,還是不安?
一定是心理作用吧。甩了甩頭。昌浩改變了話題。
「話說回來,左大臣大人竟然允許你外出呢。我還想你是不是已經被徹底禁足了。」
聽到這話,彰子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本來是那樣的……所以我是拚命懇求他的。現在也是時候回去了……」彰子站了起來。
「真的很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救了我。」
最後留下這句話,彰子就離開了安倍宅。
※※※※※
因眩暈而躺了下來的昌浩三番四次地拿起新的香袋端詳。仔細觀察,那是用非常上等的絲絹做成的。色調也調染得非常和諧,真的很有品位。
「昌浩,你就這麼得高興啊~真的太好了呢~~」
朝隱隱發笑的魔怪吐了吐舌頭,昌浩抬頭望向天花板。鶚,和狻。真是可怕的妖怪。他們把窮奇稱為主人。這就是說,窮奇的實力要遠遠凌駕在他們之上。他一臉認真地望著自己舉起的雙手。不能大意!只要窮奇還潛伏在某處,自己就不能疏忽修行。昌浩突然想起了彰子手上的傷痕。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許只是什麼東西的投影,但總覺得難以釋懷。
「啊……式神!」
注意力被魔怪的聲音喚回來,只見一隻白色的鳥降落到他的面前。
「嘎~」昌浩發出一陣像是踩到青蛙般的叫聲。這隻鳥確實是……
「是爺爺的鳥。」
就像是回應他一般,鳥變成了紙片慢慢地飄落下來。昌浩馬上跳起來,在紙片落地之前把它抓住,閱讀起了上面的文字。魔怪在一旁觀察著昌浩的神色,不一會兒,昌浩的臉色浮現出一絲危險的氣息。在不動聲色的往後退的魔怪面前,昌浩一把把信紙揉成了一團。
「……昌浩,上面寫什麼了?」
魔怪悄聲問道。昌浩的肩膀激烈地抖動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
好、好可怕。不是開玩笑的,實在可怕!
「那……個……」
伴隨著像轟隆隆的雷鳴般不穩的聲音,昌浩站了起來。
就像往常一樣,信裡寫著這樣的話——
「把籐原彰子小姐牽連進來,還要驚動到高龍神出手相助,爺爺我實在太傷心,太鬱悶了……啊啊,這也是因為爺爺的教導方式不好,很是追悔莫及啊。啊啊……你真的、真的要從頭開始修行。晴明上」
昌浩把捏成一團的信紙舉到頭頂上,但突然一陣眩暈襲來,就這樣倒在了褥子上。
「昌浩!」
雙手無力地把紙團從手忙腳亂的魔怪上方扔過去,昌浩仰望著天花板大聲喊了出來。
「可惡!!!!走著瞧吧,你這糟老頭子————!」
魔怪眨了眨眼,拍了拍手大笑起來。昌浩懊惱地瞥著他,怒號起來。
「魔君,你身為魔怪,不准笑!」
魔怪什麼都沒有說,露出平和的目光,輕聲地笑個不停。
於是,京城的秋意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