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混小子中午時站在街口大聲吆喝十兩銀子賣宅院,別說,還真有圖便宜的人湊過來瞧個究竟,可他一沒房契二沒地契,誰敢買?自然是白白忙活了一中午,丁點收成沒有。
程懷寶此時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肚,金星在眼前亂飛,直覺得天在旋地在轉,兩腳彷彿踩在了棉花團上。無名也沒比他強到哪裡去,不但外傷不輕,內腹也被白魅那一掌震傷,最為嚴重的是腦袋那一撞,現在頭還昏昏沉沉的。
兩個小子自下山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
又走了近半個時辰,終於,程懷寶撐不住了,病體初癒的他體力本就不行,再加之餓了許久,只覺眼前一黑,頭暈目眩之下身形一晃,整個人靠向無名。
無名下意識伸手去扶他,奈何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樣差極,又怎扶得起重重的程懷寶,身子一軟,兩人同時摔倒在地。
要知道以白魅那恐怖至極的一掌所具殺傷力,足以令天下所有頂尖高手汗顏,要不是紫極元胎乃是天下所有真氣的剋星,無名早死透了。
實際上昨晚無名身體受到的傷害遠比他想像中要沉重得多。
世態炎涼,街上行人對這兩個抱作一團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的小道士視若不見,只是行路間紛紛小心的繞開他們。
無名費力的坐起身來,他從未像這一刻般感到虛弱,彷彿這身體已不是自己的一般。使力的搖了搖頭,似是想將虛空中壓在頭上那塊千斤巨石搖走,可惜,頭上沉重的感覺依舊,並未因他的搖晃而稍輕哪怕一點點。
無名咬著牙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再彎下腰去想把程懷寶拽起來。可惜,平日裡彷彿拿根稻草般輕鬆的一件事情,此時任憑他使盡了力氣也未能如願,程懷寶重得好似萬斤巨石一般,躺在那裡紋絲不動。
無名有些惶然,失去了一身力量,他彷彿折斷了翅膀的鳥兒一般無助,他從沒有過類似的經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身子一軟坐倒在昏迷過去的程懷寶旁邊,傻愣愣的看著自己兄弟那張蒼白的臉,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去了多久,兩個虛弱的小道士在街道的正中一坐一躺,路上行人卻只是冷眼旁觀,甚或連看都不看一眼,繞著路匆匆而過。
可是,能怪他們冷血嗎?這年頭官府剝削重如泰山,皇帝老爺變著法的從百姓身上要錢,稅負的種類花樣之多,令人眼花繚亂,說句玩笑話,就差去茅房拉屎撒尿都要收稅了。
所謂官逼民反,漢人最是勤勤懇懇、吃苦耐勞,是天下各族人中最能逆來順受的一個種族,可俗話說得好,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再能逆來順受,總還要活著不是?若這人不反是死,造反或許還能多活兩天,那誰不造反?
中原大地上烽煙四起,盜賊橫行。皇帝老爺倒是不急,造反?鎮壓就是了,反正他手下的軍隊本就是用來鎮壓百姓的,打起蒙古的瓦刺騎兵便成了擺設,只能龜縮在厚厚的城牆之內看著那些驕傲的異族騎兵耀武揚威的在原野上馳騁。
正因為如此,這年頭武人比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吃香得多,民間盛行習武之風,江湖之上,武林之中,無論大門大派還是小幫小會,皆人丁興旺極了。
這個時代裡人命賤得很,遠不如驢馬這些牲口值錢,街上若是躺著個餓死的人,沒人會大驚小怪,對此人們早已麻木了,說不準哪一天這厄運便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對人命看的淡極了,不只是別人的命,便是自己的命也如是。
這是窮人悲慘,任何年代皆有,只是多少的問題罷了。
然而便是那些富商巨賈一樣逃不脫悲慘的命運。
自太祖皇帝朱元璋定鼎中原,得登大寶時起,他所實行的政策核心便是家天下這三個字。何謂家天下?這天下姓朱,天下是他朱家的,他朱家便是天下。
在皇帝老子的眼中,既然天下都是他一個人的,天下的財富、美女就更是他一個人的。所謂的富商巨賈之於他,便如農家養的肉食一般(所謂肉食便是豬,只是豬這個字犯了皇帝老爺的名忌,殺豬的諧音豈不是成了殺朱,這可是天大的忌諱,所以在大明的天下,豬一律改稱肉食,誰也不敢再叫豬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肉食肥了,自然就該宰了。
天下都是皇帝老子的,找個抄家的理由還不是撓癢癢般兒戲的事情,什麼資助叛逆,窩藏匪類等等等等,白花花的銀子便如河流入海般進了皇帝及一群貪官污吏的金庫。
所以有錢的人對於及時行樂這四個字的理解遠超前人,他們的想法倒也簡單,有錢便花,省下來做什麼,將來還不知道是給誰省的哩。
因此,大明時供人享樂的玩意興盛之極,什麼青樓楚館煙花之地,酒樓飯莊賭場賭館皆生意興隆人滿為患。表面上一片興盛繁榮景象,其實內中卻暗藏了多少血與淚。
這不是人的錯誤,是這個時代的悲哀。
感覺到肩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無名茫然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個老人。這老人身上穿著一身皂青色的土褂,上面打著兩三個補丁,歲月的年輪佈滿了那張又黑又瘦的老臉。
這老頭太普通了,天下任何一個角落隨便一拔拉便能找出一堆來。
老人眼中射出兩道與那雙混濁發黃的老眼不太和諧的慈祥光輝,便歷滄桑而沙啞的聲音和藹道:「小道長,你們兩個可是餓了?」
無名腦袋不算清醒,先是困惑的挑挑眉,然後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程懷寶,這才點了點頭。
老人長歎道:「唉!這是什麼世道?老頭子這裡還有兩隻餅子,若兩位小道長不嫌粗陋,便拿去吃了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紙包,那紙包包得極是仔細嚴實,看得出原主人對它的重視。
無名困惑的看著老人,這老人的舉動實在讓他難以理解。在他的認知裡,人是為自己而活的,怎麼會將自己都很珍貴的吃食送給別人?當然似自己與程懷寶這般的兄弟關係除外。
老人見無名滿臉疑惑的神情,卻不伸手來接,有些誤會了,輕笑道:「老頭子絕沒有什麼壞心思,小道長只管放心。」
無名訥訥道:「為什麼?」
老人被眼前這有些怪異的小道士弄糊塗了,搔了搔額角的花白頭髮,納悶道:「什麼為什麼?唉!這人老了腦袋有些愚笨,聽不懂小道長的話。」
無名困惑道:「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老人這回聽明白了,呵呵一笑道:「小道長怕是剛剛入世來吧?其實人與人之間本就應該如此互相幫持,只是……唉!只是現在這世道不好罷了。別多說了,來,將這兩個餅子收下。」說著話,老人將那紙包硬塞到無名的手中,剛待起身要走,眼神瞟向臉色蒼白昏睡不醒的程懷寶,猶豫了片刻又道:「若兩位小道長不嫌棄,便到老頭我的車隊裡去歇息片刻,最起碼可以喝點水在車上躺上一會兒。」
無名看了看手中的紙包,又抬頭看了看老人滄桑的臉孔,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感動,不覺點了點頭。腦中冥冥之間似有所悟,一時卻又想不清楚悟到了什麼。
哪怕心志再堅強的人,在危難虛弱之時受人如此無私的幫助,皆無法無動於衷的。
老人雖然上了年紀,可由於長年幹得都是體力活,力氣可不小,與無名一起將程懷寶攙了起來。
穿過一條街道,遠遠的便看到前方路邊停著十餘輛拉貨的馬車。
在馬車邊上聊天的幾個車伕見到老人帶著兩個虛弱的小道士回來,似乎毫不以為怪,其中一個道:「鍾老爹又撿回兩個病秧子來,居然還是道士?」
另一個道:「這年頭象鍾老爹這等善心人實在太少了,唉!都怪這見鬼的世道。」
旁邊一個中年車伕冷哼了一聲道:「善心?善心能當飯吃?自己還吃不飽呢,哪來的善心?再說了,好心可未必便有好報,這年頭恩將仇報彷彿家常便飯一般,為了一錠銀子,親爹親娘都能賣。」
眾人無語,這便是現實,殘酷的現實。
這支車隊是專為裕隆布莊送布的,車停放的地方便是裕隆布莊布庫的大門。
車都是裕隆布莊的,車把式是另雇的,薪資少得可憐,包吃包住一月還不到半兩銀子。提起裕隆布莊,規模可是不小,其總店在有絲綢之鄉美譽的江南蘇州,分店遍及全國,號稱天下第一布莊,之所以如此規模還沒被皇帝老子當肉食宰了來吃,據說是因為其後台乃是一位朝中正當寵的重臣。
鍾老爹與幾個相熟的車把式打了招呼,便與無名一塊將程懷寶放在他駕馭的那輛平板貨車上,取了一囊清水,餵給程懷寶喝了幾口。
清水下肚,程懷寶幽幽醒轉,抬眼皮看了看無名與那陌生的老頭。
他與無名不同,畢竟曾經在街頭鬼混了數年,一見便知是得了這好心的老頭幫助,聲音虛弱道:「多謝這位老爹的水。」
鍾老爹憨厚一笑,搖搖頭道:「老頭子沒做什麼,小道長便在這車上好好休息休息。」說完便竟自坐在一邊閉目養神,畢竟上了年紀,精力體力比不得年輕人了。
無名自懷中掏出鍾老爹給他的那個紙包,打開那包得嚴實緊密地四層草紙,露出兩隻焦黃發黑的玉米麵餅,遞給了程懷寶一個。
程懷寶是真的餓極了,看到吃的東西,兩隻眼睛冒出來的都是綠光,忙不迭搶過來,便塞到了嘴裡。
餅子很硬,更談不上味道,但在此時的程懷寶口中,卻比龍肝鳳膽還要珍貴美味的多,也不怕被噎著,三口兩口便將那餅子吞了下去。
無名手中剩下的那個餅自己並沒有吃,眼見程懷寶吞下餅子後兀自一臉意猶未盡的神情,便又將自己手中這塊餅送了過去。
程懷寶接過餅正待往嘴裡送,突然發現無名的手上已空空如也,便知道這是最後一個餅了。
雖然肚中飢火難耐,但他仍生生忍住,把餅子推回給了無名,口中道:「一人一個,我已……吃飽了。」吃飽了這三個字說的辛苦無比,在他那張能把活人氣死死人說活的嘴中,實在少見。
無名嘴角扯了扯,顯是看穿了程懷寶的言不由衷,想了想,將那塊餅一掰兩半,將那塊明顯大些的一半遞給程懷寶,輕聲道:「你身子虛,多吃一點。」
程懷寶看著無名,從無名那堅定的眸子中知道,兄弟已拿定了主意,緩緩伸手,緊緊地抓住那半塊餅子,只覺胸口暖烘烘的,嗓子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眼中浮起一層水汽,鼻頭也有些發酸,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伸手拍了拍無名的腿,一切盡在不言中。
人都說患難才見真情,其實就是這麼回事。
無名也沒再說什麼,靠坐在車邊,兩口就將那小半塊餅吞了下去,他也早就覺得肚餓難當了。
程懷寶沒傷沒病,其實就是餓的,一個多餅子下肚,沒多一會的工夫便覺得身上有了些許力氣,活動了活動手腳,暗中運氣行了幾個周天,精力便回復了四、五成。
有了精神,這小子自然再躺不住了,坐起身來,拍了拍無名的肩膀道:「木頭,你哪來的餅子?」
歇息了一會兒,無名的精神也有些好轉,最起碼腦袋不似方纔那般暈眩難當了,聽了程懷寶的話答道:「是那個老頭送的。」從沒人教過他怎麼使用敬語,所以年歲大的人他以為只有老頭這一種叫法。
程懷寶皺了皺眉頭,他雖然性子有些油滑,卻絕非忘恩負義之人,下了平板車,走到鍾老爹身前彎腰便行了一禮。
鍾老爹聽到聲響睜開眼便見到他行禮,趕忙伸手去扶,邊道:「這位小道長莫要如此客氣,老頭子也沒做什麼。」
程懷寶恭敬道:「老人家您太客氣了,對您來說可能是做了很普通的一件事,卻等於救了我們倆兄弟。我這兄弟自小生於山野,不懂世間的規矩禮貌,還請您莫要見怪。」他怕鍾老爹因為方才無名話中的老頭而心有不快,忙作解釋。
以程懷寶那張說死人不償命的嘴,幾下功夫便和鍾老爹混熟了,一個叫老爹,一個叫小寶,親熱的緊。
從鍾老爹口中,程懷寶得知他們這批布要運往漢中府,離西安沒有多遠了。程懷寶腦中靈光一閃,此去西安還有千多里路程,既然身無分文,又不可能靠著霸王餐吃過一路,總要想辦法弄些錢來,當下便央求鍾老爹帶他倆一同上路。
這事鍾老爹可就做不得主了,但老頭答應替他們向管事的說說。
一老一小正說話間,布庫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管家模樣的半大老頭叫道:「該啟程了,快點進來搬貨。
十多個車把式應和一聲,稀里呼嚕便往布庫中跑去。鍾老爹湊到那管事身前指著無名兩人如此一說,沒想到那管事兩眼一瞪道:「老趙頭你怎那麼多事,知道不知道車隊的規矩,來路不明的人怎能隨便跟著上路?快點進去搬貨!」
鍾老爹趕忙應了一聲,回頭給了無名與程懷寶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匆匆跑入門內。
無名瞅著管事的那副嘴臉心頭便有一股子火氣,若不是現在體虛乏力,早過去教訓那狗一般奴才了。
與單純的無名比起來,程懷寶可就圓滑世故了許多,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走到那管事身前躬身便是一禮,滿臉討好神情道:「這位老闆,我們兩兄弟要去西安府,走到此地身上的錢卻被人偷了,所以想在您這謀個差事。我們倆不但有把子力氣,還會些粗淺功夫,尋常三五條壯漢決不是我們的對手,您看看能不能給安排安排,我們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這小子可沒臉報出自己玄青觀的出身,試想若被觀裡那些孫子重孫輩的弟子知曉兩位小祖宗混到如此淒慘的地步,還不讓人將大牙笑掉。
興許是老闆這稱呼讓那管事的心情大快,他上下打量了程懷寶與無名一番,眼中全是算計的神色,心中盤算了半天才道:「你們真的不要工錢?」
程懷寶一聽有門,趕忙道:「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