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這美狄亞,甚至都尋找不到一個替罪的伊阿宋來痛恨,比起勾踐。深負罪孽的人應該是我。
說到底,是我背叛了我自己。
當我從沉重的疼痛與眩暈中清醒過來時,我發覺夫差正伏在我的床頭。
「夷光,他不願意來,」他哽咽著說,「我們的孩子不願意來……」
他握著我手掌的手溫熱,他伏在我肩頭,發出孩子般細微的啜泣聲。我驚異地睜著眼睛,望著面前這男人,他那麼大的個子,哭得卻像個失去寶物的孩子。
我知道他為什麼哭,我知道他在哀痛什麼,忽然間,有一種東西在我心裡碰撞,許久沒有過的近似疼痛的溫柔,像波光一般在空氣中逐漸而緩慢的融匯……
我開始笨拙地安慰他,我試圖些開解的話,好讓他停止哭泣,在那一刻我覺得有什麼東西,自我的內心發生蛻變。來吳國之後,頭一次。我睜開心靈之眼,認真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以及夫差。
我的身體依然很差,意外流產極大損耗了我的體能,就好像那個孩子在離去之前,留下了一大通詛咒和報復,他為他莫名其妙跑錯了地方而怨憤不已。
遵照醫囑,我只能臥床靜養。
天漸漸熱了起來,樹木變得繁茂。河水也更加清冽了,從高高的姑蘇台望去,春夏繁衍的鳥兒們,特別是大雁,經不起炎熱,開始成群結隊地往北方飛。在春天的霧靄終於轉成了仲夏的霞光時,和煦的紅色晚霞開始籠罩著大地,像是籠著溫暖的夢。河水面風平浪靜,只是在每隻大雁的身後,泛起了微微的細波。由這細細的波尾你能感覺到河水在緩慢流動著,或者是大雁群在慢慢游動著。對岸水邊的碧綠青山,清晰地倒映在河裡,那影子也是紋絲不動的。
然而這些對住在姑蘇台上的人而言。只能在極好無雲的晴天才能看見。姑蘇台高聳入雲,雲層將其隱藏在半空,悄無聲息的隔絕了塵世與宮殿的聯繫。
清晨,我坐在姑蘇台外的一處寬大露台上,此時太陽還未出來,朝霞朦朧,似水如潮。淡紅色的霞延伸到雲層表面。靜靜的水色,包溶進霞光中,融成一片泛泛的紅波。仲夏清晨的金色哪怕移到了雲中,也不會被浸染出一絲冰涼感。無垠的雲海,在姑蘇台對岸一線展開,東邊的雲如山巒起伏波動,於清晨朦朧的光線裡,漂浮起淺紫色和粉紅色的影子。宮殿上空的日出前色越來越濃,一直擴展到我的頭頂上,直直籠罩著我。
我坐在露台上,渾身浸潤在清涼晨風中,微微閉著眼睛,側耳聽著宮殿飛簷下懸著的鈴鐺在微風中叮咚作響……
我不由想起了夫差那雙眼睛。
那是如牧羊犬一般,皎潔溫和的黑眼睛。
經歷了那一場險情之後,夫差留在我身邊的時間更久了。
煦暖的初夏陽光在午後時分照射進來,把每一寸金色柔和地鋪灑在每個人身上,微微的風細細掠過高台外的雲海,盛開夏花馥郁的馨香撲鼻而來。而那種時候,他往往會坐在我身邊,凝神聽我說我的故事。
關於我自己,從來未曾對人說起過,一來,剛剛進入越王宮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想不起什麼,要對勾踐說也無從說起,二來,我看得出勾踐並不關心這些,我從哪兒來,我到底是什麼人,這些對勾踐都沒什麼要緊。他只懂得我對他很重要。
但是夫差,我不清楚,這個男人好像一直保持著孩童時期的好奇心。而成年人在脫離幼兒期之後。一般都會迅速拋棄這種好奇。大多數人到了三十歲,就自認為年老了。不需要再更改人生的地圖,對他們而言,奇怪的新鮮的信息,只要與自己的舊地圖不相符,那就一定都是錯誤的,完全可以不加理睬。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日復一日將生活過得陳腐不堪。
然而夫差並不是如此,他似乎對我所說的那些格外感興趣,卻不管它們聽起來有多麼荒誕不羈。
他聽我說飛躍天空時的感受,我坐在一架飛機上,下面是浩瀚無際的雲海,它們不斷翻滾,好像一直延續到天邊;他聽我講述異國瀏覽的風光,高大的穹廬上繪滿故事。神與人的手指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接觸;他看我畫的畫,煙花燃放的天空留下彩色痕跡,成千上萬拉拉隊女孩兒在為她們的球隊歡呼,她們的背上寫著紅色yankees的字樣,有男女在人群裡接吻,還有,墓地裡埋著和樓上女裁縫吵了一輩子的哲學家。「意志的自我肯定就是不為任何認識所干擾的常住的欲求本身」,以及尖頂的圓頂的高大房子,彩色玻璃上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赤裸男人……
夫差什麼都喜歡探尋,哪怕是非常晦澀、連我都不太懂的句子,他的屋子裡常年堆滿竹簡,他時常趴在上面翻查和那些句子相似的話,他甚至和我說,是不是只要每天午後準時繞著姑蘇台散步一圈,繞那麼幾十年,最後他也能想出點不平凡的東西來。他還喜歡聽我唱歌,那些荒腔走板的歌從未有人唱過,也許是弟弟曾經每日放他喜愛的碟片。時間久了,有些破碎的調子。就沒頭沒腦從我的腦子裡冒了出來:ifhelovedyou,ilikeiloveyou,iayinshe,i-dvetn,i-dchangemyne……
「是什麼意思?」夫差問。
「如果他能如我這般愛你,我將帶著羞愧離開,我將搬離這城市,我將改掉這名字……」
「這歌是誰唱的?叫什麼?後面呢?」
「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了,就記得這兩句。」我搖頭,如果不是因為有調子跟著,我興許連這兩句歌詞都記不下來。音樂和語言貯存在我頭腦的不同部分,所有的音樂絲毫沒有損耗。
然後我就教他唱,一句一句地教。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會唱,哪怕只有兩句,也太寂寞了。
所以當夫差提出要去尋找我的故鄉時,我絲毫不覺得意外。他聽我說聽了太久太多,心中的疑惑和好奇早已積攢得快堆不下了。
我和他偷偷離開了姑蘇台,除了幾個近臣,沒人知道我們的下落。
我們從吳國開始尋找,吳國境內遍地搜尋無果之後,就開始擴夫範圍,楚國、秦國、衛國、晉國、齊國……
那是一趟無比奇妙的旅程,我們並未攜帶充足的旅費,有的時候甚至連最便宜的旅館都住不起,就只能歇息在郊外的泥地裡。但是沒有人喊累,或者抱怨艱苦,就好像彼此已經達成了認知上的一致:這種種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它把我們變得越來越不平凡。
偶爾,我們也會在某處停留幾個月,夫差會去幹些簡單的活比如砍柴或者捕魚,以此來養活我和他。我則留在家中燒飯洗衣與縫補,使樸素的日子過得略微舒適一些。
那種時刻,就好像我們是天下最普通的那種夫婦,遵循著最原始的規則度日,彼此相依為命。只不過我們不會像普通人那樣,被日復一日的常規生活給磨損得毫無生氣。彼此厭倦。因為,我們共同擁有著一個他人無法進入的、水晶般光潔無比的世界。
那曾經是我的世界,而夫差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與我此生相伴,於是他自覺地開放疆域,完全放棄抵抗,讓我將他帶入我的世界。
隨著時間推移,我們倆結合得越來越緊密,如同熔煉而成的一個球體。但是這個球體始終不那麼完滿,因為有什麼嵌在我與夫差之間,它太鮮明,太獨特,以至於我們誰也無法將它忽略不計。
那是我與勾踐的過去。
離開吳國的第四年,我與夫差有一次路過楚國邊境,暑熱的中午,倆人又饑又渴,卻囊中羞澀。
「夷光,我有個辦法。」他小聲湊近我說。
「什麼辦法?」我看他。
他不響,卻伸手指了指旁邊。那是一戶橘園,秋收的季節,橘子正好成熟,金燦燦的果實掛滿了枝頭。
「你想偷橘子啊?」我有點驚訝。
被我說中,夫差的臉上露出赧然的神色。
「你不能說偷嘛。」他嘟囔著,「咱們先借幾個橘子解渴,等過兩日有了錢,再還回來嘛。」
我忍不住笑起來:「不告而取就是偷,說什麼借啊,你想借,人家也不見得肯借給你。」
說幹就幹,我們倆就偷偷鑽入橘林,摘了好幾個橘子。
摘了幾個我就覺得不妥,我叫夫差罷手。
聽我這麼說,夫差才停下手說:「行了,走吧!」
也許是我們的動靜大了點,還沒鑽出竹籬笆,就被橘園的主人發覺了!
他放聲大叫:「哎呀!有人偷橘子!來人呀抓賊啊!」
「糟糕!快逃呀夷光!」夫差一邊叫一邊拽著我往外跑整理
,有兩個橘子從他懷裡跌了出來,可我們誰也顧不得了,只顧著逃跑。
一連串的喊叫跟在我們身後,我們頭也不敢回,只顧著往前飛奔,這實在是太丟臉的事情了!一旦被人抓住,問明身份,那麼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吳國國君與王后竟然來楚國鄉下偷橘子的事了。
我們不停氣地跑,後面的叫嚷越來越遠,直到完全聽不見什麼聲音了。這才停了下來。
我和夫差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你我,我你,兩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還剩幾個?」我伸手拿過他懷裡的布袋,裡面只剩了三個橘子了。
「也不錯。」我說,「咱們先吃兩個,剩下那個大的,留到晚上再吃。」
於是我們倆就地坐了下來,把兩個點的橘子吃掉了,飢渴暫時的到了緩解,人這才感覺舒服了一點。
我拿起那個剩下的大橘子,仔細瞧了瞧,忽然笑起來。
「怎麼了?」夫差看著我。
「這個橘子很像你呀夫差。」我說著,將橘子湊近他的臉龐,「壯壯的!」
他嘿嘿笑起來,拿過那個橘子看了又看,然後說:「真的呀!很像我呢!」
「橘子夫差!」我哈哈大笑。
後來我們繼續趕路,剛才那一通狂奔讓人感覺疲倦,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就在路邊歇了下來。
睏倦很快襲擊了我,我靠在夫差懷裡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勾踐。
我已經許久沒有夢見勾踐了,從離開吳國起,這個人在我心中的影子就日漸單薄,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不在乎那段過去了,這麼多年的時光流逝,人與環境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我早已不復當日了。
但我低估了勾踐對我的意義,我曾經無比深愛過他,最後卻又不得不捨棄他,這個男人在我的那顆心上,留下了一道無比清晰的深紫色刮痕。
在夢裡,我又見到了他,他依然被蠱毒所傷害,痛苦不堪,那張扭曲絕望的臉孔讓我又驚恐又傷心,我抱住他嚎啕大哭,悔恨自己竟然忘記了他所遭受的痛楚,那一刻。我恨不能拿性命來換他的平安健康……
我從夢裡哭著醒過來,這才發覺。自己正枕在夫差的腿上,而夫差,正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古怪眼神,盯著我。
我慌忙坐起身來,用手背擦了擦依然殘留淚痕的臉,我惶惑地看著夫差,我不知該如何解釋……
然後,我就聽見他輕聲說:「剛才,我聽見你在喊勾踐。」
我的心,咚的一聲狂跳!
他終於察覺了!
那時候,斜陽已然黯淡了,夫差的臉孔在昏暗的光線裡,顯得模糊不清。
「我聽見你在喊勾踐,你剛睡著,就開始喊他的名字。」他喃喃道,「我想喊醒你,但是喊不醒,……」
夫差的聲音,是我從未聽見過的語調,我怔怔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從來沒見你這麼傷心過——夷光,你很愛勾踐,是麼?」他盯著我,他好語氣裡充滿茫然和無措。
我答不上來,我想否認,可是我的臉上還淌著淚,我只得呆呆望著他。
夫差低下頭,他不再看我,只是站起身:「走吧。」
那條路上,沒有什麼人煙,只有我和夫差默默前行,他走在我前面。我跟著他,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內心彷彿翻江倒海!
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誰也不說話,直到星星們全都出來了,夜幕完全籠罩了大地,夫差這才停了下來。路邊,是一片竹林。
「今晚就在這兒歇腳吧。」他說,「明日再趕路。」
我什麼都不敢說,只能放下包袱。然後看著夫差從裡面他的背囊裡取出皮囊,去不遠處的溪流取水。
從溪邊回來,他將裝滿水的皮囊遞給我:「喝吧。」
我低著頭接過皮囊,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那是無比沉默的一夜,自從我來到吳國,我們之間就從未經歷過這麼尷尬的沉默,我躺在夫差身邊。我睡不著,我知道夫差也睡不著。
到了後半夜,我聽見他窸窸窣窣的聲音,夫差好像在翻騰包裡的什麼,然後我聽見他在低聲絮叨著什麼,那聲音太低,就好像只是一個人呢喃給自己聽的話,我聽不太清。
他已經不肯和我說話了呢,我苦澀地想,是我傷了夫差。
我終於睡了過去,懷著滿心的悔恨和難過。
冰涼的晨霧和啁啾的鳥鳴驚醒了我。
我睜開眼睛,發現夫差還坐在我身旁。我疲倦地拿手扶住額頭,歎了口氣,我以為他會丟下我獨自離開呢。
昨晚一夜亂夢,醒來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們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坐了好久。然後,我聽見了夫差的聲音。
「吶,夷光……」
他忽然輕聲開口,我揉揉眼睛,愕然看著他。
夫差臉上的表情讓我有些吃驚,昨晚那種蘊藏著極大迫力的沉默冰冷,已經消失了,此刻的他看上去寧靜而愉快,和往日無異,好像昨晚到今天,和日常的任何一天沒有差別。
有什麼改變了他!
這感覺非常鮮明地昭示了我,我惴惴不安地盯著夫差!
「我昨晚,一晚上都沒睡著。」他說,「好多好多事兒塞在我的心裡,每一件我都弄不明白。」
我默不作聲低下頭,熟悉的羞愧感,再度湧上心頭。
「就好像……那種滋味兒,你明白麼?夷光,好像有兩個我在吵架。」
「兩個你?」我詫異地抬頭,看著夫差。
「要聽我說麼?」
我點點頭。
然後我看他,彎腰從旁邊的布囊裡取出昨日那個大橘子,把它放在手心給我瞧。
「就好像有一個夫差從我心裡蹦出來了,在外頭和我說話。」他晃了晃那個橘子,「就像這個橘子夫差。哈哈。」
「……」
夫差盯著那個橘子,起初,他沉默了好長一會兒。
「一開始,他一直在笑我。」他說,「笑我是個笨蛋、大傻瓜,到現在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手指緊緊抓著自己的衣擺。我一聲也不敢吭!
「這個橘子夫差,昨晚就這麼沒完沒了地嘲笑我,他說:笨蛋,夷光根本就不喜歡你,她喜歡的是勾踐。所以,喏你瞧,她連孩子都不願意給你生。我被他給氣得想殺人,我反駁說根本不是那樣的!夷光那次是意外,誰會想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她要真是有意的,那不是自尋死路麼?然後這個橘子夫差就笑得更大聲了,他說:笨蛋,你還看不出來麼?如果夷光根本就不喜歡你又不能離開,那她留在你身邊豈不和死了沒區別麼?」
我想說不是這樣的!我想出聲反駁,可喉嚨像是被誰給死死鉗住了。一絲聲音都發不出。
「橘子夫差就一直這麼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惡毒極了,夷光,我可從來沒聽見過這麼惡毒的聲音呢。」夫差說到這兒,停了會兒,他忽然壓低聲,「後來這傢伙就說:夫差,你這麼生氣,你是想殺人麼?喏,她現在睡著了,你手裡有刀,只要一刀紮下去,神不知鬼不覺……」
我渾身像浸入了寒潭中。
「他說,你要動手就趕緊動手。殺了她,回吳國去,起兵再把勾踐那小子給打個落花流水!反正他現在元氣還未恢復,你一定能成功的!」夫差盯著那個橘子,他的聲音有點咬牙切齒,他那副神情,就好像真的是在看另一個人。
我恐懼極了!我嚇得氣都不敢喘,腦子整個都麻木了!
然後,過了許久許久,我才聽見夫差的聲音:「……被橘子夫差說了這麼一大通,我的心也有些活動了。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聽起來也很解氣是不是?我覺得我就該這麼幹,一刀殺了你,然後回吳國去。整頓人馬,起兵再度攻打越國。不過這一次我可不聽他的什麼道歉了。也不要那小子給我做馬奴了,我就是要殺掉他!就是要把越國滅了。讓勾踐那小子揣著他那顆漆黑的心,滴溜溜滾進地獄裡,就一直一直呆在地獄裡再也別出來!」
說這番話時,夫差的臉有些扭曲。我駭然萬分地望著他,我從未見過表情如此可怖的夫差!
時間好像停止了。
寂靜的竹林,聽不見什麼聲響,剛才的鳥鳴也停了下來,空氣裡,緊繃著一絲什麼線,好像只要誰一出聲。那條線就會「啪」的一聲,斷裂開來。
「可是,正當我起身去摸我的刀時,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夫差突然說,「於是我就問橘子夫差:好吧,我殺了夷光,我去攻打越國。我也把勾踐殺了——可就算是那樣。夷光還是在喜歡勾踐啊!就這件事本身而言,一點都沒有改變嘛。」
我怔怔望著夫差!
「我就是為這件事生氣的,就因為這件事,我才生氣得想殺人,可就算我大動干戈殺了夷光殺了勾踐,哪怕我殺光了整個越國的人,這件讓我生氣的事情本身,卻一絲一毫也沒有改變呀!」
「……」
「聽我這麼,橘子夫差就不耐煩起來了,他說:笨蛋!還考慮那麼多幹嗎?她惹你生氣,勾踐那小子也惹你生氣,你殺掉他們豈不是天經地義?!快別多想啦!快點動手吧!」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夫差。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看見,這男人那張原本急切地學著橘子夫差說話的臉孔,忽然間,柔和下來。
「於是,在他這麼說了以後,夷光,我就察覺這裡面的問題了:我逮到了這個橘子夫差的漏洞。」他說著,臉上竟慢慢露出一絲笑意,「他只一個勁兒叫囂著讓我去殺人。卻根本弄不懂這裡面的事,他以為只要殺了人,問題一切就都得到解決了,其實殺人之後什麼都沒改變。夷光,我這才發現,其實真正笨蛋傻瓜的,是這個橘子夫差才對呀!」
我有點說不出話,我想伸手試著去握住夫差的手,可我不敢。
「可是夷光,你知道麼?這個橘子夫差特別狡猾。一見我把刀塞回去。不肯聽他的慫恿,於是他就又想了一招。」夫差說,「於是他說:好吧。傻瓜,既然你不肯殺他們,那你想過。往後你該怎麼辦了沒有?」
我默默聽著。
「被他猛地這麼一問,夷光。我還真答不上來呢,我既不想殺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時間我就只有愣著,聽這個橘子夫差繼續絮叨。」
夫差說:「他看出我發傻來了。於是就說,哼,你不想殺夷光,說到底不就是因為你還喜歡她麼?你捨不得對吧?可是她不喜歡你,她喜歡的是勾踐。這樣吧,大傻瓜,既然她喜歡的是勾踐,那你就把自乙變成勾踐好了!」
「我聽他這麼,也覺得挺有道理的,你喜歡誰,我就變成誰,那你不就會喜歡我了麼?」夫差說到這兒,卻多少有些沮喪,「可是我再一想,那也不成呀!我比勾踐高那麼多,比他壯,臉也比他黑,又沒他那麼俊俏……哪怕把我的腿砍斷一節。再把眉毛扒光,往臉上敷一斤粉。我也還是不像他呀!」
我愣怔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了聲!
「而且我也不喜歡勾踐那個樣子,陰鬱沉悶的壞小子,我天生就不是那個樣子,裝都裝不出來。」夫差歎了口氣,「話又說回來了,哪怕此時突然來了個變戲法的,喏喏。就像偃師那樣的,他好心作法把我變成了第二個勾踐——可是夷光喜歡的是真正的那個,她又怎會來喜歡一個贗品?」
一陣心酸湧上我的心頭。
「聽我這也不幹那也不願意。橘子夫差好像有點不高興了,他說:那你要怎樣?給你出了兩個主意你都不要,難道就想這麼繼續下去?和一個不喜歡你的女人繼續浪跡天涯?夫差,你這到底是在幹嗎呀?」
沉默。
我又難過又羞愧,幾乎聽不下去了。
「……就好像被我給逼迫得沒轍了。夷光,這個橘子夫差,他想出了一個十分歹毒的辦法。」夫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故弄玄虛,「他說。好吧,既然你不想殺她又不想變成勾踐,那你可以就這樣的。」
「就這樣?」我禁不住開口問。
夫差點點頭:「嗯,橘子夫差說,我可以就這樣。我可以裝著根本就不在意這件事,我可以裝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不生氣,也不罵你,哪怕實際上我氣得快要死了,也不表現出來。」
「……」
「我就這樣裝出一副原諒你的樣子,其實呢,我還是會在心裡暗暗譴責你,我會不斷告訴自己夷光是個壞女人,她根本不喜歡我卻還從越國跑來我身邊,我可不能再真心實意地對待她了,但是這些我又不說出來。只是日子久了,偏偏在一些細微小事上暗示她,讓她感覺到我的鄙視。明白我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以此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大壞蛋,萬分對不住我。這樣一來,她就成了罪人。我就成了聖人,心裡恨死她卻還表現出寬宏大量的偽裝,讓她日日活在不能說出口的自責裡,就讓她跟以前似的成天生病!而我呢?太偉大了!被人辜負卻還陪著她四處尋找家鄉,我是個多麼仁慈的君王哪,被心愛的人給欺騙卻不予報復……橘子夫差和我說,放心好了,等著瞧吧!就這麼下去,過不了幾年,你連刀都不用碰,就能把夷光給生生推進地獄裡。喏,連她都進了地獄,勾踐那小子難道還想平安度日?再往後,我想怎麼幹就能怎麼幹了!」
我聽得渾身都在發抖!的確。這是我所聽過的最惡毒的辦法了!
夫差抓著那個橘子,他的表情有點像著了魔,迷迷瞪瞪的。
又過了很長一會兒,我才聽見了夫差的聲音。
「可是,我聽了橘子夫差這些話,心裡又有些犯糊塗:明明是我自己要跟著夷光出來,是我自己要去尋找她的故鄉的,全都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我又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到她身上呢?我並不是被她給強迫著離開姑蘇的呀?真那麼做,我就是在栽贓了!」
我怔怔看著夫差!他臉上的迷惘,比任何時候都更明顯!
「而且說到聖人,這世上哪來的什麼聖人?所有自封的聖人說到底,都是要把周圍的人變成壞蛋,自己才能被凸顯成聖人,所以聖人也全都是壞蛋才對!難道我花費那麼多年,偽裝那麼久,只是為了當一個壞蛋?呸!我才不幹呢!」
我終於伸出手,握住了夫差的手。
「我就這麼挑三揀四鬧到後半夜,最後,夷光,最後我就把橘子夫差給鬧煩了呢。」夫差說罷,瞧著我,他嘿嘿笑起來,「結果他說:夫差,你不聽我的,早晚你得後悔!」
「那,你怎麼回答?」
夫差放下橘子,他歎了口氣。用手撓撓頭髮:「我說,我沒有不聽你的呀?我就是想問問你該怎麼辦,我問橘子夫差:到底怎麼才能讓夷光喜歡我呢?」
他說到這兒,沉默了片刻,才再度開口。
「橘子夫差有好長時間不說話,他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後來,我反覆問了好幾次,他才突然說了一句話。」
「他說什麼?」
「他說:你這笨蛋!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喜歡上伍子胥那個老混蛋。夷光就能愛上你了!」
我哈哈大笑!
夫差也苦笑起來:「我根本就不可能突然間喜歡上伍子胥,所以我就明白了,夷光,你也不可能突然間喜歡上我的。」
這最後一句話,太過於傷感,有淚水慢慢盈上我的眼眶……
「橘子夫差既然生了氣,不肯再和我說話,我就只有自己和自己說。」夫差盯著那橘子,他繼續慢慢地說,「我覺得,我還是會發火的。我不想當什麼狗屁聖人,當然我也不想拿刀殺你,但是我很生氣,我要生氣,我覺得自己比勾踐那小子強很多,我比他力氣大,有人要欺負你,我會替你打架,我也比他更願意聽你說話,而且我覺得我……我比他更喜歡你。」
我開始無聲的哭。
「夷光,我不想裝成任何人。我只想當我自己。哪怕你並不喜歡我。可是夫差就是這個樣子。或許我會時不時抱怨一陣子,埋怨你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我,但是等抱怨完了。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你心裡有勾踐,你不喜歡我,這沒辦法。我沒法勉強你,可是我喜歡你,這也沒辦法,誰也不能勉強我放棄。」
他說完,笑起來,拿過那個大橘子:「既然橘子夫差已經沒轍了,那咱們留著他也沒啥用,就把它分了當早餐吧!」
他說完,三兩下剝開那個橘子。然後掰開兩半,把略大的那一半遞給我,剩下那半個,夫差一口就塞進了嘴裡。
「嗯嗯!很甜呢!比昨天那兩個小的甜多了!」他笑瞇瞇看著我,「夷光,你嘗嘗,橘子夫差也很不錯呢!」
橘子甜得我想咳嗽,冰冷甘美的汁液在唇齒間流倘,我抬起頭,竹林外有初升的太陽,只一丁點兒的太陽又小又紅,冰冷冷的,還沒能散發出什麼熱量,就像橘子瓣,我恍惚地想。
……像夫差給我的這片橘子瓣。
我的眼淚又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