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評到中午才結束,衛彬走後,凌涓建議就在研究所食堂吃午飯。
「想想也有這麼多年沒回來過了,嘗嘗味道變了沒。」凌涓笑道。
「也好。」雷鈞打趣道,「下午不上班,領導啊,我想要瓶啤酒。」
「沒問題。」
專賣小炒的小食堂裡,雷鈞他們選了個安靜的角落,又叫了三個菜,一瓶酒。
空氣裡,瀰漫著油乎乎的飯菜香。
「老實說,所長第一次將衛彬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我也吃驚了很久。」凌涓的話題,來得比炒菜更快。
雷鈞從筷筒裡拿出兩雙來,遞給凌涓一雙:「我到現在都覺得吃驚,這和工作狀態下見到古人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凌涓笑笑,「所以早上不是說了麼?要你有點心理準備。」
「完全新人培養計劃,到底是個怎麼回事?」
凌涓一時沒有回答他,這時候正好菜上來了,她開始埋頭吃菜,雷鈞也打開了啤酒,他拿過杯子,給凌涓倒了一杯。
「……喂,我可不能喝酒。」凌涓看看他。
雷鈞微笑:「沒事兒,天熱,也就一杯。我一個人喝多沒勁啊。」
凌涓笑起來:「也是,一個人多沒勁啊——我想,這也是當年梁所長帶我去見衛彬時的心情吧。」
「於是說,所長終於在他有生之年,做了一件違反規定的事情?」
「不能干預歷史,這的確是他最先定下的規矩,也許霍去病這事兒,是他鑽的一個空子?」凌涓笑了笑,「畢竟歷史還維持著原貌——霍去病真的活過23歲了麼?沒有。」
「那麼衛彬又是誰?」
「衛彬就是衛彬,一個物理系的碩士生,就這。」凌涓停了一下,「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在醫院裡。」
雷鈞等著凌涓的下文。
「那段時間他非常虛弱,剛剛搶救回來,還完全弄不清狀況。」凌涓說,「在那次會面之後,梁所長就和我談了他的計劃。」
「完全新人培養計劃?」
凌涓點點頭:「梁所長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知道這是違反規則的,但是人在那種情況下——我是說,眼看著千古名將霍去病生命垂危,那麼年輕的孩子命懸一線,如果什麼都不做,就眼睜睜看著他死,至少,他做不到。」
「也就是人培養計劃其實是古人改造計劃?」
「差不多是如此。」凌涓說,「通常而言,需要使用洗腦以及手術冷凍記憶之類的手段,但是霍去病沒有接受這些,他保留了他的記憶……」
雷鈞想了想:「局長,你對霍去病的最初印象是怎樣的?」
「非常堅強的孩子,接受現實的還在病床上,梁所長就將一切告訴了他。當天下午,我就看見他拿著字典慢慢開始學習簡體字了。雷鈞,他花了半年時間,就達到了大學英語的水平。」
「神童麼?明明已經過了最佳語言期了……」
凌涓笑了笑,「知道麼?開始的兩年裡這孩子每天只睡四個鐘頭,平時連《讀者》雜誌他都不放過。」
「積累現代社會的各方面常識?」
「是的。」
「不對自己所不能理解、甚至抗拒的現實進行反抗,」雷鈞說,「若是對過去念念不忘,就無法接受現在。」
「雷鈞,這世上沒有天才,霍去病的過去曾有著超乎想像的榮耀,即便是如今,世人提起來仍然將他當作少年戰神,如今戰功消失了,家族也消失了,漢武帝賜予他的財富奴婢功名全都沒有了……」凌涓的嘴角彎了彎,「可他毫不在意,這孩子真了不起,不是說他過去的戰功,而是說他真能『放下』,再次從零開始——哪怕是現代人,丟一份工作都會喪魂落魄。」
「不知為何,我開始期待這小子的將來了。」雷鈞笑道,「那麼,完全新人培養計劃算是全面啟動了?」
凌涓搖搖頭:「正好相反,這是最後一例。」
「為什麼?」
「整個計劃已經被高層否決掉了。」凌涓說,「上面認為計劃本身不妥,恐會留後患。」
雷鈞有點震驚。
「計劃被否決,所長很受打擊,我猜……」凌涓慢慢說,「他一直就有個宏大的設想,但是還未展開就折戟了。」
雷鈞突然想到,所長梁毅的故去很出人意料,幾乎是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訃告就貼了出來。
「我負責霍去病整整四年,從教他識認簡體字開始,再到調整他的心理狀態,補充現代常識……其實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凌涓端起啤酒,大大吞了一口,「各方面都很優秀,能迅速接受當下,是的沒錯,可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完全認同如今。比如他曾追問我,為什麼如今沒有肉刑了。」
「當下沒有一個民主國家會有斬去左腿,割掉鼻子的刑罰。更不會有宮刑。」雷鈞說,「新加坡的鞭刑他恐怕看不上吧?」
凌涓笑起來:「他看過錄像,結果大失所望,因為罪犯只被打了三鞭,而且還是分九個月,階段性進行的。」
「殺人分屍案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發生。」雷鈞諷刺地笑了笑,「然而在某些國家,此類罪犯卻只被判處終身監禁,或者出示一份精神錯亂的證明就能出獄就醫——我能理解霍將軍的疑惑。」
「更嚴重的是,你知道麼?他始終贊成帝制,不肯認同民主制度。天哪,到現在還堅持君主**理念的,你在大街上能找出幾個?可不是君主立憲哦,他說那純粹是猴把戲。」凌涓自嘲道,「他甚至認為目前國際局勢之所以會有危機,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一個如秦皇漢武般的皇帝。」
「美國有皇帝麼?」
「他說,國人心態和體質與洋人有異。」
雷鈞鬱悶得只想扶額頭:「中國人請走皇帝才不過百年……」
「雷鈞,他過來的時候才23歲,又一直生活在卓越君主漢武帝的治下,會有這種認知挺正常。」凌涓苦笑,夾起老菜根慢慢嚼了一會兒,「可每次遇到這種思想衝突,我就常常擔心未來:用現代科技武裝起來的古典核心啊……你知道他哪一方面問題最嚴重?」
「唔,這麼說起來,應該是人際關係方面。」
「一點沒錯。」凌涓點點頭,「簡而言之,他很難真正去融匯他人,所以說話也就顯得不那麼留情面。就這一點上,他依然是過去那個霍去病:武帝贈他的肉食堆滿了倉庫,他卻想不到要分給飢餓的士兵吃。」
「這不是性格問題,恐怕是年齡限制——局長,現代的孩子也有相似缺點:炸一盤雞翅,蕾蕾一個人吃光,都想不起來給我留一點。」
「沒辦法,慢慢來吧,他會長大的。至少,衛少兒應該是個出色的母親。我真希望我能更加瞭解她。」凌涓歎道,「改造古人和培養幼兒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不管怎樣,我希望霍去病能健康充實地生活在現代社會。」
「……而在他到來局裡之前,我只希望人工屏蔽檢修工程能如期進行。」
凌涓敲敲他的杯沿:「後天中秋,打算怎麼過?」
「還能怎麼過,加班唄。」雷鈞晃晃脖子,鬆散了一下頸椎,「誰也不敢保證中秋就不出事兒啊。」
「加班完了呢?」
「家裡蹲唄,對了,還有一場球賽要看呢。」
凌涓歎了口氣:「你快成稀罕貨了。」
「怎麼?」
「全中國球迷裡,還能找出幾個支持國足的?」
雷鈞是球迷,而且他竟然還支持中國男足,每次國足比賽轉播他都會看,按照雷鈞自己的說法,他主要是想看看「他們究竟能爛成啥樣」。
當然,每次國足在「爛」這一項上所創的「新高」,都不會讓他失望。
「嘿嘿,中國人支持自己的足球事業,好像這沒啥錯吧領導?」雷鈞說,「再說我記得小鵬他爸爸不也支持過國足嘛。」
他說這話之後,略微有點後悔,凌涓已經和丈夫離婚好多年了。
「……他才不肯承認呢。」凌涓倒是滿不在乎,「好幾年前就撂下話了:誰再說他支持過國足,他就跟誰急。」
「咳,這又是何必……」
「廢話,出去玩也比看那群人踢球強!」
「一把年紀了還能去哪兒玩?」
「你很老啊?」
「領導,這老不老,不在體力,在興致。」他笑笑,「對了,過節,咱局裡不會忘記廣大勞苦職工吧?」
「月餅是麗晶酒店的,一桶食用油,過節費——至於錢多少,到時候看。」凌涓放下筷子,看看雷鈞,「後天過節,還是就你們父女倆?」
「嗯。」
「雷鈞。」凌涓遲疑片刻,道,「沒想過再給蕾蕾找個媽媽?」
「找誰?找領導您麼?」
凌涓哭笑不得:「我說你沒大沒小也得有個度。」
雷鈞笑起來:「這不是您問起來我沒人選,才胡謅嘛。」
「就不考慮一下蘇虹?」
這話一出來,雷鈞瞪大眼睛:「領導,我沒想到蘇虹不出嫁竟然是這麼讓你煩惱的事兒,都要往我這兒塞了……」
「什麼叫往你那兒塞啊?」凌涓瞪了他一眼,「可別告訴我,你啥都沒察覺。」
「察覺什麼?」
凌涓沒回答,她低頭,筷子在剩菜裡挑了挑。
「我說領導,別光顧著我——您不也光棍進行時嘛。」
凌涓苦笑:「別提了,離婚這麼些年,一點兒念頭都沒有——我是說真的,雷鈞,我說這話你大概不愛聽:簡柔已經失蹤八年了,從法律上說,持續四年下落不明,這人就……」
她沒再說下去,雷鈞接了口:「持續四年下落不明,法律上就可以認定死亡,尤其是咱們的職工,國安都參與其中了,真要活著不可能找不到——您是要說這話對吧?可是局長,我怎麼都不願承認簡柔已經死了。」
午後的食堂,人走得差不多了,喧囂漸漸平息,太陽靜靜照著窗前那一小片草地,九月的日光仍舊很厲害,曬了一上午,草坪顯得有些蔫……
陽光照在凌涓身上,她膚色更顯白皙,微卷的淡髮色也更亮。
「前段時間,蕾蕾和我說,她都快想不起來媽媽長什麼樣兒了。」雷鈞說著,用手搓了搓臉,呼出一口酒氣,「簡柔失蹤那年,蕾蕾還不到七歲。」
「雷鈞,她現在也才剛十五歲,依然是需要媽媽的年齡。」
雷鈞苦笑:「我對不住這孩子,說是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其實哪邊也沒當好。」
凌涓愣了愣:「這麼說,我對小鵬也有愧疚,雖然他都這麼大了……」
「儘管是這麼說,可叫我給蕾蕾再往家帶一個媽媽來,又不是我能幹的事兒。父女倆單獨生活都這麼久了,真再來一個新成員,磨合不好。」
「所以就叫你找個磨合得好的嘛,蘇虹不就正好合適?她和你們父女,磨合了多少年啊!」
雷鈞噗嗤笑出來:「我說領導,你今天怎麼就認準蘇虹了?哦,不把她嫁出去您就誓死不退休是吧?別呀!您不退休我就一輩子是副職了!」
凌涓笑噴:「我恐怕還扛不過她。」
「咱們是被婚姻之神詛咒的一群人哪……」雷鈞將剩下的啤酒倒入口中。
「胡說什麼?」凌涓又好氣又好笑。
「怎麼不是?您,離婚;我,老婆失蹤;蘇虹,挑挑揀揀不肯嫁;方無應呢,挑挑揀揀不肯娶;武海潮那小子連挑揀都免提,打定主意要獨身……」雷鈞笑了笑,「我說領導,你做領導工作這麼多年,底下這幫傢伙,有解決個人問題的沒有?」
「下屬全單身,領導很失敗。」凌涓頹喪地喝光了她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