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漸亮,紅彤彤的太陽從地底之下破土而出,射出道道柔和而又溫暖的陽光,一舉掃清了天地之間殘留的黑暗。
四周滾滾濃煙直衝雲霄,血戰過後,遍野的狼籍讓風雲為之變色,斷臂殘肢充塞各處,原本殷紅的鮮血早已變成一團烏黑的血塊凝結在一起,牢牢的盤距在地上,觸目驚心。中停息了下來,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一夜混戰讓他們完全失去了位置和防線,兩軍數部陣線交雜,相互包圍,小柳坪殘存的曹兵看著四周密密麻麻堆積的屍體與不遠處怒瞪著眼睛的敵卒,頓時淒然而笑,他們知道自己死定了,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這種殘酷的血戰過後,殺紅了眼的敵軍根本不會留下活口。
但他們覺得自己死也值了,在他們的阻擊之下,最後的幾百名兄弟已經成功的撤走了,亂世之中的芶延殘喘已經讓他們厭倦了,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參加沒完沒了的血戰了。
而他們的淒慘笑聲似乎激怒了四周的荊州軍,眾人在憤怒的吼聲之中再次發動了攻擊,更加猛烈的攻擊……
陽戳。
原先的曹軍大營,如今已被荊州軍所佔據,在陽戳右翼的山谷之中,四五百具無頭屍體靜靜的堆積著,無聲的述說著戰爭的殘酷和血腥,那靜寂無聲地山谷一時間變得恐怖異常,一個個瞪大了雙眼。齜牙咧嘴的頭顱恍若來自九幽的魔鬼,紛紛發出沖天的怨氣,彷彿要將天地都籠罩住,彷彿要訴說他們的憤恨和不甘。
寨中,隊隊悍卒腳步密集,不斷的搬挪著粗壯的拒馬、鹿巖,在屯、什長的指揮之下佈置成道道防線,依據校尉霍峻大人的指揮建立層層防禦,由於陽戳的曹兵敗地突然,他們幾乎沒有遭遇抵抗。這使得原先曹兵建立的各處防禦設施也被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下來,大大增強了大寨的防禦強度。
劉封肩窩之處緊裹綿布,全身血跡斑斑,臉色慘白不堪,在韓風、伍峻等人攙扶之下,慢慢登上坡頂高豎的巢塔,遠望東南。
王威、霍峻等將緊隨其後,臉上滿帶興奮之色,他們顯然還未從大公子活著回來的興奮中緩過神來,這一夜的諸多事情讓他們感覺太神奇了。感覺極為荒誕不羈。
二千士卒幾乎沒有死傷便攻下陽戳,負責守禦的數千曹軍未戰先怯。連一絲的反抗都沒有轉頭便跑,盡然還被他們俘虜了四百五人,這種戰果,放在平時根本沒有人相信,但如今卻是他們親身經歷,而更讓他們難以置信的是,大公子領兵一千攻擊小柳坪五千曹兵,最後盡然活著回來了,雖說大公子身負重傷如今連刀都提不起來,但能活著回來。本身就是奇跡。
要不是眼前地情形對他們極為不利,眾人幾乎要歡呼起來了。
劉封的心情很差,一言不發,單手扶住巢塔橫欄。微瞇著眼睛朝東南方向看去,臉上神情凝重,絲毫沒有血戰餘生後地興奮。
昨天後撤之時。他令伍峻領著斥侯趕往小柳坪北部查探軍情,天亮之時,伍峻趕了回來,探聽的軍情讓他目瞪口呆,昨夜從小柳坪北面發起進攻的,盡然是三叔張飛的部曲,整整一萬大軍,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此次攻擊南郡曹軍,他並不知道義父的攻擊之策,對於死守陽戳的命令並不太清楚用意,直到伍峻帶回來小柳坪的軍情之時,他才猛然發現,他們這二千人能不能守住陽戳盡然關係到大軍的生死存亡,原本意義不大的陽戳,因為三叔大軍的出現而變得至關重要,這裡成了咽喉,成了三叔大軍能否撤向當陽地要道,盡然當陽還有三四萬曹兵的存在。
現在南郡的形勢太複雜了,兩軍數部兵馬交雜,亂成一團。
三叔的一萬大軍昨夜死傷慘重,小柳坪地五千曹兵雖被他一舉擊潰,但從黑夜之中殺出的三千鐵騎卻給了他們狠狠一擊,據伍峻傳回來的消息,一夜之間,三叔手下萬餘大軍折損過半,尚有戰力者不過四千餘卒,他們雖然全殲了五千守軍與曹兵三千鐵騎,但拖地時間太長了,如今又被增援過來的曹兵團團圍在了小柳坪動彈不得。
輕兵突進的三叔部卒幾乎沒有任何補給,除了士卒隨身攜帶的一些皮干餅之外,別無他物,根本堅持不了幾天。
而讓劉封驚奇是,曹軍趕到小柳坪
圍而不攻,只顧修築完善外圍的防線,與先前圍攻江如出一轍,那股認真構築防禦的勁頭,絲毫看不出來他們的糧道也同樣被劫斷了。
—
劉封腦海之中也有點混亂了起來,當陽長阪一線,二叔的一萬五千大軍正與三四萬曹兵對峙,他們劫斷了南郡九萬曹兵的糧道,將曹仁大軍與襄樊一線攔腰砍成兩截,但同樣的,二叔的部卒也陷入了曹兵的圍攻之中,當陽正面的曹兵與荊山大營的曹兵如同兩隻鐵錘,正好將當陽夾在中間,北面是漢水,南面是大江,連逃都沒地方逃,能堅守到何時,誰都沒有把握。
而自己的二千士卒如今據守陽戳也將當陽的曹兵退路給堵住了,但他們人數太少了,力量有限,能不能守到天黑都是問題。二部士卒之中只有八百士卒是從夏口、長沙便追隨於他的老卒,其他的人皆是去年才補入軍中的新卒,其戰力實在令人堪憂,小柳坪一戰中,一千士卒面對數量相當的疲憊曹兵尚且一敗塗地,更別說與數倍敵軍糾纏了,看著漫山遍野的敵卒,到時候他們不臨陣逃跑已是萬幸了。
這讓劉封無比懷念當年與他一起死守樊城的一千二百士卒,他不由想起軍司馬劉從大人那張飽經蒼桑的臉、想起士卒面對曹仁五萬大軍時從容而淡定的表情、想起他們臨陣殺敵之時的勇悍頑強。
如今自己與三叔陷入數萬曹兵的圍困之中,其形勢與當年的樊城何其相似,但這一次,兄弟們還能活著殺出去嗎?
劉封長歎一聲,只感覺嘴角發苦,肩窩處傳來的劇痛讓他極為沮喪,在三叔的大軍沒有撤離之前,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丟掉陽戳,但三叔被圍了,曹仁的戰旗出現在小柳坪了,曹軍的主力皆湧到了此地,想要脫身談何容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戰鼓之聲隆隆而起,如同一陣驚雷,驚醒了眾人,劉封回首望去,只見陽戳西面,密密麻麻的曹兵朝山坡湧來。
劉封側目掃過眾人的臉龐,感受著眾將投來的一道道誠摯目光,不由心中略定,目光最終落在霍峻的臉上,沉吟半晌劉封方才說道:「大軍身陷重圍之中,東西各有敵軍,兩部士卒必須分兵而戰,仲邈、黃老將軍領一部負責西面,叔義、文長領一部緊守東面,不戰至最後一人,決不可後退一步。」
眾人聞聲一凜,不由齊聲說道:「謹遵將令。」
劉封點了點頭,慘白的臉上浮現起一抹潮紅,輕聲說道:「此番敵我兵力相差懸殊,能否活著返回南岸,猶未可知,眾位兄長各自珍重。」言罷,劉封顧不得肩頭傷勢,長揖及地,哽咽難語。
季允、王威、魏延等人不由驚訝無比,跟隨大公子已有兩年之久,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公子如此失態,當年樊城之時,形勢比如今尚要嚴峻幾分,那時大公子反而神彩奕奕,威武不凡,那股彪悍狠辣的衝殺勁頭,絲毫不像是一個初次征戰的新卒,現在倒完全反過來了。
他們上前寬慰幾句,便轉身告辭,對大公子如此表情極為不解的眾人猛然間發現,自己的說話之聲盡然也有點顫抖了,這種感覺太可怕了,統軍之人如此作為豈不是會擾亂軍心?這樣絕對不行。
看著那些熟悉的背影一個個離去,劉封只感覺心中更加慌悶,又是一場實力相差甚遠的血仗,又是一場得用自己兄弟生命和熱血為別部士卒贏得寶貴時間的硬仗,究竟還要打多少次這樣的血戰才能停息下來,究竟還要失去多少兄弟才能結束一場接一場的戰爭。
那些熟悉而又有些朦朧的臉龐一個個在他的腦海之中閃過,不斷的刺激著劉封年輕的心靈,二年,短短二年的時間,他便已失去了無數的兄弟袍澤,這讓他痛苦萬分,心中厭惡戰爭的感覺越來越甚。
聽聞四周越來越密集的戰鼓之聲,看著遠處密密湧向此處的敵軍,劉封不由愴然而歌:
十五從軍征,
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
「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
松柏塚纍纍。」
兔從狗竇入,
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
井上生旅葵。
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
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