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桃木梳 正文 chapter 66
    屋裡只開了檯燈,燈上五彩斑瀾的光投射在玻璃檯面上,來茴一瞬不瞬地盯著手裡那條「情人眼淚」,一粒粒透明的淚滴接連墜落,直到她覺得哭夠了,才又系回脖子上,這是于謙唯一費了心思送她的禮物,出國前,她還不想拿下它。

    打開日記本,她兩指夾起那張字條:我在南嶺,一直在!

    彷彿是聽著他說出來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那樣真切。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掀開被子下了床,換了衣服便衝出房間。

    城市的夜間依然流光溢彩,她坐在計程車裡,望著這座就要離開的城市,突然感到這幾年像作了場夢般,于謙只是在她夢裡的人,而她,仍沉醉在夢裡醒不過來,一旦醒過來,她還是如幾年前,和家逸攜手走完一生。

    而于謙,讓她愛得那麼自卑,讓她愛得那麼沉痛的于謙,原來只是個夢。

    她該忘記麼?即便忘記了,有那麼一天想起來是不是還會遺憾,美夢未成真?

    半個多小時,計程車停了,她付了錢後披上大衣下了車。穿過了馬路,走到鋪了方磚的人行道上,這個時候沒什麼行人,到處都空寂著,她聽著自己的鞋子和地面接觸著,不緊不慢地「啪嗒啪嗒」響,春夜凝了些寒,木棉花和九重葛是沒什麼香味,只在昏黃的路燈下慘然地紅著。

    走了幾十米遠,她不敢往前走了,白色的圍牆裡的房子是她住了五年的,那扇緊閉著的黑窗戶,她從前總倚在那兒往外看,看遠處的山巒和遠處的海,想像著自己變成一隻鳥兒,振翅飛出去,停在枝頭,歇在房頂,哪兒都可以去,自由自在。

    人是奇怪,真自在了,竟又想自投羅網。她想起前段日子總在睡前憶起那扇窗戶,離開前的那段日子,她站在窗台前,于謙總是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抱住她,啃咬著她脖子。她抗議他把自己當根骨頭,他咬得更起勁兒了,說你還敢拐著彎兒罵我,我是把你當玉米,香噴噴誘人的熟玉米。

    她不禁伸手摸摸脖子,那兒有些灼灼地燙,她笑著,可眼淚卻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來了,她一面走,一面用手背擦著淚水。但那淚總也擦不乾淨,一波波地往外湧,看不清路,一頭撞到了樹幹,擦淚的手揉著額面兒,她想,我這是活該,人家都要訂婚了,我還在這兒想著他。

    她蹲在地上,痛了後總算是沒淚水了,眼前卻多了雙皮鞋,她心裡一緊,這地方這麼安靜,別是有什麼壞人,忙站起來看也不看,轉了個身就要跑,手卻被拉住了,正要叫出聲時,她被粗魯地拖著往馬路上走,這才看清——

    她總歸是叫出聲了,十分熟捻地叫道:「于謙!」

    周于謙沒應她,也沒看她,只管把她拖到車旁,打開車門塞她進去,自己坐進了駕駛座,仍是沒說話,打火啟動車子。

    夜依然是寂靜的,車裡也是,來茴當自己又在做夢了,心甘情願卻又情緒複雜地坐著,規規矩矩,連手都老實地交疊在腿上,不知是怕驚醒這個夢,還是怕驚回自己的理智。她甚至是臉也不敢側一下,怕看到他,也怕看清他,因此,她看不到周于謙鐵青卻又落寞的神色。

    車子重新駛回城區,改道向東邊的郊區駛去,約一個小時,才在黑色的鏤花大門前停下來,于謙語氣生硬地道:「下車!」

    她聽話地下了車,不禁懷疑五年時間是不是被他奴化了,他說什麼,她總是條件反射性地聽從。

    繞著螺旋石梯而上,來茴踏在青石板上,看向夜風拂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和一整片在燈光下落雪繽紛的櫻花樹,樹下葉子狹長,迎風擺動著青綠波浪的應該是鳶尾,這個季節還沒有開花。

    她看到了自己曾說過的依山傍水的家,也聽到了松濤和竹聲,一個既浪漫又靜心的家。

    她注視著面孔冷凝的于謙,他唇角微微勾起,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嘲諷頗有幾分淒涼和心酸。

    他一點也不想說話,更不想看她,只伸出手拉了她繼續朝前走,走到日式房屋前,推開了門,到他和家逸曾談判過的那個房間。竹簾子也是打起來的,沿壁的燈只亮了兩盞,一明一暗,屋裡若點的是燭火般,不甚明晰。

    于謙到窗邊盤腿坐了下來,桌上的擺了茶具,卻沒有茶,他敲了幾下桌子說道:「坐吧!」

    她依言到他對面坐下,兩手擱在桌面上支撐著坐得不怎麼平衡的身體。于謙只望著窗外湖岸的燈說道:「這房子是我為我未來妻子建的!」

    來茴聽了心酸,不由得來氣,自己夠難過了,他還非得戳她的心不可麼?她也生硬地道:「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是要我恭喜你麼?」

    于謙冷笑一聲,轉過頭抓了她的手,粗蠻地拔下她的戒指道:「恭喜麼?也是,我該恭喜你,我未來的妻子跟別人訂了婚!是該的,但我說不出口。」

    來茴初時沒聽明白,細想片刻後睜大的眼睛。于謙把戒指又給她套了回去,不看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接著說道:「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麼?我們契約結束,我想著我們該在今天建立一個新的契約,一個合法的,雙方自願又平等的契約,我以為你也是願意的。」他最終還是看了她的眼睛,緊盯著,眨也不眨一下地又道:「卻沒想到,還是不如你的初戀情人,就因為你從前愛過他,所以你就要嫁給他;就因為我逼你當過我的情婦,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算什麼?」

    他聲聲咬牙切齒,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子,黑眸迸出憤慨的火花。來茴被他斥責地瞠目,一時竟接不上話,半晌後她抽回手,也大聲道:「你就這樣說我公平麼?你不是都要跟人訂婚了,現在又說什麼新契約的話,我跟你的契約是合法的,那你跟她的呢,就是不合法的了麼?」她想到那幾天每每聽著看著那些新聞時絞心的痛,努力地克制自己,想爭口氣,道理是在她這邊的,可眼淚還是模糊了視線,使她軟弱起來。「電話也打不通,音信全無,我生病的時候那樣喚你,可你呢?你跟人家出雙入對的,等我病好了,你又說要訂婚了,你不知道我那時跟個死人一樣,你還說,你你——」

    于謙見她的眼淚就心軟了幾分,本是一月來的思念都聚到一起,想著要見到她了,跟她求婚了,卻聽說她跟謝家逸訂了婚,他的驕傲哪能接受得了,原本想就這樣算了,她既然選擇了別人只有祝福。然而在看到她像被遺棄的貓一樣蹲在馬路上時,就知道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他怎麼吞得下這口氣?明明就是他的人,明明就確定了她是愛他的,誰知才離開一個月就選擇了別人,若是他以後有個什麼意外,還不得立刻改嫁,這樣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來,冷淡地說道:「我音信全無自然是有我的理由,那些八卦新聞你就能全信的,你沒腦子不想想我說訂婚的人就是你,你倒是好,還是你那個舊情人最稱你心,你就跟著他過——」

    「砰砰砰」幾聲,來茴拿了個茶杯在桌上猛敲,打斷他那些刺耳的話,等他住嘴了,她才大聲吼回去:「你就會說,你自己怎麼不想想你那個什麼千金的,我算什麼,不就是草根一枚,跟人家比得的麼?她才稱了你的心罷,別誣到我頭上來,你怕我纏著你就直說,你怕我的存在誤了你的大好姻緣也直說,反正我就要走了,礙不著你了,以後也沒人知道你有過我這麼個見不得人的,曬不得光的情婦!」

    「先跟別人訂婚的是你,不守信用沒等我回來的也是你,你現在倒還大聲起來了,不是我的情婦就一點也顧不著我了是吧——行,你去過你的幸福日子,愛去哪兒去哪兒,知道別耽誤了我的姻緣最好,我要誰也犯不著費了功夫要你!」

    儘管兩人平日時都是七巧玲瓏的人,吵架的時候也都理智全無了,周于謙全然沒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只想著洩悶堵在胸的積怨,而有些話則是不吐不快;來茴呢,也因為前段時間絕望了,準備帶著傷痛和家逸逃到國外,重新生活時,他竟然又說要娶的是她。

    他們倆沒有一個人的情緒是不複雜的,重要的是都怨著對方,這個時候顯然說什麼都不對,可不說也不行,不說那些委屈跟誰去傾訴?只能吵,吵的時候是痛並快樂著的,說出口的話舒了心,但聽進耳裡的話又傷了心,如此惡性循環,直到雙方都快要說出不堪的言辭時,于謙及時住了嘴,來茴也愣了愣——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竟然是在分手後。

    「你走吧!」于謙按著額頭,背過身說道。

    「你以為我想在這裡?」來茴轉身就走了,推門的時候「蓬」的一聲,拉上門的時候仍是「蓬」的一聲。

    她剛走出大門,于謙也跟著出來了,僵冷著臉說道:「這裡沒車,我順路載你,車上你別跟我說話,到了市區你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他最後還是把來茴送回家了,不為別的,吵歸吵,吵過後不捨也是他逃避不了的事實。來茴在車上忍住了不一言,儘管她還有很多的話要說,甚至也想問他為什麼手機打不通,但終歸是被那張冷臉給氣到了,嘴閉得比蚌殼還緊!

    她剛下車,于謙就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就一個月,一個月而已,他就失去了她了,是什麼感情這麼不可靠的?

    來茴邊走邊哭,不小心又撞上了鐵門,她沒感覺到痛,只是很不甘心地想,說我不守信用,走之前為什麼不說清楚要娶我,手機關機,還對別人笑得那麼曖昧,沒多久又向世人宣佈要訂婚,什麼男人這樣靠不住的?

    他們都覺得對方靠不住的同時,也很傷感,畢竟,他們以後是形同陌路了,這才是他們最不願意,最放不下,也最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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