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下的是雪粒子,一粒一粒,像是她的眼淚,落得又急又快,墊了窗台薄薄的一層純白,憂傷在窗外那條小路上延伸,她遙望著層層的白簾子,那人的蹤影早已遍尋不著,山間空茫茫的,心似乎也遺落在那裡,被凍得結了層冰,僵硬的,麻木的,也是易碎的。
紙條被淚濕得皺巴巴的,飄落在地上,她不敢撿,那是她錐心的痛,觸到一次,便痛一次,她不是真的想他走的,過去的記憶,不只他有,她也有,那麼深刻地印在最疼的地方,可他卻先她一步走了,他們一同盼望的除夕夜,被她搞砸了。是,這是她選擇的,但誰說這是她願意的?
給母親上墳後,來茴幫舅媽準備了年夜飯,少了周于謙,吃飯時清靜了許多,她夾了凍豆腐習慣地旁邊的碗裡送,換來的卻是小表弟嚷嚷:「姐,我不吃豆腐!」
「哦,我忘了!」她又夾回自己碗裡,埋頭刨了口飯,嚼了幾口,連同堵在喉嚨的酸楚一起咽進肚裡。
她頻頻出錯,舅舅給她一杯白開水,她以為是白酒,「他不能喝酒」這句話便衝口而出;吃魚時用筷子剔了魚皮,送進嘴裡才想起自己是從不挑食的;她不時地把紙巾遞給旁邊的表弟,「嘴邊上沾了油」,她說,表弟看她像看怪物,「姐,農村人沒這麼講究!」
她吃不下了,農村人沒這麼講究,講究的是他,即使身在農村的破房子裡,他還是保持著優雅,也許,他早就想離開了吧,說不定昨晚她說那些話正成了他離開的借口。她沒良心地想,可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替他辯解,正方反方在腦中激戰,一頓飯吃完,勝利的總是周于謙,他贏了,走都走了,還讓她食不下嚥。
男人永遠比女人果斷,當女人說離開時,一定是還留戀的,她們口是心非,即使知道非離開不可,行李打包好了,仍要以「最後的時光」為借口賴上個三兩天。
而男人,總是瀟灑的,即使他愛著,他捨不得,開門的時候絕不含糊,走時也不拖泥帶水,連他的足跡也尋不著半個。
來茴想,女人是那麼矛盾,男人是那麼明確;女人在愛與忘記之間掙扎得那麼辛苦,男人卻是只要個結果,愛就愛,不愛就走得遠遠的。
偏偏她還愛著遠去的他,他卻不再出現了。
年初的三天,她都在尋找忘卻的方法,一次次回憶湧上的痛楚,一次次比以往更甚的憔悴,她覺得自己就是在作繭自縛,只希望,痛苦掙扎的時間短一些,而蛻變成蝶的那天來得早一些,最好是——
過往,再不回。
初四,她回到城裡,打開門便吃了一驚,客廳裡的新傢俱擺得整整齊齊的,和媽媽的幾幀合照放大了鑲在相框裡,釘在牆上,牆壁是新粉刷過的,還能聞出新漆的味道,走進自己的臥室,雪白色的實木單人床,鋪了她最喜歡的淺綠色床單,窗簾也是淡綠色的,旁邊裝了台掛式空調機,一盆沒開花的吊蘭倒懸著,長長的籐蔓沿著窗緣垂下。
電器也是新的頂好的,她在屋裡旋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從這個房間奔到那個房間,像看不夠似的。原本還愁回城裡要在酒店住上一段時間,這可好了,省了她多少麻煩事兒,累了就可以窩在沙裡看電視,困了就躺床上瞇會兒。
她為白撿來的便宜興奮著,趴在陽台欄杆上,頭埋在手臂間,暖烘烘的太陽曬著後頸,像圍了條毛絨絨的圍巾,沒一會兒,客廳傳來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她想也沒想就喚了聲:「家逸!」
開門進來的是張琳,她看到來茴愣了愣,隨即蹦到陽台上,霍霍笑兩聲:「姐,你回來啦!」
來茴想到除夕前一天她匆匆離開,第二天爽了約,有些愧疚地道:「對不住,那天舅舅來,我去他家了,你那天沒等多久吧?」
「沒怎麼等,只等了一會兒謝大哥就來了,他跟我拿了鑰匙——姐,這是我跟他佈置的,還不錯吧!」
來茴笑著點頭。「嗯,不錯,你們累壞了吧!」
「我沒做什麼,就陪謝大哥去一個家俱城轉了幾圈,他是個人物吧,不然過年還能找到工匠,也讓人家俱城給他開門做生意?」張琳說話時頭一點一點,額前長長的金色頭輕輕拍打著頰,她笑得瞇了眼。
「嗯,大概是吧!」來茴拉她到客廳坐下,說道:「你等等,我去給你倒水!」
「不不,別忙了姐,我過來還你鑰匙的,馬上就走,還有個伴兒在下面等我呢。」她把鑰匙給來茴,神色不自然地道:「鎖你最好換了,爸媽都有鑰匙的——」
來茴的心被她的話扯疼了一下,妹妹提醒姐姐注意自己的爸媽,關係混亂成什麼樣,怕她的心思也是複雜的,說出來也覺得很丟臉吧,這傢伙怎麼看也不像是壞孩子,她倆感情從來就生疏,她為什麼不幫自己的父母,反而對她這個陌生的姐姐好呢?
張琳大概也為自己的話頭疼,坐不下去了,她拍拍大腿起身,獨特地笑兩聲道:「那我走了,姐是要長住下來吧,以後我經常來找你,行不?」
「是要常住的,你有空就來玩!」她本來是想問她要不要住過來,但一想到她家那兩老人心裡就不舒服,況且,她們之間除了血緣關係也沒有過感情上的交流,讓她住過來是給自己找麻煩,於是,話到嘴邊還是給嚥了回去。
但她怎麼也料不到,這個血緣上的親妹妹,找麻煩的本事大大出了她的想像範圍。
幾天時間,謝家逸除了夜裡睡覺才回家,其餘時間都陪著來茴。兩人趁此機會把城裡大大小小的景點玩了個遍,新開的美食鋪子,特色的織錦店輪番光顧,哪一處都是她曾在a城魂牽夢縈的,興奮是興奮,謝家逸對她也關照得周到,可不知怎的,她一不留神還是會想起周于謙牽她手逛街的情景,有時甚至想,如果身邊的人是他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壞透了,但總是克制不住,幻想他能讓自己暫時的滿足一會兒,儘管過後要失落很久才能恢復,她仍是在這樣,在一喜一悲的煎熬中樂此不疲。她對著家逸勉強地笑,她在人群中眺望相似的身影,她特別地寂寞,因為這個城市裡永遠也找不到與他相似的身影,每個身影都清楚地告訴她,他已經離開了。
深夜一個人時,她也後悔,如果那晚她不說那些話,或許他現在正躺在旁邊抱著她,所有的家電也會是他們一同去選購的,他選他喜歡的大件家俱,她選她喜歡的小擺設品,那這個房子會是什麼樣子?這樣一想,她就睡不著了,打開燈將他留的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筆每劃都在腦子裡記熟了,熄燈前還會再複習一遍。到了下半夜若睡不著便是最難熬的,這時她總會衝動地想立刻回到a城,回到南嶺別墅,她甚至會想像電視劇裡的情節,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他會對她說些什麼。
但天濛濛亮時,她又開始了理智的分析,自己這種狀態是典型的分手後遺症,初時難熬,過了便是雲淡風清的,當初跟家逸分手不也是如此,而現在,她不是照樣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為了另一個人男人痛苦?
她就這樣煎熬著,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現在不是好時機,即便要回到他身邊,也得等自己徹底看開了才能回去。
她這樣欺騙自己,放寬了心胸過日子,倒不像從前那麼難熬了,她還是很想念他,甚至是刻意地去想念他,或許在潛意識裡,她自己也害怕哪天真的淡忘了他,那麼,從前的一切都不復記憶了。
自從來茴單獨回到城裡,謝家逸就估出幾分他們分手的可能,以他的性格是要問出個確定的答案才爽快的,但來茴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讓他惴惴不安,問是不敢問了,他只能把握好機會,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對周于謙隻字不提,儘管他幾次都按捺不住,險些起了話頭。
明天初八,他就要回a城上班,而來茴也沒跟他說過以後的打算,他是希望她同他一起回a城的,但因為他自己也沒做出回老家陪她平靜渡日的犧牲,那種自私的要求一直沒說出口,現下眼看就要離開,他仍是沒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心裡焦急,跟來茴吃飯也是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麼呢?面都泡脹了也沒見你吃一口!」來茴拿筷子在他頭上敲了敲,擔憂地問道。
家逸挑了幾根麵條送到嘴裡,無味地嚼了幾口道:「我後天上班,明天該回去了!」
來茴夾麵條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應了聲:「嗯。」
「你還會回a城麼?」他想了想,還是問了。
來茴搖搖頭道:「不知道,可能不會了吧,回那裡做什麼?」
家逸差一點就衝動地問她:那我呢?不是答應過要考慮我嗎?然而,他也只是嘴皮子動了動,沒出聲音來。
「明天幾點的飛機?」來茴問。
家逸正要回答,麵館的一個隔間裡傳出叫罵聲,不到一分鐘,裡面衝出幾個扭打的女孩子,他見來茴的表情一僵,仔細看了看,那個幾女孩兒中有個被人揪住頭的不就是張琳?幾個人打得難分難解,抓臉襲胸,手腳並用,麵館裡的客人都興味十足地看熱鬧,卻沒一個人上前拉勸架的。
來茴看著張琳被一個胖妞壓在地上,臉和頸子被胖妞的長指甲抓出密麻的血痕,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胖妞抓過癮了,接過旁邊一個女孩兒遞來的煙頭,吹落了煙灰,火灼灼的煙頭就要往張琳臉上燙,來茴想也沒想就衝過去推開她,拉起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