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如芸的心窩像被尖刀子戳得全是窟窿,一股股熱燙的血流不進無知覺的四肢百胲,全湧到了腦袋裡,脹得太陽穴「突突」的疼,說出這些氣話她也悔啊,就這麼一個相依為命的女兒,從小舍不得打,捨不得罵,錯過了無數的良人,也都是怕那些人日子長久了待女兒不好,如今她怎麼能罵出那麼些難聽的話呢?
如果她能動,她還能拉住她,動不了,就只能試著叫住她,叫不回來,那就自個兒傷心吧。來如芸想著又淌下眼淚,喚了聲:「小茴,你過來!」
周于謙早在她叫第一聲的時候就沒再往前走了,他再清楚不過,來茴的母親是不會讓女兒跟他走的,來茴也是揪准了這點,以此讓母親主動跟自己合解。他低頭看了眼來茴,許是怕他責怪,她藏起了臉不讓他看到,腿卻在往下滑,想溜出他的懷抱,他為她的這些小動作感到好笑,卻也知道這時是絕不能笑的,因此,他放她下了地,看她走到病床前。
「媽!」她站在背光處,梨花帶雨的臉好不讓人憐惜,心裡卻在想,周于謙肯定在惱恨她利用他,眼睛不敢往那邊看,又總覺得有雙眼睛企圖射殺她,只好心虛地伏到病床上抱住母親,以躲開向她射來的眼刀子。「媽,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離開他?」
饒是一貫冷靜的周于謙此刻竟頭痛得撫額,想哀歎幾聲,這個女人真是能認清形勢,是時候便把他出賣的要多徹底有多徹底,全然不記得前幾天還跟他說一起過除夕,早上也要他陪她去買煙花。
來如芸不能回抱她,卻為她肯回來感到欣慰,初聽到女兒當情婦時的衝擊也暫時被擱到腦後,她睜著雙渾濁的眼,霎時間竟變得炯炯有神。「小茴,離開他就對了,他不會對你好的,男人對第一個女人不忠,對第二個女人也是一樣的!」
周于謙握緊了拳,彷彿是把這一生的羞辱都受盡了那般,抿緊了薄唇克制自己不一言。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被自己的女人一腳踢開了去討好母親,又被她的母親評頭論足,尤其是謝家逸還明目睜睜地盯著他。罷了,他心裡想,誰讓自己欠她的。
「我知道了!」來茴這時候什麼都順著來,這是她伺候周于謙多年的經驗所得。
雖然明知道這是她的權宜之計,但周于謙聽到還是免不了的被利棘刺心了一回,他轉過身,不再看病床上那幕「憾人」的孺慕之情。
「知道就好,家逸,你也過來!」來如芸的眼睛又掃向家逸,待家逸走到病床前,她才道:「當初是看著你們在一起的,無論你們是不是能走到最後,算是芸姨拜託你,不管是朋友,兄妹還是夫妻,我都希望你心無介蒂地照顧小茴,幫助她,關心她,可以嗎?」她慈愛地說道。
家逸當然是不放過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保證道:「您放心,我一定會用心照顧她!」
來茴很彆扭,她知道,這是媽故意說給她和周于謙聽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倆都死心,也為了扳回面子,他「糟蹋」了她女兒,她就要讓他曉得在女兒心裡他根本算不得什麼。真是,何必硬要給人難堪呢?周于謙又不可能愛她,頂多是不捨而已,她哀戚地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周于謙,見他也正看過來,積羞成怒的臉陰沉如寒冰,她難過地垂下頭,只是一瞬的心虛膽弱,再抬頭,只來得及看到周于謙離開的背影。
她差一點就衝動得追出去了,腳動了幾動,便似生生地粘在地板上一般,她自私地想,是他自己要來的,事情沒解決,以他的性格不會離開。像是吃了定心丸,她回頭跟母親愉快地聊起來,風波好像就這麼過去了,如果來如芸不說那麼句話——
「我這幾晚總夢見你外婆,小茴呀,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媽這幾天想她想得緊。」她的淚珠子只管往外滾,溜溜地幾道亮痕割了她的臉,後面的話,來茴聽得不甚真實——「夢裡你外婆說我咋總光著腳咧,你看要有時間了就去給我買雙布鞋,行不?」
「好,我知道您要黑布白底子的布鞋,自己剪鞋樣,針線納的底是不是?媽——」撐了一個上午的來茴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出來,這才想起,媽有幾年沒穿過鞋了?病痛磨死了人,她心疼得承受不住,只顧說著讓自己安心的話:「不只買鞋,我還給您織了件毛衣,袖子接上就可以穿了,待會兒我連鞋一併給您拿過來,可是媽,您得吃胖點兒,我那毛衣織大了,媽這麼瘦穿上可不好看……」
來如芸黃皮皮的臉笑開了,笑得像朵花——黃褐色的樹幹上開了朵花,遺世孤立的美,美得讓謝家逸心驚肉跳。
「好,吃胖點兒,媽晚飯想吃紅燒肉,小余呀——待會兒去給阿姨買好不?小茴,家逸,你們都走吧,媽累了,想睡會兒!」
她吃了人生裡最後一頓紅燒肉,是等在外面的周于謙讓歐陽的幾個大廚忙了幾個小時做出來的,紅澄澄的肉皮,軟膩的肥肉,入口即化,小余說——阿姨邊吃邊說好香,問她還想不想吃,她卻說不想了。
當晚,來如芸腦出血去逝,享年五十一歲。
在來茴打電話讓舅媽納鞋底的後,在她剛接上毛衣袖子的時候,周于謙碰碎了一個茶杯,「砰」的一聲,她的世界在眼前一塊塊地碎掉了,猝不及防。
醫生要給來如芸蒙上白布,雪白的布要覆上那張烏青黃的臉,遮住來茴看了二十多年的臉,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哭,怕哭得眼睛模糊了就看不清了,這是最後的一眼,媽死了,真的死了!她冰冷地躺在那裡,彷彿還跟她離開前一樣,桌上紅燒肉才吃了一半,余了一半擱在飯盒裡,是溫熱的——
她握了母親的手,彷彿她還在對她笑,笑著說——
小茴,大冬天的冷,桔子要烤了吃,不然會凍了牙!
小茴,媽剪完這個頭就給你做飯,晚上有魚吃。
小茴,別哭了,誰說你沒爸爸,今天開始,你想爸爸了,就叫媽一聲爸好不好?
小茴,高考抓得緊,別只顧著做功課,我給你做了夜宵,你愛吃的蛋餃!
小茴,去別的城市上學了,有空多給媽媽打電話,別捨不得錢,媽給你出電話費。
小茴,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媽哪天也會去的,到那天你別太傷心,哭就哭了,往後就忘了媽,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
這些話再聽不到了,慈愛的笑容也看不到了,生命的最後,還是光著腳,也沒能出去曬會兒太陽,有些事也永遠都無法做到了——欄杆積了雪的陽台,火爐子生上了,煙囪伸到窗外,抽出黑煙,爐上烤了桔子,暖和的屋裡滿是桔子的香甜味兒。
她怎麼能讓自己相信,早上還好好的,晚上媽媽就這樣去了,那麼多的事情沒做,她還沒站起來呢,布鞋也還沒穿上。
握著乾枯冰冷的手貼到臉上,另只手顫微地撫上母親密匝匝的頭,她悲痛欲絕,肝腸寸斷地跪地慟哭。「過了冬我就接你出院帶你回去了,毛衣的袖子也接上了,舅媽過兩天也做好鞋寄過來了,我撐了這麼多年,你連這點兒時間都不等了?也不想想,你離開了,留我一個孤苦伶仃的,也不怕我活不活得下去!」
她哭得像個瘋子,頭磕著床板,沒命地磕,像是要把所有的痛都轉移到額頭上,謝家逸和徐亞都靠著牆,悲傷得淚流滿面,只有周于謙忍了痛把她抱開,狠下心讓醫生覆上了白布,他的手和臉都被她尖利的指甲抓傷,怕她傷到自己,只好把她困在懷裡,讓她動彈不得,直到她在他懷裡悶暈了過去,他才把她抱到床上。
遺體被推進太平間,來茴沉沉地睡在床上——是新的病房裡,一盞昏暗的小壁燈照著她蒼白的臉,眼睛腫泡泡的,纖密的睫毛在燈光下覆了道陰影,周于謙把手伸進被子裡,摸到她的手握住——
「多睡會兒吧,醒來又該傷心了!」他眨了眨眼睛,睫毛顫抖幾下,英挺的眉糾結到一堆。「我也是有私心的,你醒來就該恨我了。一直以來,好像我都是你的災難,認識我不久你媽就病了,男朋友也跟你分手,跟我在一起五年,開心才沒幾天,我前妻又害你失去了親人,或許你會認為你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如果當初我寬厚一點,不計付出地幫你,現在你應該和謝家逸還有母親過得比誰都幸福。」說到這裡,他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坐到床頭,扶起她,使她倚到他懷裡。
「白天我說五年前喜歡你,我心裡是那麼希望的,如果那時喜歡你,我就會無條件幫你了,人就是這樣自私,不喜歡的時候便不會去顧慮別人的感受,也不願讓人佔到便宜,等到哪一朝喜歡上了,之前的絕情就成了現世報,變成自己錯到了底,付出再多也可能求不到原諒,這時就注定是我欠你了!」他頓了頓,俯貼著她的臉,像要把自己的溫度渡給她,貼得緊緊的,擠皺了她的臉——
「我不知道欠了你多少,但我會守著你直到還清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