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後,她後悔沒在毛衣裡加件秋衣,毛衣上細細短短的毛戳著皮膚上的毛孔,像是衣服裡兜了一窩毛毛蟲,癢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搔,脖子被她的手指甲摳得紅了一大塊,坐在車裡,抵著真皮椅背擦來擦去,癢得不得了。她都是偷偷地搔,小心扭動身體地擦,然而周于謙還是察覺到了,拉開她的高領子,紅痕上儘是些小血點,像被開水燙了似的,紅得亮,他生氣,卻又不能在這時候責備她,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裡,說道:「抓破了皮容易感染,到前面買件衣服換上吧!」
笑是笑不出來的,她只搖頭。「不要緊的!」她很有經驗,再難受也是開始那會兒,等到適應了,自然便忽略了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只是這過程難熬些罷了。她任他握著手,神色堅強地道:「我不會把自己抓得破皮流血!」
總會適應的,總會有辦法的,也總會過去的,媽媽生病時她這樣想,媽媽被她傷害了,她還是會這樣想。
周于謙沒說什麼,她的冷靜和沉默他並不意外,如同五年前一樣,她冷靜地跟他講述事情經過,冷靜地跟他談條件。想必那之前她也崩潰過,也哭得昏天黑地,只是振作得更快,她很能接受現實,也很能想辦法,更能嘗試著用想到的辦法解決事情。
這個女人,他看著她,看著她沉靜似水的臉,她的腦子怕不是轉過了千百圈兒,卻什麼也不說,他惱的便是她這點,她若是有主意了,跟他商量一下不好麼?
她一直沉默到醫院,進了病房,張宗祥滿面愧色地站起身,向她走去,伸了手,想拍她的肩說點兒什麼,她仿若沒看見這個人似的,逕直走到床前,抬頭望了眼面如土色的母親,「撲通」一聲跪下了。
來如芸剛睜開眼睛,淚珠就成串的滾到頰邊,她緊閉著嘴,吸著鼻子嗡出幾聲抽泣,卻不哭嚎出聲,跪在床邊的來茴也一樣,咬緊了牙,抿唇忍著,不敢出聲音,悶悶的啜泣使她的頭起昏來。
周于謙在一旁看得心酸,但也只是站著,在沒弄清楚來茴的想法前,他不敢妄出頭,然而心裡卻是著急的,只得怒瞪一眼張宗祥,洩下火氣,張宗祥被他冷峻的雙目瞪得直打哆嗦,掉了臉企圖躲開,哪知又撞上小餘憤憤的眼神。他知道這房裡的人都恨不得他滾,沒出息地想——就稱他們的意吧。正走到內室門邊,又迎面撞上急急趕來的家逸,他「噯呀」一聲:「是你!」
從小余打來的電話裡,家逸已經得知事情的經過,心裡本已是急煎煎的,又因為是自己給了張宗祥來茴的電話,才惹出這檔子事兒,他又添了些愧疚,因此,兩個罪魁禍一撞上,家逸火大地捉了他的手臂,又把他推了回去,貼到牆壁上。小衝突打破了病房的沉默,來如芸顫著嗓子說道:「你起來吧,別在外人前丟人現眼!」她說著望了「外人」周于謙一眼。
來茴也沒起來,抬起一張悔不當初的臉說道:「都怪我以前糊塗,貪慕虛榮,做錯了事,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離開他,媽原諒我好不好?」
話一出口,屋裡的人都愣了,周于謙想來想去也沒想到她的辦法是這個,但也不奇怪,反正她媽已經知道了,狡辯無用,事到如今,她最怕的是她媽知道她是為了醫療費才當情婦的,如此一來,老人家受的打擊更大,還不如承認自己貪慕虛榮,求得原諒更好。只是,她竟然一出口就是要離開他,這讓他聽得害怕,她該是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要離開他罷,不待他多想,母女倆的話又傳到他耳朵裡——
「記不記得你小時候什麼都跟小綠比,連辮子都要比她多,我給你結了滿頭的小辮子,第二天跟你說了什麼?」
「人不該貪婪,不該徒有虛表,完美堅定於心,知足常樂!」
「還記不記得當初家裡沒錢了,你陳叔來我們家做客,他給你壓歲錢,我不許你要,你跟我賭氣時,我說了什麼?」
「窮人不隨便受人饋贈,因為沒有能力償還!」
「又記不記得你問我怎樣才能變得有錢,怎樣才能每天都吃到餅乾,喝到牛奶,我跟你說了什麼?」
「富貴之源,食之欲,以手足勤勞獲取。」
「我當初教過你貪慕虛榮沒有?教過你朝三暮四沒有?教過你拋棄了窮男朋友另攀高枝沒有?教過你為了錢去當別人情婦沒有?」
「沒有!」
她們不是以方言對話,周于謙仍是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是第一次見到來茴的母親,長年患病在床,瘦骨嶙峋,已然看不清樣貌,而說出的話卻是字字鏗鏘有力。來茴原來是被這樣一個母親養大的,有多少父母自兒女幼時起便循循善誘地教之做人的道理?難怪她身處物慾橫流的圈子,仍是只拿自己該拿的。
若他也有這樣一個母親,身處同樣的境況,恐怕也會出賣自己換得母親的生命。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來茴所做的全是為她母親,雖然她也曾迷失過,但那是很短暫的,何況,她斂財的目的只為了保障母女倆的生活。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她怕是比誰都瞭解錢的重要性。
「既然沒有,那我也沒有貪慕虛榮的女兒!」
所有人都看著來如芸,她沒再說話,周于謙總覺得她的話還沒說完,等著下文。謝家逸卻是按捺不住了,忙為來茴辯解道:「芸姨,她不是這樣的……!」
來茴全然不理會他的好心,反是狠狠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閉嘴,又要跟來如芸說點兒什麼,被來如芸打斷了。「是啊,我教出的女兒肯定不是這樣的!」她看了眼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張宗祥,又道:「是為了治我的病吧?」
來茴斷然否認。「不是!」
「還撒謊!」來如芸淒然地看著她,又道:「從五年前你給我轉了院,說在這裡找到工作起,我就感覺到事情不對,縱使你們學校的人給你捐款,你的老闆給你預支幾年的工資,也住不起這樣的地方。可我問你,你總能面不改色地答得條條是理,我與外界斷了聯繫,無從得知真假,而我——」她說著又流淚了,這眼淚卻含了幾分羞慚。「而我也想活著!所以——」
再無後話,但眾人都知道後面的話,不說出來好啊,揭露出事實總是殘忍的,他們這樣想。只有來茴沒由來地一陣暈眩,險些倒在地上,離得最近的周于謙上前半蹲著扶住她,手觸到她的臉,摸到了一把淚水,心裡麻麻地疼,不由得抱緊她,跟來如芸道:「這事兒不能怪您,也不能怪她,當初她險些被同學賣給黑道,是我從那些人手裡把她買回來的,也是我脅迫她跟我的,你可以去找她的同學許諾來問,謝先生也清楚得很!」
來如芸止了眼淚,望向家逸,他點點道:「是這樣的,但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又看向周于謙,質問道:「你買下她?把我辛苦養大的女兒,別人的女朋友當成東西一樣買下?」
面對這樣的質問,周于謙無言以對,來茴掙扎了幾下,想探頭說什麼,被他用手按住了,他神情自若地扯撒道:「不是,那時是因為喜歡她!」
那個時候他因為不喜歡她,他也不欠她什麼,所以有了這場交易。而現在,他喜歡了,離不開了,所以他便欠她的了。既然欠了就得還,她不想她母親負疚,他便遂了她的心願。
「那你的妻子呢?五年時間,你們就這樣傷害另一個女人?」這是來如芸最不能原諒的,她曾經就是那樣一個受害者,孤苦了一生,把女兒養大,而女兒卻去傷害另一個和她同樣苦命的女人!
一言難盡的事,周于謙是不會去細說的,況且他向來不會跟人解釋,別人愛怎麼想他都無所謂。來如芸沒聽到回答,怒火焚心,沖兩人怒罵道:「還抱著幹什麼?不嫌礙眼麼?你們兩都給我滾出去!」
周于謙自小沒被人這樣罵過,本是起身就要離開的,但想到來茴,還是忍了下來,刻意維持了平日的威嚴道:「這是你自己的女兒,她為你吃了多少苦?就因為她跟我在一起,你就喊她滾?她滾了誰來照顧你?你想著她傷害別人,有沒有想過你自己也在傷害她?」
話說完他就後悔了,來茴終於抬起了臉,急急地衝他嗆聲道:「你能不能別說這些話?——」
「你說得好,她為我吃多少苦?那我又是吃了多少苦才養大她,這可好,養大了就被你糟蹋,她也自甘下賤,就算你當初買下她,誰說你給了錢就作了數,她大可不必跟著你,日後還錢即可了事,而現在,她不是自甘——」來如芸罵到這裡倏地噤了聲,被周于謙引開的話又繞了回來,她心底再清楚不過,女兒「自甘下賤」還不是為了她,為了空有傲骨,卻繳不出醫藥費的她。殘忍的現實像只巨手撕碎了她的心,她很想因為命運加諸給她的不幸而捶胸頓足地哀哭上一回,然而,終究是不幸到底了,她動也不能動一下。
眼淚簌簌地滾落,無人上前給她擦拭,所有人都被她刻薄的話給嚇呆住了,來茴的疼更是喊不出來的,不是沒聽過別人背地裡罵她下賤,幾年來聽著別人的辱罵,佯作沒事,只為了延續母親的生命,卻想不到最後聽到的辱罵聲卻是親生母親的。刀子剜了心也不如這般痛吧,她想。活著做什麼?受那些氣做什麼?她突然想仰頭狂肆地大笑一番,她付出的一切有價值麼?誰稀罕?誰感激?
她呆滯地望向周于謙,淒苦惶然地說道:「媽要我滾,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周于謙點點頭,扶她站起來,跪了太久,剛使了點力站起身,膝蓋處一陣尖銳的痛,她又跌回了地上,他只好橫抱起她,未走兩步,來如芸叫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