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緊緊閉合,分不清外頭白天黑夜。田鳳宇獨自坐在臥室的沙發。電視播放著小發整容前留給他的一盤碟,他選在最後那段,不停反覆。小發站在海邊,那時候他身的傷已經好得差不離,他又開始抽煙。攝像機可能是放在低處的凳子,稍微有點仰視的角度,因此跟陽光時而碰撞的瞬間,會是一片空白的耀眼,他的頭髮被海風扯得很亂,聲音也不甚清楚,他回身,夾著厭倦的手放在臉邊,看著鏡頭,像是盯著自己的眼,那麼地真實,那麼地近。
身後的房門輕輕響了兩下,隨即響起腳步聲,停在他身後,似乎在看屏幕的影像,或者琢磨如何打破沉默。遲艾已經去世快一個月,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擾他。除了封悅,但其實他在封悅面前,也是沒有開過口。
「出去走走?」在他身邊蹲下來,封悅抬頭,試圖取得他的注意,「今天天氣很好。」
田鳳宇的手指在遙控器尋找按鈕,朝前翻閱鏡頭,沒有理睬。
經過無數次嘗試,封悅學會不再浪費精力,他無奈低頭,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屋子裡恢復了讓人窒息的安靜,小發的聲音突然傳出來:「我只有一個要求,封雷,你帶我住哪裡都可以,就是別回去,永遠別回封悅住的城市。」他在風裡背過頭,話語混雜在嘈雜的風聲之中:「到時候我瞎眼,沒記憶,你就算領我回去,我也不知道……我操,」鏡頭是他被風扯亂的頭髮,他背對鏡頭,拚命地抽煙,最終轉過臉,說:「你,最好別讓我後悔!」他的眼神並不堅定。相反,有那麼一點……擔憂,似乎早就預見自己,不算太樂觀的,將來。
封悅的身體,被一陣無法忍受的銳痛穿透,五臟六腑被劃拉得稀巴爛,疼得他在瞬間神志不清。「哥……」他低低地呼喚出來,幾乎算得是求助,他們之間淪陷在不可救藥的迷失之中。
「他其實比誰都敏感,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提你,逼我承認對你的感情。有次我們去海島度假,那時你身體還沒恢復,『雷悅』很亂,我背著他收郵件,查看你的消息,他當時大發雷霆。我們吵得很凶,我一氣之下就承認……」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來,那是唯一一次。他在語言,肯定自己對封悅的感情:「這輩子從沒有那麼衝動,有些事真不能說出來,那個瞬間就覺得自己那麼多年都白活了,所有的堅持都前功盡棄。我很後悔,很懊惱,簡直無法再理智,他看出我的失常,有點後悔當時逼得太緊。那段時間,我開始懷疑自己費盡苦心布的局,是不是滿盤皆輸……他就是嘴硬的人,心裡其實很怕我因此離開他。我跟他透露過,你小時候屢次自殺的時候,心理醫生建議過嘗試用性格重塑的工程改變你。他偷偷查出那些醫生的名單,還假借我的名義跟他們聯繫,他選了最保險的做法,為了確保刪除記憶,他同意摘除眼角膜,視覺屏障會很大程度阻礙記憶的恢復。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等我找到他,已經是後來的遲艾。」
「他醒過來的時候,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不肯說話。我每天陪著他,遵從醫生的每一條建議,照顧他,引導他。治療的結果非常顯著,在他慢慢接受我,對我的依賴和聽從,幾乎讓人無法相信。有兩三年,他的狀況非常平靜。因為跟我熟悉起來,不像開始時那麼不安,他學盲文很快,而且他對這個世界是有過視覺的認識,比一般盲人靈敏很多,就有點像我們正常人,閉雙眼……我於是得意忘形,以為他永遠都會維持那樣的狀態。」
「回來之前,我有意地播放過你和康慶的聲音,試探他的反應。他根本就沒認出你們,也沒有受到絲毫的刺激。我咨詢過醫生,他們覺得如果第一次沒有受刺激的反應,以後就算反覆聽到,也不至於影響。但是,從我們回到柏林道,治療就開始不順。那些藥物本來就都處在實驗階段,沒人知道效果能持續多久,會不會有副作用,只是多年來,一種藥失去效果,另一種會研發出來,從口服到注射,他使用的劑量越來越大。那些藥對他的身體和精神開始顯示出摧毀的跡象,只得停止用藥……到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恢復多少從前的記憶。」田鳳宇最後說:「有一種人,不管記不記得,忘沒忘記,永遠不會後悔。」
封悅不明白,田鳳宇說的這種人,是遲艾,還是他自己。
遲艾的出事,讓幾個人同時元氣大傷。生活和事業的節奏都被突如其來的橫禍打斷。尤其康慶,封悅和田鳳宇三個人,幾乎同時派出私人代表出席一切活動。而田鳳宇幾乎閉關了兩個月,完全沒有露面,開始是沒人能夠接近,只有封悅頻繁出入他家,到第二個月,金如川開始接手,心裡還很是彆扭,無法適應這個完全按照盲人需要設計的大屋裡,再看不見遲艾的影子。平日裡安安靜靜不惹人注意的他,突然間,一顰一笑都更加清晰起來,想到他微笑著跟自己問好的樣子,竟會忍不住陣陣心痛。
週一這天,封悅一早起來,先送康慶出門。他今天有個見面會不能推辭,是這段時間以來他首次重新出面,早飯的時候,封悅細心地詢問了流程,讓他弄完趕緊回來,現在外頭好奇的人很多,還是能躲就躲,等風波過了再說。一次小發出事,因封悅大病,康慶不容自己過多去想,只能硬撐,而多年後遲艾的慘死,終於強迫他看開了,人這輩子要怎麼走,其實外人管不了,走來走去,都是那條老路而已。
康慶走後,封悅收拾一下,打算去田鳳宇家裡看望,卻接到療養院的電話,說桂叔不行了。想見封悅最後一面,問他要不要過去。桂叔中風以後,一直住在療養院,神志不清,不知是真是假,康慶非說他是裝的,但封悅偶爾還是會去看看,照顧治療從沒有絲毫怠慢。如今突然病危彌留,想見自己最後一面,又怎能拒絕?封悅趕忙讓司機準備車,往外走的時候,竟然碰阿寬回來。
「你不是下個禮拜才回來?」封悅感到奇怪,阿寬集訓的時間非常固定,很少有縮短的時候。
「負責的人出了意外,最後一周的行程臨時取消,正好有順風的私人客機,就先回來,你要去哪兒?」
「桂樹可能不行了,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阿寬卸下身的行李,跟踏
「不用,你剛長途飛行回來,先休息,阿昆已經在那頭等我……」
「還是我跟著比較好,」阿寬是怕桂叔萬一臨死前再捅出個什麼簍子,封悅還得一個人應付,「路一直睡,這會兒精神正好。」
封悅沒有跟他爭執,隨他而去。他們剛車,康慶的電話就打過來,估計是阿昆通知他的,囑咐封悅說:「他跟你說什麼,都別太往心裡去。我這頭忙完就過去。」
「知道。」封悅明白,桂叔那一代人恩怨也不少,這會兒非要見自己,不曉得有什麼是非要說。
車子沒有進城,因為桂叔的療養院在城的另一邊,司機打算繞過城裡的交通,從外城高速過去,節省時間。出了柏林道住宅區,是段環海公路,封悅看著車窗外的晦暗天空,腦海裡湧出遲艾出事那天,他幾乎跑斷氣,在海邊看到田鳳宇還活著的瞬間,竟然如釋重負,人何其不是自私?在關鍵時刻,他幾乎本能地選擇了自己的親人,而放棄遲艾。
從胡思亂想中回神,他打開車裡的筆記本電腦,查閱公司的郵件,沒過一兩分鐘的功夫,就聽阿寬跟司機說「加速看看」,封悅有些納悶,回頭看看,後面有兩輛車,黑色的玻璃,車裡情況不明,隨著他們加速,也開始加速。阿寬感覺不對,是因為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好久也沒有車開過來,雙行路,又是一天交通繁忙的時候,讓他難免起疑,他查了交通報告,另外一邊並沒有攔路。
「系安全帶!」阿寬突然對後座的封悅說,接著就要跟司機換座位,「讓我來開。」
還不等他們有下一個動作,司機突然踩剎車,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一輛超長貨車,突然打橫,攔住他們的去路。封悅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後座空間很大,他先是被砸在車門,接著在車子試圖強行後退和轉彎中,從座位之間摔到最前方的擋風玻璃……驚魂未定的功夫,才被阿寬攬住,按在身邊的座位,安全帶橫過兩人的身體,「嗒」醫一聲扣了個緊。
「衝過去!」阿寬吩咐司機,他們的車子打了個彎,已經背過卡車,對著原本後面跟蹤的兩輛車,它們並排停在那裡。
司機連忙再踩油門,他們迅速閉緊,司機已經一頭冷汗。
「別停,沖,衝!」阿寬反覆大聲吩咐,就怕他膽小停車。
果然,在最後關頭,那兩輛車被迫分開,他們的車從中間勉強衝過去,然而更糟糕的,後面不遠處,另外一輛封閉卡車早就堵住,就算他們的車裝備再好,也不能衝破裝載量極大的重型貨車。他們再次被迫急剎車,這次阿寬用力按住封悅,很怕他再摔。有四五個人從那兩輛車走下來,阿寬連忙鎖車,這輛車是封悅所有經過改裝的座駕裡,安全係數最高的,對方很難在短時間內突破。
「傷到沒有?」阿寬問他。
「沒事兒。」封悅沒有問他們要怎麼辦,阿寬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握了把槍。
「車子防彈防爆破,我們只要堅持幾分鐘就行。」
他最早已經按了報警器,估摸著警車過來要多久,可是,那些靠近的人,似乎並沒有打算攻車,阿寬心裡有些不安,接著兩輛卡車開始逼近,其中一輛伸出吊車臂,準確地抓住他們的車。糟糕,他在心裡暗罵,面前的卡車很可能是「真空」車,一旦被裝進去,所有信號就會消失,封悅身和車裡所有的通訊信號都將不復存在,對方可以把他運送到任何地方,警方都無法通過追蹤信號而找到他們。
「現在怎麼辦?」司機見車子被吊車臂吊離地面,先慌張起來。
卡車頂的自動門打開,阿寬透過車窗,火速地掃了下內部裝置,竟是比他想的還要高級。
「跳車!」阿寬趕忙開鎖,顧不司機敢不敢,他大力卸下安全帶,三兩下就把封悅和自己綁住。車子這時候已經完全懸空,離地面有幾米的距離,他們跳下來的同時,對方幾個人立刻開火,另外一輛卡車的艙門打開,再衝出至少十幾個人,都是全副武裝。阿寬明白憑自己根本堅持不住,他護住封悅,幾乎想也不想,從馬路的護欄那裡跳了出去。
他在車已經觀察過,下面雖然格外陡峭,但也不過是看起來可怕,實則只要膽子大,是可以對付的。而且,不遠處就是樹林,很容易藏身。對方的時間不多,就算跟來,也不可能有時間周旋。封悅倒是給他嚇死了,因為他沒有觀察這裡地勢,從外觀,這裡就跟懸崖無異。
阿寬的預計沒錯,而且他受過訓練,從一開始就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後背盡量貼住,保持平衡,這對他這個特訓人員本來不算太難,但是加個沒有功夫的封悅,就難免要磕磕碰碰,他雖盡量用自己身體遮擋著,但也怕自己動作太大會發生翻滾,瞬間聽見封悅脊背磕硬石的聲響,也是心驚肉跳。
對方也發現山崖不過看似陡峭而已,果然身子矯健地,很快跟了下來。阿寬和封悅入了樹林,來不及檢查彼此身狼狽的擦傷,朝光線暗淡的深處跑去。阿寬剛剛接受完集訓,體能幾乎是前所未有的生猛,封悅幾乎是被他拖著跑。身後子彈撲扑打在地,對方明顯並不想要他們的命,不敢對準要害。
這種追逐沒有持續太久,空已經傳來直升機的警鳴,救援的速度,要比阿寬計算的還快。他立刻轉移方向,出了樹林,直升機低飛,大批荷槍實彈的特警正紛紛跳下來……阿寬這才鬆了口氣。
封悅坐在直升機,地面已經開火,綁架的人明顯沒有束手就擒的打算。急救人員前,想要檢查他的傷勢,他和阿寬的身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但封悅臉色尤其蒼白,讓他們格外有些擔心。
封悅無聲地配合,並沒有因為脫離危險而感到絲毫高興,這種綁架不會是突然起意,對方明顯是計劃很久的,路段的篩選,時間的配合,甚至算出來阿寬不在的時機,桂叔那頭很可能也是假的消息……他猛然打了個冷戰:康慶?康慶!
「電話,給我電話!」他沖阿寬喊。
阿寬沒明白他的慌張如何而來,直升機有電話,拿給他,目不轉睛地盯他撥號,是康慶的私人手機。封悅臉色更加蒼白,整個人好似被抽乾了所有血液,連他握電話的手指,都已經不見絲毫血色,他的狀況讓阿寬不由得擔心,來不及細想,封悅轉頭問他:「不在服務區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裡,幾乎算的是絕望。
康慶的那只私人號碼,用的並不是普通的手機信號,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在服務區」的問題,除非……阿寬臉色也跟著難看起來……除非他們用了同樣的手段綁架康慶,而他已經被關在「真空」車廂裡,他們再沒有任何通訊手段,能追蹤到他的去向。
封悅明顯是得出同樣的結論,他的身體僵硬瞬間,猛然躬身,吐出一口血。旁邊的急救人員緊張起來,連忙把他按倒在擔架,簡單的檢查過後,通過對講機和醫院的急救室聯繫:「準備,準備,傷者很可能內出血!」
直升機到的時候,田鳳宇已經在醫院的天台那裡等,封悅還有神智,手死命地抓住他不肯放,眼睛裡是無邊無際的恐慌,他連忙瞅了瞅身邊的阿寬,對方用口型示意康慶可能出了事。田鳳宇很快就把這一系列的意外串起來,頓時明白封悅的擔心。進急救室前,他趴在封悅耳邊安慰:「你放心,我不會自己拿主意,等你醒過來再決定。」
「你,你,發誓!」封悅明顯不信任他,聚攏神智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艱難的任務,但是為了康慶,他不能昏過去,他必須要確定田鳳宇他們不會趁他昏迷時選擇去犧牲康慶。
「我發誓,封悅,我用遲艾在天之靈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