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雨,隱約透出冰涼之意。雨刷不緊不慢的節奏,彷彿催眠,親自開車的張文卓一路無言,腦袋裡卻已經把當前的環境不知過濾了多少遍。自從遲艾出事,封悅遷怒,基本沒怎麼搭理他。怪事發生在三四天前,他明明收到消息說發生衝突,連特警都出動,卻沒有公開新聞。接下來,封悅和康慶再沒有露面,雖然他們近來少有公開會客的時候,但私下裡,總是能多少聽得到他們的行蹤。突然就在今天,封悅電話,讓他獨自一人開車過來,說有事相談,並請他務必保密,他一時猜測不出等待自己的局勢。
車子駛進醫院地下室的停車場,阿寬已經站在VI通道那裡等。電梯是用磁卡啟動的,整個頂層的其他通道已經完全封閉,保安的程度與戒嚴無異。阿寬在其中一間輕輕扣了兩下。沒等裡面的回答就朝裡推開門,回頭讓張文卓跟他進去。
裡面是個會客廳,旁邊帶個廚房和餐廳,再往裡走,才是病房,躺在床的人是封悅,難怪他早電話裡聲音弱得跟要斷氣似的,這會還戴著氧氣罩,床邊的輸血袋子已經半空,身插著管,連著儀器,狀態看起來怪嚇人的。他向來好強,自己狼狽的時候,少有給人看見的時候,今天倒是豁出去了。
見他走進來,封悅自己推開氧氣罩,眼神示意他坐下來。阿寬低腰按鈕,把病床調節到略高的角度,小聲說:「長話短說,別耽擱太久。」
封悅無力地點點頭。
張文卓朝四周找找,連康慶的鬼影子都沒有,心裡當下了然大半。
「你能聯繫大嗎?」封悅開門見山地問,他體力不支,不想繞彎子。
「難不成,康慶跟他鬧翻了?」
張文卓腦子很快,而且,他向來都很注意周圍的舉動。興許前幾天的衝突,他早已耳聞,自己現在提出大的名字,他就能把這一切聯繫起來。
「康慶很可能在他手,」封悅為了能維持清醒,拒絕使用任何止痛藥,不想這其實對他體力挑戰更大,「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聯繫他。」
「他捉康慶幹什麼?」
「這些一言難盡,而且,我也……不是都清楚。」
封悅說到這裡,急喘了兩口氣,似乎很難受,張文卓有點慌張,他不知如何處理這種狀況,回頭找阿寬:「你先養好傷再說,不用急於一時。」
「你是唯一跟大算有交情的人,務必幫我帶個話,不管他想要什麼,我有的都可以給他;沒有的,我也會盡量幫他弄到。請不要難為康慶,別,別傷他……」
想到現在康慶可能處境,封悅如臥針氈,他很怕大暴虐起來,會折磨康慶以威脅自己。恐懼,扼住他的喉嚨,無法呼吸,他的手抓住心口,似乎想要按捺澎湃而來的驚惶。瘦削蒼白的手指攥著藍色病號服,竟讓張文卓有種利刃劈過,身首異處的感覺。阿寬從外間走進來,見他的狀況,皺緊眉頭,按響醫生的呼叫鈴:「夠了,下回再說。」
「我不要……」
「不行,你必須止疼,」阿寬低喝,用氧氣罩籠住他的口鼻,又不忍他擔憂的眼神,伏在耳邊說:「有我在,不會讓人胡亂用藥。」
封悅稍微欣慰,竭力猛吸了幾口氧氣,似乎稍微幫助集中精神,他轉頭看向張文卓,說話的時候,氣體瀰漫在罩子裡:「求你……求你……幫我這個忙。」
「放心,我會盡力,」張文卓見醫生進來。似乎想清場,臨走前再安慰他:「你的擔心很多餘,他好歹現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都不敢輕易拿他怎麼樣的!」
趁封悅昏睡過去,他和阿寬退出病房,在走廊的角落裡,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傷成這樣?」
「大派人殺了桂叔,逼著醫生打電話給二少,騙他過去。你知道桂叔的療養院在郊區,他們算準二少不會走內城的路,因為正是班的高峰期,到處都堵車,肯定會通過環海公路接高速過去,就設了埋伏,二少在脫險的時候受傷,康慶到現在還是失蹤。」
「怎麼會確定是大?他聯繫過封悅了?」
「還沒,但是二少現在很擔憂,他最怕的,是大會折磨康慶,來逼迫他就範。」
張文卓明白,阿寬和封悅都沒有跟他說百分之百的實話,但也許他們也不清楚,或者不方便說。尤其阿寬。在沒有封悅授意的情況下,是不敢私自做主說什麼的。
「希望你答應二少的,能真心去辦,康慶在他心裡多重,我們都一清二楚,若傷了康慶,二少受不了的。」
「我知道,幹嘛?你還怕我公報私仇,藉機收拾他?」張文卓沒有再往下說,因為他看見電梯的燈亮了亮,田鳳宇從裡面走出來。「我先回去,有消息再聯繫你們。」
田鳳宇和他擦肩而過,沒想到封悅如此著急就找張文卓。無疑只有他能聯繫大那票人,但是走張文卓這一步棋,多少有些冒險,竟是絲毫沒跟自己商量,就私自拿了主意。現在的封悅跟多年前已經完全不同,他從小主意就正,認準的,誰也改變不了,如今位高權重,更有強勢專斷的傾向。這回從手術的麻醉中醒來,從保安到醫生,全部掌控得滴水不漏,外人若想插手,也非易事。田鳳宇不禁發愁,一旦大單獨聯繫封悅,只怕他們誰都難以左右封悅的決定。
接下來的幾天,封悅的情緒控制得越來越好,他現在比誰都明白,只有保護好自己,康慶才有脫險的希望,別人未必真的會把康慶死活放在心頭。所以封悅在醫生和用藥嚴加盤查,防的就是強勢的田鳳宇會通過藥物支配自己,就像很多年前,不管多麼著急,也只能在鎮定劑下昏睡。
在止痛針的幫助下,封悅夜間睡眠稍微好轉。有時候,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不停地看見康慶騎著摩托車,載自己在山路奔馳,他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伸手摟住康慶,很用力……可到頭來,他發現臂彎裡只是空空的,誰都沒有……他在夢中哭喊。
「是夢,小悅。你在做夢,不是真的。」
他被喚醒,發現自己臉頰幹幹的,並沒有眼淚,可是他花費好久時間,才漸漸將自己的魂魄收攏住,似乎已經很晚,病房裡開著角落裡的小燈,身邊守候他的人,像是一團漆黑的影子。他們之間沉默良久,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封悅先打破沉寂:「在夏威夷的醫院裡,你每次出現,我都會做奇怪的夢,然後,我睜開眼,從來都找不到你。那時候,我經常會產生一種幻覺,你走進來,問我好不好。我說,爸爸,你陪我坐一會兒,你簡單地說,好。」
封悅說話的時候,目光凝視著角落裡那盞小小的燈,彷彿想起夏威夷的滿天星光中,經常流連在他窗前的那一顆,有時候午夜醒來,它亮晶晶地掛在那兒,像是等他很久的樣子。
「我是等了你很多年,才開始灰心的,」他輕輕地說,語氣平靜,沒有疼痛,也沒有苦楚,「其實,你現在選擇出現,我也沒有多麼期待。」
對方沒有立刻說話,他的手摸來,撫摸著封悅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多年前,這孩子坐在自己懷裡,教他素描的情景,閉眼,就像在昨天。這幾年,他只能從電視,報紙,和互聯網的新聞看見自己的兒子,面對面,互知彼此的會面,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他偶爾會暗地裡偷偷觀察私下的封悅,看起來比在外頭的形象年少輕鬆,甚至偶爾還會流露出小時候的單純的稚氣。有些習慣的表情,會從小跟到大,他時常看著封悅,就會想起當年那個叫完「爸爸」會扁嘴撒嬌的小兒子。外人只看見封悅少年得志的鋒芒畢露,只有身為父親的人,會為他強撐起堅強的外殼去艱難打拼,而感到心疼。
他坐在黑暗中,沒有為自己解釋,就像是講故事,一個跟他們都不太相關的故事,冷靜得幾乎沒有什麼情緒:「封,是我母親本來的真姓,她是個華裔的演員,一生用的都是藝名。我們家族的姓,是漢維斯,從美國內戰開始,就已經開始軍火生意。我是私生子,我母親從來也沒有名分,家族之外的人,並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父親對我很疼愛,因為我是他最小的兒子,而且我的相貌,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我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那時都在家族的企業裡擔任要職。我少年時開始憤世嫉俗,變得非常反叛,討厭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姐,討厭他們的金髮碧眼,討厭他們虛偽的客套。討厭是一種互相的情緒,他們因此也恨我礙眼,總是怕我跟他們搶財產,於是編造各種借口激怒我,我那時候年少輕狂,二十歲的時候,離家出走。」
「我在外頭漂流了幾年,直到遇到你母親。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這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你媽媽,真的是很迷人,我像波蘭街其他的癡漢一樣,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她那時帶著你哥,生活在桂叔替她安排的豪華公寓裡,我在街頭給人畫畫,租的破屋,還是康慶的大哥幫忙打了折扣才住得起。我跟她說,住在你這裡,會傷害我的自尊心,第二天,她就領著你哥,拎著個皮包站在我家門口,從今以後,你就得養活我們娘仨兒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已經懷了你。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心裡想要的,會義無反顧。」
「剛分開的幾年裡,我確實沒有勇氣去柏林道認你。看見你,我就會想起波蘭街的自己,想起我那份破碎的感情。有些事在經過多年後,再回頭看,自己也會覺得荒誕,但在當時而言,我唯有逃避,找不到其他的辦法。」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能不能長久,是否會有善終,不是單純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命運中很多注定,生活裡繁複的分岔,往往事與願違。這麼些年走來,封悅已經漸漸接受世事的這般性質。
「後來,我回到家族,跟父親認了錯,恢復我本來的名字。從那時候,我開始野心勃勃,你母親投靠胡家的選擇,刺激著我對權勢的追逐,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把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擠出競爭,拔得頭籌。但是我當時威信不夠,需要一份大合同鞏固自己的地位,於是,我跟政府之間做了一次交易……你是我一生中,犯過最大的錯誤,也是為什麼如今大急於綁架你的原因。」
「大家裡世代都是宗教領袖,家族影響很大,算得一呼百應,有一段時間跟美國政府關係還不錯。如果趕暑假,父親出門辦事,經常會帶我。那年暑假,父親都在那裡談生意,我時常會見到大,我們跟同一個英文老師補習文法,他的英文名字叫lex,很好動,經常帶我出去玩。」
「隨著他父親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政治走向也越來越極端,發動了幾次很大規模的,對異族平民的屠殺,美國人屢次協調,他都置之不理,這讓美國人覺得很沒有面子,畢竟他們的政府曾經公開支持過大的家族。那一帶開始連年戰亂,在我剛剛接受家族生意的時候,大也正式取代他的父親,成了當地影響力非常高的領袖。」
「大在個性和觀點,繼承了他父親的極端和暴虐,徹底斷了美國人對他們的希望,但是政府不能公然干涉,於是找到我,想利用我手裡的軍火,幫助大的敵對黨。內戰外戰,那一帶本來就是軍火商的天堂,加政府可觀的附加條件,我接受了這筆交易。」
「內戰打了兩三年,大因為戰備吃虧而失敗,流落他鄉,後來也只能依附在別人的庇護下生存。他敗北以後,唯一的兒子被人綁架,那孩子才十五,死得很慘。」說到這裡,他停頓住,似乎不想提太多細節。
「是誰幹的?」
「都說是我軍火支持的那一派,他們肯定不會承認。大知道背後提供軍備的,其實是我手中的公司,對我一直懷恨在心,幾次派過暗殺的人,卻沒有成功。我一直隱姓埋名,幾乎從不露面,就是怕他查出我當年波蘭街的一段過往,會發現你的存在。」他說到這裡,有些不安地跟封悅確定:「那麼,小悅,你能跟爸爸說個實話嗎?這兩天,大到底有沒有找你?」
「沒有。」
封悅簡短回答,但其實,在他拜託張文卓傳口信的第二天,大已經派人在某處留了包裹,讓封悅去拿,阿寬取回來,裡面是羈押康慶的照片,康慶看起來焦慮,但並沒有受外傷。
「那如果他聯繫你,你會讓我,或者田鳳宇知道嗎?」
封悅抿了抿嘴,下定決心似的,狠心說道:「不會。」
窗簾拉開一半,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護士小心翼翼地將點滴連接到紮在側手腕處的內置針頭,站直身體查看透明的液體順利流下來,顯出放心的微笑:「今天感覺怎麼樣?」
「很好。」封悅靠坐在床,臉色好轉。
「今天會客不要持續太長時間,你的體力還需要恢復。」
「知道。」
護士小姐收拾好,走出病房,回身幫他帶門。廚房裡阿寬在加熱食物,補血的湯難聞難喝。這時候,擱在床頭的手機響起來,本來閉目養神的封悅嚇了一跳,拿在手裡,顯示的無法追蹤的號碼,他能感覺到外間的阿寬停止了手頭的動作,似乎在傾聽他的舉動。
封悅按了接聽鍵。
那頭顯示一陣嘈雜,明顯是用設備干擾追蹤,接著傳來大的聲音:「你很道,沒有報警,也沒有跟你的混蛋爸爸透口風。」
「你想我怎麼樣?」封悅問。
「當然是用你來換他,難道還不夠明白,我要康慶有個屁用,弄到你,才是我的目標!」
「怎麼換?」
「你要是想康慶平平安安,就祈禱你爸爸別跟著瞎攪合,等我確定能把我幹乾淨淨地弄出來,而不是拖泥帶水地扯出一堆尾巴,就是康慶可以平安回去的時候,這你明白?」
悅忍不住說,「我能跟康慶說兩句嗎?」
「還不是時候,」大不為所動,「我不搞那些剁手剁腳的把戲,你若敢搞鬼,直接給他收屍,看在張的面子,我會給他留個全屍。」
電話那頭只剩一片盲音,封悅掛斷的動作顯得遲緩,他抬頭,看見阿寬正站在那裡,看著他的眼神裡,帶著深深的焦慮和不安。
封悅今天看起來,比前兩天要精神不少,可能剛剛洗過臉,皮膚還帶著濕漉漉的水汽,病房裡氣溫不敢開得太高,怕他感冒,病號服外面披了件深藍的外套。田鳳宇站在他身邊,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色,似乎沒有像開始時那般刻意忍痛,看來傷口恢復還算不錯。
「現在對外放出的消息,是你和康慶在國外度假,所以你現在也不能現身露面。」
「我這個樣子,還能去哪兒?」
「嗯,」田鳳宇扭頭,牆壁掛的電視,音量放在最小,他瞅著電視,問封悅:「你還想瞞我瞞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