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關押李信的門洞要經過一塊陰暗狹小的籠棚那裡面便是關押「刨田就食」的老夫老妻。微弱的油燈像長了翅膀的蛾蟲一樣從旁一晃而逝飛鳥忍不住扭頭往裡看可裡面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清僅有幾聲含糊的哼哼傳出來。
他在大事的驅使下繼續向前但白燕詹再沒有陪下去。
白燕詹走近牢欄湊著縫隙擺開碗筷淒涼地招呼「老哥。老嫂子。對不住你們了。這是最後一頓飯。就吃一點吧。」
「還吃它幹啥也?反正也是死!」裡面又軟又長的痛吟打著彎地響了。片刻後老嫗耷拉著一頭灰白頭髮流著鼻涕哭至木欄前磕頭求饒把無力而又動作緩慢的胳膊伸出來亂撈。終於。白燕詹生怕她索命一般急急退逃幾乎摔倒在地。
老嫗嚎啕一陣又癡癡仰天囈語「兒呀。爹娘很快就去看你再也不活著受這罪啦。」
白燕詹撈到牢對面的土垛坐在上面極難忍受地投放目光可這黑夜竟似沒有讓他的視線停留之處。他把眼睛低掃搖著下巴苦笑。半晌苦笑讓他眼角里掛上一滴眼淚他也憤怒了恨恨地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為什麼要毀壞農田?為什麼?」
老嫗的哭聲後頭老翁狡辯「俺倆口子冤枉啊那是別人挖的。
白燕詹不為所動冷冷地哼著。
狡辯一下氣餒又呼「俺倆口進山找吃的走到那走不動啦實在是走不動了想摳一口吃的再往山裡去。以後再不敢了呀。白老爺。饒了俺倆吧。」老嫗立刻把所有的過錯承擔「那死老頭子沒膽俺挖的殺俺一個吧?他還有著力氣放了他多少給點吃的他就能給你們趕牲口放羊種地……」接著便已遙遙拜倒磕了一個頭又一個頭。
人泣斷腸。猶如一聲聲撓過的鬼哭。遠近地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在一陣狗叫聲之後哪兒有淒淒厲厲地呼魂歸府聲。
白燕詹也只好咬緊牙關。死死撐住自己鬆動的意志坐在那兒鎖住嘴巴也許他在為夫婦二人失神也許。他開始憧憬並著眼將來在心裡歎息再也不要死這麼多人了只見那下巴和鬍鬚被來回嚼動。
飛鳥和李信密談結束喝了不少酒折回到這兒藉以打量光線下的老嫗。只見那老嫗皺巴巴的臉已經枯萎得只有桑葉大小眉毛也脫落了癟著嘴灰白的頭髮很長很垢兩隻混眼角里藏著眼屎渾身上下湊起來。也不過四五十斤沒有一點人樣。但他此刻格外地堅定為了保持這種堅定他立刻收回自己的眼睛在心裡大叫殺吧。殺吧。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饒了又怎樣呢?
白燕詹被驚醒。站起來拱著他走了十幾步低聲說「誰也跟他們講不清道理。主公先回去。免得沾到晦氣。」飛鳥倒不怕沾染什麼晦氣隨口問白燕詹說「他們的兒子怎麼了?我聽他們嚷……嚷了又嚷。」
白燕詹惋惜說「聽說兩個都是孝子。硬是背著爺娘進山的。」他沉默片刻又扭過頭說「可惜。還是光棍就死了。」
飛鳥猛地一個寒蟬喃喃地說「戰死了嗎?是和我一起打小霸王死的?」
白燕詹吸了一口氣跳蹋道「這∼?!我還沒問過。」
飛鳥回頭想指示史文清去問。卻還是找了苗王大。吩咐說「立刻去查。現在就去。」
苗王大沒有頭緒也不想去。訥訥地說「怎麼查。人都睡了。」史文清也來見機講情「戰死地人太多了考慮也考慮不過來。有的人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讓苗兄弟怎麼查?」
飛鳥心中像紮了根刺一樣極其不安大步如飛地走著說著「我不管。一定得查。一定得趕到天亮之前。不會查不出來先找他們棚長棚長不知道總知道認識他們地人吧。再問總可以問出來。也不能讓人弄虛作假記著口供要畫押。」
苗王大「扎」地一聲和一個跟著飛鳥地弟兄走了。
史文清則揚手追上去問「難道主公想借這個機會赦免他們嗎?戰死的人太多了家眷數都數不過來。」
飛鳥猛地停住一下似想保證什麼卻沒有吭聲又往前走。
白燕詹和史文清面面相覷。他們被拉到後面好遠史文清才激動地大喊「主公。你是個好人但你不是做大事的人。不管他兒子不管他兒子怎麼死的都不能姑息。越是戰死越不能饒越應該公開這才能治得住得一點軍功就專橫跋扈的悍夫。不然你以後還怎麼號令你手下殺人如麻的將士。」
飛鳥在黑成一團地前頭回頭眼睛亮亮的。
白燕詹只看到他伸出胳膊在指自己兩個連忙呵責史文清說「你喊什麼?」
史文清不消氣地嚷「我就喊。我喊了又喊。你不得徐青皮徐青皮比你狠。必要時他誰都可以殺。」
白燕詹連忙打斷他的話黑著臉說「包括對他有恩的人比如你!」
史文清氣沖牛斗地說「是。又如何?!哪個成大事的人不能心狠手辣的?你就是婦人之仁。我就不該放棄前程留下來跟你鞍前馬後。」
飛鳥想申辯卻發覺自己長篇大論的嘴巴微微發抖什麼理由都擺不出來便更加惱怒鼻子都氣歪了他猛地從腳上拔出一隻鞋猛地朝史文清頭上砸去咆哮道「滾。你這個毒夫給我滾得遠遠的別讓我看到。」
鞋子「砰」地砸在史文清身上白燕詹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連忙推史文清走不料飛鳥卻又攆了幾步信手撈了另一隻鞋往他屁股上砸。史文清走到了遠裡。還在大叫「你這算什麼本事?用鞋扔?你連殺我的狠心都沒有。」不一會他又在更遠回頭喊「有本事你殺了我!殺了我呀。」
白燕詹踉踉蹌蹌把他推不見回來一看飛鳥一邊找自己的鞋一邊念叨「這頭強驢子養不得。老子一定要宰了他。我地鞋子呢?不是把鞋子扔了追上去定不讓他嘴擰。」
白燕詹正要上前感覺到腳下有物一摸是只鞋。連忙藏到背後說「這傢伙太不像樣了。趕明當著大伙的面。狠狠再抽他嘴巴。」
「啊?!」飛鳥一抬頭反問「為什麼抽他?」
白燕詹愣了問「您不生氣?」
飛鳥說「我生的氣多了。」他來到白燕詹身邊問「你藏了什麼?以為我看不到麼?」一摸他摸出一隻鞋來胡亂往一隻腳上一套。一高一低地往回走說「氣得人多了。祁連這個該死地到現在還不回來。要造反麼?他娘的明早再見不著他地人非定他延誤軍期不可。」
白燕詹相信這是被氣糊塗了連忙好心相勸「祁尉那不是遠麼?」
飛鳥不講道理地說「什麼遠。他屁股癢癢……」
他打發去白燕詹就這樣穿著一隻鞋赤著一隻腳回家。到了家門口卻又怕段含章看了笑話便鑽去泥水丁的捨房旁拿了一雙剛打好的草鞋左右比比。套到腳上這才往裡進。進去到路勃勃住的屋子看一眼便給未睡的卓瑪依要茶喝。卓瑪依把茶水送到堂上他已坐在幾前翻來覆去地看自己順手牽羊的草鞋。
卓瑪依放下茶水。席地坐在他地面前眼睛閃亮。
飛鳥看看她把草鞋交去另一隻手淡淡地說「看看這草鞋一個繩結一個繩結。多不好編。」說完。他拿刀輕輕一挑便把鞋子剖斷。他讓卓瑪依看了一陣。裝腔作勢地摸摸對方地金髮頹然問「他們都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就像我弄不明白你為什麼長了這顏色地頭髮。」
卓瑪依抿動嘴唇澀澀一笑好像一隻瘦長地玫瑰在搖曳。
飛鳥告訴她說「我知道你不懂。不懂才告訴你。這是最簡單地方法。」他在木杯子裡喝了一口立刻說「我不要茶了去拿酒。」
卓瑪依連忙朝杯子指指。
飛鳥這才品味出裡面是酒他『啪』地一推杯子抱起酒樽呼呼地喝一氣又喝一氣喝著喝著悲聲唱「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烽火然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他在牢房和李信喝回來又喝得悶不一會已醉態十足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抱樽一手指卓瑪依「你喜歡打仗嗎?」
段含章俏生生地站到了他面前求饒一樣說「別耍酒脾氣了好嗎?」
飛鳥一揮手說「我喝完酒就能作詩你信不?」
段含章胡亂搪塞道「是是。我信卓瑪依。來幫我一把。扶他去睡覺。」
飛鳥猛地把她甩開喝道「我不去睡覺。」他問「你打過仗嗎?你知道那些年輕的戰士們飛來飛去的麼?」他手臂一陣揮舞又說「可他們都死了。連阿孝也不見了。可可她還嫌不夠她可恨可憐說我不是個巴特爾不嫁我。不嫁就不嫁。我不為她打仗我不為任何人打仗。可有人卻為我打仗。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抱著木頭向前衝……」
趙過也被人喊來了。
飛鳥看到了就用手指把他勾到身邊比劃說「敵人拿刀。他們拿木頭。他們的命不是命?他們不是阿爸阿媽一把飯一把汗地養十來年的……」
眾人紛紛應承說「是。是。」
趙過也連忙說「是。」
飛鳥猛地一摔酒樽咆哮說「屁。他們都死了為我而死而留下的父母都餓得偷糧食。我要少打仗或不打仗。我就是婦人之仁。」他叫著喊著蹦著陡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和馬嘶大步向外走去又說「我就讓他們一個個蹲在我面前抓肉吃舉酒喝。」
趙過氣急敗壞地說「我明天還要帶勃勃去花山。」
飛鳥連忙把手指頭湊到嘴巴上「噓」地一聲說「別吵到勃勃睡覺。」他帶著這樣地想法一掙一蹦地往院外跑大概是要去遠處嚎嚎。趙過正使勁地拽摟聽到幾聲熟悉的聲音一時發愣竟像墜在飛鳥身後的螃蟹一樣挪腳。
剎那間祈連領著的一個亮木頭盔的武士猛地蹦上前大叫「阿鳥。」接著又是一隻耳朵的大漢挺立一旁使勁地眨眼睛。段含章猛地跳出來還來不及喝一句刷刺刺的幾聲腳步響過一個銅甲不解護臉修長的華麗武人在眾人讓開的道路上走來。趙過朝他看了一眼見他佩劍裹在拖在背後好長的披風裡銀纓高卷正要問誰這麼兜風不料沒來得及吭就聽到那人刻意壓低地聲音「去掇桶冷水澆醒他。」
阿過大吃一驚轉身便跑。
飛鳥卻不管三七二十一蹦上去在那人的護臉上「崩」地一敲和那人身後的武士推攘時點著手指頭說「這是那個他?」他一轉臉吼道「鐵頭。他造著反跑咱們這兒幹什麼?」很快一個鐵塔般的軍漢站到那人身側沉聲說「主公來看你是不是長了能耐。」
段含章愣愣地站著直到那個氣勢奪人的臉都不露地氣派將軍信步走到她身側在她本能地避讓時站到廊下回頭用那種被刻意壓低古怪如女人的聲音說「鄙人感謝諸位兄弟感謝你們照料這位阿鳥大爺至今。我不會忘了你們的。」
一院的人都木了不知道他怎麼這麼自然地以主人的身份自居。段含章也張口結舌癟於一條條陌生軍漢站著站著直到看著她進屋這才尋到張奮青身邊問「他到底是誰?」
張奮青苦笑說「我也想不到他會親自來接你們。他們還在和官兵打仗呢。他說他要看看阿鳥的夫人你千萬不要得罪他。」
正說著趙過已經嘿呀嗨呀地扛來一桶涼水來了看那人已不在立刻上前去掄手敲張鐵頭地腦袋惡狠狠地壓低聲音問「為什麼要帶他來呢?這下可完了你用水澆博格吧。」說完他摸門外溜。張鐵頭卻很委屈怏怏似哭地抿著嘴道「你們知道我們費了多大才去到他們那?什麼氣都朝我撒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要來?」
段含章恍然笑道「原來這就是你們提過地阿過的主人呀。怪不得他再沒有今天這麼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