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
驟然響起的「兩隻老虎」的手機鈴聲把默笙從往日的泥潭中拔出來。
這支稍嫌幼稚的鈴聲是默笙在以琛忙得沒空理她,拿著他的手機玩遊戲時順便挑的,以琛聽了雖然皺眉很久,卻一直沒換回去。
鈴聲響了兩遍默笙才接起來。
「默笙。」
以琛低沉淳厚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默笙不明白自己心裡為什麼會產生一種類似感動的情緒。心間好像被一陣和煦的風吹過,整個世界變得寧靜而慈祥。
眼睛變得濕濕的。
「以琛,我很想你……」
默笙聽到自己說,或者是那個的自己,那個在異國他鄉的趙默笙在對以琛說。
我很想你。
以琛,你知道嗎。
曾經站在異國街頭,滿眼異樣的膚色,連一個像你的背影都看不到。現在終於可以告訴你,我很想你。
眼睛裡積聚的水氣終於裝不住流下來。
電話彼端沒了聲音。
耳畔只餘彼此悄悄的呼吸,連同遙遠的車鳴喧囂。
片刻後老袁的大嗓門在手機裡傳來:「以琛,你走著走著怎麼停了,還停在路中間!」
以琛驚醒般咳了一下:「嗯,我知道了……」
大律師口拙地頓了一下。
「……你在哪裡?」
默笙看了看四周:「我也不知道。」演講結束後她隨著人流亂走,自己也不知道在哪裡了。
「迷路了?怪不得……」以琛聲音啞啞的,「算了,你直接到學校北門對面的濱江大酒店來,我在酒店門口等你。」
濱江大酒店。
老袁訂的桌位不知怎麼被別人佔了,大堂經理不停地道歉,說會盡快安排,一行人也沒怎麼介意,坐在大堂裡邊聊邊等。
除了蘇敏,老袁還叫上了幾個以前玩得比較熟的朋友。出了社會不比在學校,能聚在一起的時間寥寥無幾,現在總算逮到了機會聊個盡興。
蘇敏正好趁機把叫來的女老師介紹給以琛,雖然男主角有點走神,但是看到女老師含羞帶怯卻不時瞥向何以琛的樣子,蘇敏還是暗暗得意,這事情起碼一半是成了。
正聊著,對著窗戶坐的向恆突然站起來,眼睛直直的望著窗外。以琛坐在他對面,下意識的回頭,正好看見一輛大卡車驚險地擦過默笙,以及默笙勉強站定後一臉驚魂未定的蒼白。
有驚無險,向恆餘悸未消:「何以琛,你這個老婆真嚇人,剛剛看她魂不守舍地過馬路,紅燈都沒注意……」
話還沒說完,以琛已經站起來冷著臉走了出去。
蘇敏遙遙看清那個站在馬路邊女子的臉,眼睛都直了,再聽清楚向恆的話,轉頭問老袁:「老婆?什麼意思?」
老袁嘿嘿地笑:「老婆就是老婆,不是女朋友。」
年輕的女老師疑惑地看著蘇敏,大概意思是說怎麼人家都結婚了你還給我介紹?
蘇敏有苦難言,狠狠瞪了老袁一眼。
遠處以琛拉著趙默笙的手走在前面,一過馬路立刻鬆開,站在花壇邊不知道說什麼,看他的氣勢,以及趙默笙越垂越下的腦袋,大概是在訓人。
「真懷念。」向恆鏡片下的眼睛微微笑起來。好久沒見到這種場面了。以琛大學的時候少年老成,處事圓熟,很少對什麼人發火,惟獨對趙默笙,做錯了事往往會訓個老半天。
「居然還是她。」蘇敏搖頭,不知道自己該為這個師弟高興還是不值,「當年我們法學院那麼多才女佳人,喜歡他的不知多少,偏偏他找了一個別的系的,我說你找別的系也弄個系花啊什麼的,才配得上法學院頭號才子的身份是不是?偏偏還是個各方面都沒什麼特別的。」
當年趙默笙纏著何以琛的時候,法學系的人大多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看這場追逐。沒人相信何以琛會接受這個女生,畢竟他拒絕過條件更好的人。所以後來何以琛帶著趙默笙上課上自習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被嚇到,恐怕其中也有不少女生暗暗後悔自己怎麼沒積極一點。後來趙默笙去了美國,何以琛恢復單身,有些新生的熱情程度比當年的趙默笙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何以琛總有辦法在兩三天裡打發掉。
有一次蘇敏忍不住說:「你討厭別人纏你?當初趙默笙你怎麼不討厭?」
話一出口蘇敏就後悔了,太莽撞了,所以連忙打個哈哈帶過去,根本也沒想到何以琛會回答。
「那不同。」那時候的何以琛這樣說,寥寥的三個字,很平淡的語調。
蘇敏想不出不同在哪裡,也許是——他給趙默笙機會纏他,卻不給別人機會。
聽著她的話老袁難得說句正經的:「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管這麼多。」
說話間以琛和默笙已經過來,以琛仍然繃著俊顏,默笙大概被罵慘了,跟眾人打招呼的聲音也低了許多。
默笙曾是系辦的常客,自然認識蘇敏,見到她微微笑了一下:「師姐,你好。」
蘇敏勉強「嗯」了一聲,剛要說什麼,就被一聲驚喜的呼聲打斷。
「MrsI!」
響亮而熱情的呼聲讓本來略顯嘈雜的大廳一下子安靜下來,不標準的英文讓人發噱,然而被眾人矚目的富態中年男人卻毫無自覺,滿臉驚喜地穿過大廳跑到僵立的默笙面前。
「MrsI,應太太。」中年男人激動得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沒想到在這裡看到您,這次您和應先生一起回國的?我是大商公司的董事長林祥和,您還記得不記得,呵呵呵呵,去年在美國承蒙您和應先生招待,這次您們賢伉儷回國,怎麼也要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默笙已經呆住了,手腳一片冰冷。
眼前這個中年發福的男人她還有印象,他和應暉的公司有生意上的往來,去年他來美國時,應暉曾在家裡設宴招待過他和他夫人。
可是,為什麼會在這裡碰到?
最差的時間,最差的場合。
默笙感覺到老袁等人懷疑又驚訝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已經沒勇氣去看以琛的表情。
剛剛才有一點點的幸福起來的感覺,那麼微弱,立刻要消散了嗎……
害怕的感覺一點點擴散到身體每個角落。然而下一刻,卻有一隻溫熱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手。
這隻手,剛剛還帶著怒氣把她拉過馬路。
現在卻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緊緊地握住了她。
默笙緩緩地轉首,以琛正看著她,眼底一片痛楚的坦然。
他……已經猜到了嗎?
果然。
默笙聽到以琛清晰而冷靜的聲音,「很抱歉,她現在已經不是……」
「你認錯人了。」
未完的話被默笙飛快地打斷,以琛頓住,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默笙輕輕掙脫他的手,向林董重複了一遍:「你認錯人了。」
聲音出奇地鎮定。儘管知道早晚要面對那樁婚姻,但絕對不是這個時候,也不是在以琛這麼多朋友面前。以琛或許能忍受,她卻不願意他因為她的過去而被別人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以琛一向是那麼傲氣的。
「認錯人?怎麼會,呵呵,應太太別開玩笑了,呵呵。」林董訕訕地打著哈哈,有點尷尬,可是又不願意離開。
僵持間,酒店的門被推開。
侍者整齊劃一的「歡迎光臨」聲和來人不可小覷的排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一大群人的簇擁下,一個正值英年的俊偉男子走了進來,名貴的手工西裝提在手裡,步履間氣勢而從容,大堂璀璨的燈光照在他身上,更增一份尊榮顯要。
蘇敏眼尖地注意到其中有大的一把手,不由多看了兩眼,不知道走在中間的男子是什麼來頭,能讓學校領導這麼巴結。
林董這時卻欣喜地叫起來,激動地揮著手:「應總,應太太在這裡!」
這一聲「應總」讓蘇敏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一個人——應暉,SOSO總裁,給學校捐了一棟樓的那個。
林董聲音響起的瞬間,應暉已經停下腳步轉頭向他們看來,身邊的一群人也跟著停下。他立定了幾秒,劍眉一揚,然後筆直地向他們走過來。
好像根本沒看見一邊已經無法反應的默笙一般,應暉走過她徑直客氣地向林董客套:「原來是林董,正想說明天去拜訪你,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
林董受寵若驚地說:「哪裡哪裡,見到應總才是三生有幸。哈哈,應總,這是應太太吧,剛剛應太太還硬說我認錯了人。」他指著默笙。
應暉隨意地瞥了默笙一眼,然後大笑:「是有點像,不過我太太在瑞士度假,林董你眼力不行了啊。」
「啊?啊?」林董懷疑地瞥了瞥默笙,嘴裡卻連忙說,「是啊是啊,我現在看看的確不大像。」
說著連連向默笙鞠躬。「不好意思認錯人了,小姐,不好意思。」
默笙垂眸,微微地搖頭。
「相請不如偶遇,林董不介意的話,不妨和我們一起用個便餐。」
「當然當然。」
話語中應暉偕林董漸漸走遠。
默笙抬頭,以琛正面無表情望著應暉離開的方向,深幽的眸子中情緒難解。察覺到她不安的目光,以琛收回視線,低頭和她說話,語調竟比剛剛在馬路邊訓她還要溫和許多。
當然,還是有點嚴肅。
「好好想想回家怎麼寫檢討。」
「……」默笙呆呆地看著他,腦袋打了結。
以琛接過老袁的煙,「怎麼過馬路,剛剛跟你說的,這麼快就忘了?」
「……」
應暉等人在服務生的帶領下走進貴賓電梯,電梯門合上的前一瞬間,應暉似乎不經意地向他們的角落看來,不偏不倚地撞上以琛深邃的目光。
幾乎發生在頃刻間的一段插曲讓大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但看以琛神色自然,不以為意,便很快又聊天說笑了起來。他們倒一點沒懷疑,畢竟應暉身份擺在那兒,趙默笙,怎麼看都覺得和應暉的距離不是一點點,他們如果真是夫妻,那才是不可思議。
大堂經理很快通知他們有了空位,而且表示因為他們的工作失誤耽誤了客人的時間,為表達歉意,這次除酒水外一律八折。
算算能省下幾百塊,老袁立刻喜滋滋。
席間氣氛熱鬧,大家不約而同地說起許多法學院的趣事。默笙縱是心事重重,有時候聽到好笑的地方,也會忍俊不禁。有人甚至想起默笙在刑法課上鬧的笑話,拿出來笑話她。
默笙窘然,悄悄問以琛他怎麼知道,明明不是一屆的。
以琛莞爾:「你不知道你很出名嗎?」
周教授在給下幾屆上課時還會提到默笙,說以前有個小姑娘跟男朋友來上課,結果被點到回答問題,結果怎麼怎麼云云,他說得繪聲繪色,總惹得學生們大笑。
後來甚至有個跟以琛不太熟的師弟一臉友善地問他:「你就是周教授說的那個要關人的女生的男朋友啊?呵呵,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女朋友?」
那時候默笙已經不在。
被老袁連灌了幾杯酒,以琛起身去洗手間。
在服務生的指點下找到洗手間,推開門。
洗手間裡已經有人。
本來在盥洗台前洗手的男子在以琛推門而入的剎那站直了身軀。
以琛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與鏡子裡的人目光相接——應暉。
一時間,沉默佔領了這小小的洗手間。
「何以琛。」片刻後應暉先開口,「久仰大名。」
「不敢。」以琛直視應暉,神情淡定,「應先生才是名揚四海。」
「你怎麼不好奇我為什麼知道你的名字?」應暉關掉水龍頭,回身,如鷹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和他硬朗形象絕不相符的溫柔。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以前的妻子,曾經在我研發出的搜索器裡搜索過這個名字。」
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默笙在酒席上被老袁、蘇敏輪流灌了不少酒,走出酒店的時候就暈乎乎的要以琛扶著,一坐到車上頭一歪就睡著了。
以琛把她抱回臥室,一放到床上,她就自動自發地鑽到被窩裡蜷縮著睡好。大概因為喝醉酒的緣故,默笙臉頰紅通通的,長長的眼睫毛靜靜地垂著。
以琛長時間地凝視著她,最後低下頭,親親她的額頭。
「他也這麼親過你嗎?」
低啞的聲音,洩漏了他一直苦苦隱藏的情緒。
眼底是她醒著的時候絕對不願意讓她看到的痛楚。
以琛低下頭,和默笙呼吸相聞。
他也曾經離你這麼近?
他也曾得到你的笑靨和一切熱情?
他也曾……
以琛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下去。
只是,他一直以為他們是一樣的,他在這個世界孤單著,而她在另外一個世界。有一天她會回來,或者有一天他等不了去尋找……
事實上,從年初開始,他就開始籌劃著近年內出國,雖然知道人海茫茫。
不久後她卻已經回來。
用很陌生的目光看著他。
然後告訴他,她已經結過婚。
如果曾經有人讓她不再孤單,他其實應該為之高興不是嗎?
可是以琛很悲哀地發現自己並沒有那份胸襟。
很介意。
介意她心靈上的走失。
默笙依舊細細地均勻地呼吸著。
以琛輕輕幫她掖好被角,起身,關門出去了。
十一月的深夜已經寒意襲人,縱使在城這個繁華的城市,街上的行人也已經寥寥無幾。
應暉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茶座的窗邊,看著窗外向茶座走來的男子,夜色的遮攔下,來人英挺的外表,出眾的氣質仍然沒有減色半分。應暉雖然早料到能讓默笙念念不忘的人必定出色,但何以琛的出眾仍然超出了他的預估。
這樣的男人在學生時代想必也是出類拔萃,默笙當初怎麼騙到的?
如果自己和他處在大的同一個時代,誰勝誰負?當年亦是大風雲人物的應暉暗暗評估。
如果那樣,說不定會是他先碰到默笙,也許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自己在大學時代就碰到默笙,當時心高氣傲的自己恐怕也不會看上她吧。
機緣,真的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在應暉遐想間,何以琛已經在他對面坐下。
「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我向來準時。」以琛語氣平淡地說,簡單翻了下飲單還給侍者,「毛尖,謝謝。」
侍者領命而去。
應暉看著他,忽然語出驚人:「你要怎麼才肯放棄?」
這個頗帶挑釁的問題並未如應暉想的那樣讓何以琛情緒失控,他眉目不動:「應先生,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任何實質意義。」
「和律師說話真令人頭痛。」應暉苦笑著靠向椅背,十指交握,「默笙似乎沒有和你提起過我。」語氣是肯定的,當時在大堂的情形已經讓應暉察覺。
「的確沒說太多。」之前是他不讓她說,後來默笙大概不敢提了,而自己,也似乎下意識地把這個問題無限期地挪後了。
這其實不符合他的性格。但是,碰到默笙,總有意外。
應暉笑了一下,思緒飄遠,半晌後問:「何律師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版本?」
以琛抬眸。
「既然來了,當然。」
然而茶香裊裊中,應暉卻開始沉默,那些事情,也許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