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咖啡半分茶 正文 滴漏咖啡(下)————禁臠
    護士進來過幾次,晚上的藥就擺在床頭的小瓶蓋裡。旁邊放著水杯,剩下的多半杯好久沒有人動過了。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送晚餐的社工進去後不久又出來,登上了病房的門。陪護的家屬態度堅決,護士長出面依然沒有解決,最後只好破例同意一整晚留宿在病房裡。

    樓道裡經過一整天的喧囂慢慢平息下來,偶爾有夜班護士從門口經過,除此以外,只剩下屋門上留著的夜間照明燈,幽暗的螢光籠罩在房間裡,一天又要結束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早就黑透了,屋裡拉著一半窗簾,舒轉過頭,現自己正枕在子律手臂上。空了一夜又擔心了一整天,頭還是暈眩的,可面前總算出現他平靜而真實的面容。沒有怒氣,沒有冷漠,只是疲倦的睡在她旁邊,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以往他每次處理問題多是怒氣衝天拂袖而去,冷戰爭執,再灰頭土臉回她身邊,這次似乎也是,那種永遠被丟開的恐懼一點點消失,舒心裡好過很多,拉起被子搭在子律肩上,閉起眼睛聽他的呼吸聲。

    他一定很累了,鼻息沉重,依然鬍子拉碴的,不復以往神采奕奕的模樣。在心裡勾勒他的臉,舒想到了五年前那個清晨。那個冬天的早晨,迎來了新一年,可她的生活卻陷入了更深的混亂。醒來時有多恨他,有多恨自己,如今就有多在乎,多想抓住。

    物是人非,她做的飾,他刻的雕版畫還都在公社裡陳列著,可週遭的一切都改變了。尤其是她,變得不那麼獨立了,本來看淡的感情,鑽進心坎裡,丟不開。幾個月以前,爭吵過後清空他的東西,可現在滲透進心裡了,怎麼清楚也抹不掉有他的記憶。

    卓婭和舒拉都說過,這樣一個男人,得到是奢望,是折磨,都勸過還是分開好,可她不聽,吵完了就復合,不承認卻依然期待著他回頭。如今,他終於回來了。

    思念著他,然後適合孩子相處的七個日夜,在他還沒醒來時,舒潤了潤嘴唇,突然有了傾吐的慾望。用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回憶的屏幕緩慢的拉開。開始講個故事,不管他是否聽得到,她想在他身邊說出來。

    「我從沒說過我哥哥,就是我繼父的兒子,不是因為不願意說,而是他已經不在了。我偶爾會想到他,現在就希望不要忘記,留住好的記憶,其他的,忘了也罷。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媽媽準備嫁過去之前。我們按個地方不是很大,再嫁也是遠近都知道的,別人在街上指指點點,我就知道那是那男人的兒子了。他比我大,學習很好,以前他媽媽在的時候,也和我一樣有個完整快樂的家。我繼父是出力氣過日子的人,和我爸不一樣,他沒什麼錢,生活也挺艱苦的,他前妻死後,好幾年就自己帶著兒子。後來,就是和我媽湊起來一起過日子,倒不是為了什麼感情。他供不起我學美術,因為我哥要去外面唸書。我媽也說,家裡供一個就行了,他們打算讓我高中畢業了就找個工作。我哥希望我讀我喜歡讀書。有時候想起他,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還是能記得清清楚楚。他給我講的話,他用生活費賣給我的畫筆。我爸過世以後,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別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到家裡來的人很少,我跟我媽過去以後,我哥是我唯一的朋友,偶爾他會陪我去給我爸上上墳,或者帶我去外面轉轉。之前,我媽都不怎麼讓我出門,就是我想畫畫,也得幫她干了活,在院子裡畫畫籬笆牆垛。但是哥哥常找借口帶我出去,我也畫他,可惜,他後來去上學了。」

    停下來,舒湊過身,把臉頰貼在子律手臂上,輕輕摸著他露在被外攢著的眉,坦承一段過去,沒有她想的那麼難,可坦誠背後的勇氣,她卻等了很多年。

    「我不提,並不是故意想瞞你。知識,我哥去了之後,我繼父……」舒想到那段不堪的回憶,心裡酸澀痛楚,怎麼也抹不去,她好久不去面對了,而現在,為了子律,她必須勇敢的坦誠一切,「哥哥是在學校出的意外,游泳時溺水了,很突然,之前,我媽剛做主要給我改隨繼父的姓,就是讓我叫鄺舒。我喜歡我原來的名字,那時我爸起的,我爸是個好人,他也畫過畫,只不過後來不畫了。可沒兩天,人就不在了。我媽和繼父一起去了學校,留我一個人在家。我常常去鎮口的石橋等他們,希望能帶回些驚喜,但是沒有,他們只帶回我哥的骨灰,後來就擺在他們屋裡。以後,我也老去石橋,因為最後一次見我爸就是在石橋邊,我喜歡的人,都從石橋另一頭走回家。我爸走那天,帶我照相回來,在橋頭把我從自行車上放下來,說是回辦公室處理點事,讓我自己走回家,可我爸沒回來,他是被車撞到的,撞人的司機逃走了,我爸在路口躺了一個多小時,沒人敢救他。地方小,大家本來都是熟人,但是都怕擔責任,都怕被賴上出錢,就把爸的傷耽誤了,本來……本來不會的……」

    抓著被角,眼淚流到他袖子上,一點點沁濕,舒記憶力的一切,就像黑白的電影,一幕幕回放,總是悲傷的配樂,似乎早就注定了結局。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子律還在夢裡的臉,忍不住又去撫摸他,好像多年前還是孩子時,也小心翼翼摸過哥哥高高的鼻樑。關於隱秘的情愫,她不願再回憶,再鮮活的感情都經受不住時間,褪色了,不過成了忘不掉的傷疤。

    嘴唇應經干了,只有落下的淚又潤濕了一點,用被角擦去淚,舒想把故事繼續說下去,藏了五年,藏不住了,這之後,她也不準備再隱瞞什麼,哪怕子律真的嫌棄她了。

    「哥哥死了,變化最大的是繼父。他原來是個老實人,變得一蹶不振。鄰居親戚都說是我們母女克的,地方小這樣的風言風語傳開了,媽媽也不好做人。開始繼父指望著哥哥,對我們母女還算好,可哥哥沒了以後,他脾氣變了,動不動拿我們出氣,他開始動手打人,有時候打我媽,有時候打我。我很害怕,但是沒敢告訴我媽,直到……」

    陳述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停了下來,舒沉浸在那段傷痛裡,久久難以釋懷。眼淚早就不起作用,傷心也只是徒勞。臉頰卻突然推得很高,在毫無防備下,對上了一雙疑慮帶著審視的黑色眸子。

    「直到生命……」子律的眉皺的很深,控制不住手勁,捏疼了舒的臉頰,但是那個「直到」勾起了他的恐懼不安,加之她一絲絲滑下來的淚,似乎於是故事的後半段,只會比開頭更糟。她身上生這麼多事情竟然現在才向他坦露,這麼想著,他心裡的無名之火越燒越旺,他們之間這段感情,除了肉日,似乎什麼都是零。

    子律眼裡那種顯少見的灼人目光讓舒害怕,似乎要把她燒化了,「說!直到什麼!」

    囁嚅著,唇上留的淚痕像一道小小的傷口。她已經遍體鱗傷了,又要剖開一道舊傷給他看。會有多疼,她不知道。抓住被角的手指一根根被他掰開,不許她再有任何逃避。「生什麼了,告訴我!已經五年了,現在就告訴我!必須告訴我!」子律異常矛盾痛苦,推開肩上的被子,幾乎把舒逼近床腳。不容絲毫退卻,拖著她坐起來,擰開檯燈,抓住她的手腕,命令著,審問著。

    「說,不管什麼事,告訴我!你家裡到底怎麼了?」見到她的淚,改而緩和些口氣,聽起來卻依然急躁煩亂。

    黑色的背景又在舒腦海裡閃現。她討厭冷色,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討厭。而這一切子律都不知道。

    「他……繼父……他……」

    「他怎麼了!」很冷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病房四壁引起了回聲,兩個人心裡受了極大的衝擊,本來被他抓著手腕,舒卻慢慢掙脫,低頭解開自己領口的扣子。

    突出的鎖骨,之後是白皙皮膚上隱隱的血脈,她並不豐滿卻盈盈一握的胸口,之後,側過身展現在她面前胸口的紅痣。他對那顆痣很著迷,舒知道。可她卻很那顆痣。

    子律迷惑了,被搞糊塗了,只能跟著她的動作胡亂猜測。幾番病下來,她瘦了很多,胸口的骨骼脈絡清晰。可見到她在病裡,他竟然依然有克制不住地佔有慾。

    舒低下頭,一滴淚落在病號服的袖攏上,咬著嘴唇,抓起子律的手觸到那顆痣,仰起臉,鼓足所有的勇氣,道出了心裡藏了多年的傷痛。

    「這……其實不是痣……是他……用煙燙的……」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短短的句子竟然說了很久,紅了的眼角溢出更多淚,好像多年前第一次被欺辱時,恐懼而懦弱的獨自躲在角落那樣無依無靠。

    「開始……只是常常動手打,也打媽媽,後來就特別愛打我,總打在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繼父說是我把哥哥剋死的,我和媽媽都是白虎星,都是剋夫命。然後,情況越來越糟,媽媽不在的時候,他不光打……最初,我以為只是讓他出出氣,忍忍就過去了,也不敢說,可後來,我實在忍不下去……」

    「他怎麼你了!他……」子律脊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腦子裡只有一種最不堪的想法。她被禽獸一樣的繼父蹂躪或者侵犯了,只要想到那樣的場景,他整個心口被刺穿一樣的疼,理智被瘋狂的憤怒掩蓋,握緊了拳捶在床頭櫃上,紙杯倒了,水漫灑在桌面上,可另一隻手指,還捧著那顆痣,貼著她微涼的胸口。

    他從沒想過迷戀了五年的痣,當成心口的愛意樣眷戀的,竟然會是她的傷口。

    「他沒有……」

    舒膽怯的握住子律的手,好想他離開那晚那樣,怕被他甩開,這次他沒有,只是一把抓起她的手,似乎要檢查她身上是否還有當年留下的傷口。

    「他……他……」子律不知道怎麼問,但是他必須知道,他受不了她遭受過這些,他一分一秒也受不了。

    「就差一點,好在我逃出來了……我逃了。那天媽媽不在,他想……我跑了,我太害怕了,我抓了東西砸他……砸在他頭上……摔碎了……是哥哥的骨灰罈……碎了……我真的不知道……全碎了……」

    舒再也說不下去,抓著衣擺緊緊包著自己,蜷起身子。停在她胸口的大手沒有離開,只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殘忍的捏疼她,在她以為他要離開時,把她帶進懷裡,他抵在她頭頂,鬆了口氣,又被另一種憐惜抓著不放。

    咬著衣角,咬著嘴唇,黑暗的影子依然褪不開,舒很害怕,她心裡只剩下害怕和深深地歉疚。本來青澀懵懂的感情,最後就剩下落在週身的骨灰。哥哥去了,她覺得自己也髒了,被繼父那雙手碰過,被他用暴力虐打,烙印在胸前的傷疤,永遠不再褪色,提醒那段過去。

    五年,逃開了,也只是暫且偏安龜縮在角落裡,其實心裡的傷口從來沒有痊癒過,輕輕碰觸就會流血。即使哭,都是奢侈的,沒有人能懂。

    「你為什麼……早不說……」斷斷續續艱難的吐出幾個字,子律托著她哭濕的臉,在蒼白的顏色以外,找到五年前那個在他懷裡哭泣的小女孩。

    那一晚他對她做的一切,他恣意而為謀求快樂,給她造成的只是進一步的傷害。他記得她的反抗,她的眼淚。她還是傻,把愛放在嘴邊,又不敢問出來。那時候他不愛她,就是被她吸引,想佔為己有。可現在不一樣,佔有了,心裡卻像無底洞一樣得不到滿足,反而越來越空虛迷茫。

    「孩子呢?孩子的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孩子也是我的!」

    她停下來怔怔的望著他,繼而慌亂的開始搖頭,抓著他的手臂不停的搖,指甲扎進手掌裡。

    「我要……我要他……我要他……我要他……」

    一切都是錯的,她的錯,他的錯。

    「那為什麼……」

    子律不接受這樣的解釋,那個無緣謀面的孩子和她無助悔恨的哽咽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他推測痛苦的,和眼前她的反應全然相關。

    「我要的……可醫生不允許……我之前吃過藥……你……你走後我病了……我吃藥了……之前那次也吃過……還有扎染的染料……醫生不允許……我想要的……律……我真要他……」

    推開他的手,被他面上凝固的表情刺痛,內心所有的傷口一時間一起爆,舒倒在床上,把臉埋進被子,不可抑制的痛哭失聲。二十多年的生命裡,擁有過的快樂並不多,那個孩子就是全部。是他們五年生活裡最彌足珍貴的結晶,可卻失去了。他不理解,他一定不相信。

    手抓不到東西,週遭的一切都是冰冷,又意外地被緊緊握住,睜不開幾根燙人的手指。舒哭濕了被面,像個受傷的小獸縮在床角,以為一切只能結束時,被傾軋過來的胸懷團團抱住。

    他的鬍子刺痛了她的額頭,可貼在他臉頰邊,說不出一個字,只想哭。即刻被他拋下,或者博得同情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好好靠在他懷裡哭,有個溫暖依靠,為自己,為那個錯失的孩子,好好哭一場。

    子律說不出話,他自己心裡也很亂。

    也已經涼了,他歎息,痛苦,索然到最後,只想確定她依然在懷裡。兩個人靠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後她哭累了,笑不出聲了,他只能抱著她躺回去,幫她拉攏敞開的衣擺。手探進去,看到那顆痣,視線就離不開。指尖碰觸,感覺到她瑟縮的抖,反而固執的撫弄起來,紅色的傷疤,慢慢從她心口,染到了他身上。

    攏過來的手臂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她手背上點滴的痕跡依然明顯,子律恨她隱瞞,恨她不快樂的過去,恨傷疤,恨她生病,恨她不能保住孩子。恨到最後,卻低下頭埋進她懷裡,深深咬住那顆疤。

    因為情絲萬縷的牽連和誤解,已經不再是他給與她擁抱和依靠,反而是每次,在感情最脆弱,就要徹底斬斷時,又重新被禁錮在她雙手圍攏的狹小空間裡。

    如果是陷阱的話,每次,都是他在義無反顧。那樣細瘦的一雙手臂,竟然能攏住他放蕩不羈流落三十多年的心。

    牙齒撕咬傳達的是恨,是疼,在用力咬,咬的她極疼,渾身抖,子律投降了,錮著她的腰身,不肯抬頭承認自己的懦弱。除了疼和眼淚,舒嘴角帶著一絲釋然,心理有關過去的一切重擔,他們之間的重重隔膜,隨著這場疼痛的宣洩,悄然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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