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前她在做什麼,似乎是和小波在實驗不同顏色的染料,還從韓豫工作室裡取回了新做好的袖扣,是特別給他設計的,想留到紀念日時給他。之後就病了,拖沓了幾天,他一直在身邊照顧。
一周以前呢?告訴了他部分的真相,說出了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另一個名字。那一晚,他把壓抑著的怒氣洩到她身上,一夜之後就憤然離去,容不得她有任何解釋。那以後,他再沒有回過家。其實把話說開了,也許兩個人都會好過些,可是舒不想說,深挖的背後,總是一段讓她不堪回的傷痛過去。
再之後呢?
好像就是渾渾噩噩的過日子,無意間現了孩子的存在。
怎麼現的,是日子對不上了,或者身上不舒服了,總之去了醫院取了很多常用藥,做了一兩個平常的檢查。等結果的時候,在樓道裡恰巧碰到了孟曉荷。她穿著從卓婭那裡買走的那條百家裙,從她身邊經過,好像陌生人一樣,沒有打招呼,冷冷看了一眼。
再之後,護士拿著化驗單出來把她叫進去,一時竟然粗心到沒有察覺出醫生的面色凝重,還以為只是一些慣常的醫囑,直到看到化驗單上的字,她整個人才傻掉。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如此後知後覺?繼而,是這樣的結果?
孩子是什麼時候來的,舒不敢確定,只記得好幾次他毫無節制的索求,復合以後,他變了很多,他們相處的方式也和以往不太一樣。本來是好事,可兩個人情緒總是起起落落,好一下壞一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機緣裡孕育出這個孩子,他從一到來,似乎就注定是不被祝福的。
在舒有知覺的意識裡,腹中的孩子只存在過一個星期,勉強算來也只是七天。她當了七天不負責任的母親,在無知中擁有了這樣珍貴的小生命,又在無奈的抉擇面前不得不放棄他。
短短的一周,只有七天,她沒有給孩子任何東西,也沒有從孩子身上得到任何快樂,所有美好的情感都被剝奪了,這次的得到,就意味著失去,而這一切,都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失去孩子的瞬間,舒躺在手術台上,覺得自己是清醒的,甚至清清楚楚感覺到孩子離開體內化為烏有。醫生說過他還是幾個星期的胚胎,看不出性別,最後,只是一灘斑斑的血污。可舒固執地把他想像成一個成型的生命,也許是個小男孩,擁有子律一樣的輪廓樣貌,不是他那樣暴躁急切的性格,有朝一日會長大,會在她懷裡叫媽媽的小寶寶,很乖,能陪伴她。
舒哭了,躺在手術台上就哭,冰冷的手術器械放回托盤裡,她手掌裡是指甲深深陷過的瘀青,留在他的戒指旁邊,被推出手術室,拳頭依然沒有放開。
那枚戒指從戴在她手指上之後,從來沒有離開過,在四指上留下了戒痕。手術的時候,她執意要褪下來攥在手心裡,似乎那樣可以有他在身邊,給自己一點點支撐。
怎麼面對子律,怎麼告訴他,舒連想都不敢想。
執拗的沉浸在失去的悲痛裡,蓋在眼睛上的毛巾濕了又濕。舒平躺在床上,也不願意動,就任淚水滑進根裡,直落到枕邊。前一晚她徹夜未眠,團著身子躲在被子裡,模仿著嬰兒在母體裡的姿勢,希望可以感覺到她的孩子,哪怕有一刻察覺到他,算作一個作母親能給出的最後擁抱或告別。一早,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自己的肚子,想像他的樣子,不是卓婭催促,她甚至不肯走出門,躺在準備間做術前準備,她無數次悔恨自己的愚蠢過失,然而這些都晚了,醫生熟練的操作,護士扶著她起來,聲音裡都不帶一絲同情,好像她也是那些慣常來這裡處理掉麻煩的女人。
可是舒不是,她心裡百轉遷回的所有思緒只剩下對這個孩子的貪戀,哪怕多留他一天。可醫生說了,長得越大,時間越長,割捨的難過也越沉重。現在看來,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讓她放棄了,疼都是一樣的,只是比她想像的還要痛上百倍。
卓婭前一天陪了一整晚,後來又從醫院陪回家裡,就始終坐在床邊不停的安慰她,可舒卻什麼都視而不見,也聽不進去,失掉和孩子的牽連以後,她整個人都被抽空了。本以為足夠堅強的最後一點勇氣都耗得當然無存,她能做的只是哭,不停不止的哭泣,源源不斷地淚水洗刷不去失去孩子的疼,反而變得愈演愈烈,從難過變得絕望。
明明知道不能挽回,如今,舒還是後悔了。
哭盡了最後一滴眼淚,哭不出來了,最後一點聲音也變得嘶啞,就只能躺著,待待得呆在黑暗寂寞和孤獨裡,體會那個消失的小生命。
原來他們的孩子就是她全部世界,比以往任何作品都重要,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用她的生命去換,那樣彌足珍貴的東西,她失去了。那樣錐心挫骨的疼,她終於體會到了。
「自己回家去,我一會兒就回去。」
父親在那座石橋上把她放下來,耐心的叮囑,摸摸她的頭,轉身騎車離開了。
「我要回學校了,放假回來看你,帶你釣魚去。」
鄺征哥哥提著衣箱,手裡是給她編的小花環,像授予王冠那樣給她戴上,擺擺手,他也走了。
而寶寶,什麼話也不會說,還不會和她告別,也離開了。
所有她在意的,珍惜的,都離開她走掉了。
卓婭聽到一聲模糊的歎息,拉攏了臥室的窗簾。舒不想見到光,眼睛哭腫以後,就一直用毛巾蓋著。披散在枕上的頭趁著一張毫無顏色的臉,兩頰又陷下去,手背上還是打點滴留下的針孔。
卓婭不知道她會逃避多久,能否通過逃到黑暗和沉默裡,就化解那樣的悲傷。這時候,她什麼人也不需要,唯一能安慰的,也只有子律,可惜,他不在她身邊,如果子律回來了,會生什麼,卓婭想到都感覺害怕。
又走回床邊,把床頭放的湯碗收起來,能說的能做的,她都說盡做盡了,對舒起不到什麼作用,她還是躺在那裡,不動,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卓婭端著碗到廚房裡罩上保鮮膜,給舒又換了杯熱水回來,剛走到客廳,就聽見門上鑰匙轉動的聲音。
一時間手足無措,還來不及編出個像樣的理由,子律已經推開門,提著打包的外賣邁進了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