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拋棄了呂嫻,組織卻沒有拋棄她。人代會閉幕後,組織部來了電話:呂嫻任北省人民政府副省級調研員。龔歆不忘舊情,為了安慰她,依然讓她分管文教衛生工作,除了她自己多了一份牢騷和不滿,她的職權與過去一樣。
人代會結束後的第二天,庾明坐車去省政府上班。這時,省委組織部打來電話,要他去北京。中央領導要找他談話。
一般,人代會閉幕之後,上級領導都要進行這類談話。談話的目的,一是確認選舉的結果,鼓勵新當選的幹部努力工作,不辜負人民的重托;另一方面,將對選舉後人員的黨內職務做一些必要的調整。
庾明來到北京,逕直走入了部裡的辦公大樓。進入一樓,那一扇古舊的雕花木門吸引了他,這兒原來是老部長的辦公室,從部裡下派時,老部長就是在這間屋子裡送走了他。今天,他回來了,可是,老部長呢……他庾明干到今天,是否可以對得起老部長的在天之靈了?
「庾明同志,今天是中央領導找你談話,不是部長找談話;請上二樓!」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同志在一旁提醒他。
「哦,我一看見這扇門,就想起了老部長。」庾明說到這兒,抱歉地笑了笑。
「你的工作這麼出色,老部長知道了也會高興的。」這位女同志很會說話。
來到二樓,中央領導正坐在部會客室裡,聽說庾明來了,他早早從屋裡開門出來,熱情地喊了一聲「庾明同志你好,」然後將他讓進了屋子裡。
兩個人坐下來,中央領導首先詢問了庾明的病情,隨後祝賀他再次當選為省長。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倒是庾明未料及的。
「庾明同志,中央尊重這次選舉結果,但是,根據你的身體情況,中央又做了個微調。」
「微調?」
「是的,組織決定,由龔歆同志代理省長職務,你改任省政府黨組書記。」
「黨組書記?」
「是。庾明同志,這次調整的原因,主要是考慮到你的身體健康,並沒有別的意思。」中央領導解釋了一下,「你看,你還有什麼意見?」
「沒意見。」庾明立刻表態了。
多少年來,在每一次工作變動的時候,他向來都是「沒意見。」今天這個「沒意見」,不知道是慣性使然,還是他的政治素質決定的。不過,這一刻間,他突然想起了兒媳婦給他送藥、送水的那一瞬間;想起了蕊蕊偎在自己懷裡喊他「爺爺」的那一瞬間。
「嗯,那你,對組織還有什麼要求?」
「沒有。」
「家裡、個人還有什麼困難?」
「沒有!」
「好,庾明同志,中央認為,你在省長這個崗位的工作還是稱職的,甚至是很優秀的,這次再次當選,就說明人民對你寄予厚望。這一次職務調整,主要是考慮你的健康。嗯,謝謝你對組織決定的理解和支持,不過,還有一件事……」
「請講。」
「國務院領導正在組織審核四萬億的項目,他們點名要你來協助一下。」
「沒問題。」
「好,那就後天報到吧!」
「是!」
「那好,庾明同志,我祝你心情愉快,身體早日康復!以後個人有什麼事兒需要組織出面,可以直接找我!別客氣。」
「謝謝領導關心。」
「再見啦——」這一聲再見,聲音悠長、遙遠,顯得意味深長!
來不及去親家探望,連軍紅的舅舅都來不及打招呼,庾明談話結束,立即驅車趕回了省城。
他先到省委,向省委書記通報了這次談話內容;然後回到省政府大院,召開政府班子緊急會議。
各位副省長、秘書長,黨組成員、調研員、坐齊了一桌子,庾明鄭重宣佈:
「各位,根據工作需要,我要去北京一段時間,今後,政府日常工作由龔歆同志繼續主持。請各位繼續支持他開展工作。」
會議僅用了十五分鐘時間就結束了。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還有半個小時就下班了。
庾明坐到自己的辦公室裡,看看還有什麼需要帶走的東西,實際上,他的一切東西都在筆記本電腦裡,隨手可攜帶走的。他要用這僅僅半小時的時間,與這個偌大的、他做夢都未想過的省長辦公室,來一次默默的告別。
從明天起,他就徹底告別這兒了;政界生涯,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他默默地站立起來,凝望著窗外的風景,回想起自己的政治生涯,從心中感謝那些將他送上政壇的貴人們:老部長、省委書記、老省長、還有他的第一任美女妻子才瑛,還有他的那位老岳父……
嘩嘩嘩……突然之間,電話鈴聲振響了,他俯下身去一看,是一個既熟悉又生疏了的號碼。
「五叔……」電話裡立刻傳來了一陣哭泣之聲,「我是庾葉兒。」
哦,是自己的大侄女兒!
「葉兒,家裡怎麼了?」他覺得事情不妙。
「五叔,我爸爸……昨天晚上走了!」
啊,自己的大哥去世了?!
庾明顧不得多想什麼,立刻叫了車,趕回了薊原家中。
庾明坐在車上,心情無限悲苦,大哥一生勞累,身體沒聽說有大毛病。前兩年說是血壓高,他還把大哥接到省城住了一段時間的院,可惜短期治療效果不好,大哥又掛念家中的事情,就匆匆出院了。前些日子,只是聽說有些頭暈,現在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大哥在五兄弟中為長,疼愛四個弟弟,尤其是疼愛他這個小弟弟。做人十分有樣子。晚年過得也還不錯;他沒有兒子,三個女兒、女婿很孝順他,有病時都爭著在床前護理,七十多歲的人,禁不住病折騰;但是也不該這麼快就走了啊!
弟兄五人,大哥先走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這一代人、這一輩人,已經步入老年了;人一老,就容易被病找上來;一旦患病,任憑你扛著千秋大業的責任,也得乖乖地放下來,歲月不饒人,大自然的規律,你躲不過、繞不過,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去適應它。自己的一生算不得千辛萬苦,卻也煎熬的差不多了,再拼下去,恐怕就是來日無多;想想組織的決定,也算是高明之舉。地球離了誰都一樣轉,何況自己何德何能,一副病體還要佔著位置不放呢?
於是,從大哥的事情想來想去,庾明完成了一次思想觀念的大轉移:過去,他是幹部,歸組織管理;今後,他就是一個病人,甚至是一個老人了。他要從自己官員的身份中跳出來,轉換角色。自己的所作所為,與家裡商量,與妻子兒子商量才對。黨組書記算什麼,行政職務在身,就會一呼百應,失去了職務和權力,就是個空銜。組織這樣做,是考慮到自己為黨工作了一生,最後這幾年策略地安排一下自己,也許是一個安慰性的安排;自己不能拂了組織的好意;不能再與龔歆爭這爭那。安心養病,這才是自己最要緊的事兒。
回到家裡,庾明報了喪訊,美蓉第一個大哭起來,接著,庾虎也失聲痛哭;一家人幾乎哭成了一團。庾明擦乾了眼淚,娘兒倆還是哭個不停。庾明想勸,又不敢太勸。他知道這對母子對自己的大哥感情很深。當年,自己在北京才瑛家,母子二人生活過得很苦。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照顧他們母子二人,母親讓大哥認虎子做了義子,這樣,平時庾家可以在生活上接濟他們;逢年過節,他們母子二人可以回庾家祭神拜祖,吃團圓飯,為此,大哥付出了很多,讓他們母子終身難忘。現在,大哥因病而逝,他們能不悲痛嗎?
悲痛歸悲痛,美蓉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對這樁喪事,她做了兩個決定:一是讓庾虎代替庾明回庾家莊料理喪事;二是庾明不能去奔喪。為了保重身體,今後也要拒絕參加一切葬禮活動;手機看
「人家中央領導工作那麼忙,都牽掛你身體健康的事兒呢,你自己注意了。」美蓉這樣說。
庾明覺得美蓉的話很有道理。不僅這件事兒的處理很好,而且對於自己擔任黨組書記的事兒,娘兒兩個什麼也沒說,只是勸他好好養病,不像有些幹部的夫人那樣,聽說丈夫沒了權力就大嚷大鬧的。庾明覺得這個家庭很溫暖。
第二天,打發庾虎回了老家;庾明就買了一張火車票,乘火車去北京報到了。其實,他向秘書長要一輛車送他去北京,秘書長也會安排好的,但是,庾明覺得越是在這個時候,自己越是要做一個姿態。那就是低調、低調,再低調……自己什麼也不是了;不能再端省長的臭架子,從今天開始,要忘記省領導這個身份,開始做一名老百姓。
動車組兩個小時就開到了北京站。前來接站的幾個人看到庾明沒有讓專車送自己來,紛紛議論起來:
「龔歆這小子,也太不像話了。那兒讓庾省長乘火車來呢?政府那麼多轎車,就不能騰出一輛供庾省長用嗎?庾省長這也是為組織工作呀!」
「這小子太不像話了。看來,北省的項目他不想批了吧?」
「別別別……」庾明立刻向大家解釋,「這事兒,怪不得人家,是我自己願意坐火車呀。」
庾虎開著自己那一輛陸霸吉普車來到庾家莊,鄉親們一個驚得睜大了眼睛。這個氣宇軒昂的漢子,就是當年那個沒爸的孩子嗎?現在,他西裝革履,英姿雄發,再也不是當年可憐兮兮的樣子了。唉唉,人啊,苦盡才能甜來。小時候的苦,人家沒白受啊!
更讓鄉親稱道的,是他的人品和仗義。雖然人家是省長的兒子,現在自己又是大老闆,可是這孩子不忘本。這不,他大伯父沒有兒子,他就與幾個姐姐、姐夫一齊張羅喪事。一進門,就哭「乾爸,」接著就脫了西裝,為大伯披麻帶孝了,出殯時,又親自為伯父打靈幡,摔瓦盆,盡了一個兒子的義務;他大伯大媽真是沒白疼他一場啊!怪不得人家的爸爸當大官,自己又當了大老闆,這是人家講仁義道德,有個好人性啊!
晨霧籠罩了大地,天空呈現了混沌的白;遠處影兒綽綽的樹的枝幹裡,偶爾傳來幾聲公雞啼鳴,待那悠長久遠的餘音劃過了空闊的蒼穹,周圍便恢復了鄉間清早的靜謐和安寧。
完結了沉痛的葬禮,姐姐們進入了瓜分遺產的階段。幾處宅基地和果園已經名屬三個姐姐、姐夫。剩下這一片葦塘,就落到了虎子名下。
「這是岳父生前的意思。」昨天下午,虎子的大姐和大姐夫指點著一簇簇在寒風裡搖曳不停的葦群,莊重的對他說。
虎子本想馬上動身回濱海。因為分了這一處遺產,不得不延留下來。
對大伯留下的東西,他不能熟視無睹。即是一片毫無經濟價值的葦塘,也應當認真看一看,以示對先人尊重。
風兒吹拂了蘆蕩,千萬棵支桿兒般纖細的蘆葦前匐後繼地掀起了一波又一波葦浪。葦葉兒窸窸窣窣輕輕擦動著,一穗穗盛開著的蘆花低下一向清白自傲的頭,向前來視察的虎子傾伏著致敬。吸吮著腳下軟綿綿的濕土裡浸上來一陣陣芳香的地氣,虎子心裡充滿了愜意的佔有感。唉,怪不得城裡那些官員和有錢人住上了舒適的安樂窩還要到農村買上一塊地到處炫耀,它是中國人千百年來土地佔有慾在現時代的物化體現啊!
他走到了葦叢中一塊高地上,鳥瞰著眼前這片迷人的風光,情不自禁地拿起了手中的照相機。他要記錄下這生動的畫面,帶回城裡向朋友們吹噓和展示對它的擁有。
鏡頭遠遠的伸了出去,葦塘中的風景一幕一幕擠進了他的視線:一支支挺拔的葦桿兒、一串串飄浮的蘆花、魚塘、水面、灌木叢……
咦?怎麼啦?
火?
他放下相機,揉了揉眼睛,再次把焦距調遠:一團火焰跳動著在畫面裡燃起。
像是誰在燒紙。他看到了因為空氣浮力而慢慢旋轉著升騰起來的片片紙灰。
這風乾的季節,大片的葦叢,遇到不祥的火神,將發生些什麼事呢……他的心情陡然緊張起來。
「喂,那是誰呀?」他繞過水塘,喊著奔跑過去……
……
「我!」透過一層紗般的晨霧,出現了一張慘白的、憂怨的臉。
「蘆仙兒?」他張口喊了出來。
「什麼蘆仙兒?我是她女兒。」那張臉變得嗔怪和憤怒了。「你這個人,連輩兒都分不清!」
「啊,你是……小順子的女兒?」
「虧你還認識我爸爸。」
「你這是……幹什麼哪?」
「給我哥燒紙啊。」
「你哥?」
「你不知道我哥小時候在這兒淹死了?」
呃,他想起來了。
「可,你得注意啊,著了火怎麼辦?」
「哈哈哈……」一串刺耳的笑聲震響了清晨的葦塘,「著火?不會的。這兒的蘆草都讓冤魂浸泡了,架起火焰噴射器也點不著的!」
什麼?冤魂浸泡……這孩子胡說些什麼呀?
小蘆仙兒走開了,漸漸逝去的腳步聲給虎子留下了一串令人回味的回憶……
於是,一段埋在他心中久遠的往事,混合著那樁撩癢鄉人的風流逸事和一起駭人聽聞的命案,在這蘆蕩深處展開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去炮校學習之前,曾返回故鄉,調查了庾順妻子蘆仙兒與人通姦的案情。當時,雖然詳細情況沒有摸透,但是,至少有兩點可以確信無疑:第一,蘆仙兒秘密到部隊探親之前已經懷孕。她懷的並不是小順子的孩子。因為,如果孩子是小順子的,蘆仙兒就會坦然處之,決不可在小順子一百個不同意的情況下急三火四地秘密跑到部隊去找小順子發生性關係。當時,蘆仙兒從部隊回到村裡逢人就講,她與小順子在部隊舉行了婚禮。蘆仙兒這麼做,不過是要為肚子裡的胎兒找個替身爸爸。第二,蘆仙兒懷的孩子也不是當年姦污她的流氓老師胡蘭會的。一天下午,他與胡蘭會認真地進行了交談,胡蘭會說自己出獄後連蘆仙兒的面都沒見過,哪會有那種事?胡蘭會甚至聲稱,多年前他姦污蘆仙兒的事兒並不存在。他只是脫了她的衣服……兩個人沒動真的,至多算個耍流氓罷了。對於這個調查的結果,他無法全部告訴庾順,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訴他:「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像你們家的人啊!」他以為這樣一瞞騙,就可以讓庾順釋懷了,哪想到,後來那個胡蘭會出獄與庾順一次對話,竟讓庾順妒火中燒,以至竟釀出一樁血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