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調查結束八年之後,庾虎從部隊回家探親,特意回到庾家莊來看望大伯。
時令正值冬季,寒風吹徹了大地。蘆葦塘早早地結了冰。一顆顆蘆葦頂著凍得慘白的蘆花,在厚厚的冰面上艱難地支立著。
早晨,天冷冷的。復員了的小順子領著九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來到葦塘裡鑿冰撈魚。
他攥緊了手中的鋼叉,使勁兒向冰面一下一下叉下去,堅硬的冰面上顯出了一道一道白白的印記;漸漸地,白白的印記不斷加深,一個冰坑慢慢形成了。這時,機靈的兒子把鐵鏟遞過來。他接過鏟子,狠狠地往冰坑裡搥了幾下,黑色的塘水湧了上來。
「透了!」女兒歡呼著,接著就要去抓游到水面的魚兒。
「不行,不行!」他趕緊把女兒抱到一邊的安全地帶,囑咐她不要亂跑;然後便大聲命令兒子:」快拿網!」
兒子揮起了手抄網,下苕蘺似地網上來兩條蓮子魚。他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一邊罵著,一邊把網搶到自己的手裡。
「虎子叔叔!」
正在忙碌的小順子忽然聽到了背後女兒的喊聲。他回頭一看,虎子已經把女兒抱在懷裡了。
「魚多不多?」虎子走上前來,問道。
「湊合吧,只當玩兒了。」小順子擦了擦臉上的汗,嘿嘿一笑。他看到兒子怔怔地傻站在那兒,頓時來了氣:「他媽的,怎麼不給你虎子叔叔說話?你個傻犢子!」
「虎子叔叔。」那男孩子衝他鞠了個躬。
虎子摸了摸男孩子的頭,心裡漫過了一陣痙巒似的擔心。過去,每當看到孩子那酷似小順子的臉,他多多少少能鬆口氣。他慶幸自己當年回部隊後對小順子說得那句圓滑且又得體的話:「順子,別胡思亂想,這孩子長得多像你們家的人啊!」他認為這句話足可以安撫小順子一輩子。然而,前幾天胡蘭會找他說了那番話以後,他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這個不安份的胡蘭會向法院提出了申訴,要求洗刷當年「姦污女學生」的罪名。他一再申辯自己沒有觸及蘆仙兒的身體。
胡蘭會的這些話一旦傳播開來,無疑會重新撩撥起小順子壓抑在心中多年的仇恨。蘆仙兒與小順子第一次發生性關係時已經不是**,小順子對此是心甘情願認可的;他認為蘆仙兒的童貞是讓胡蘭會奪走了。可是,如果胡蘭會把真情抖落出來,就證明蘆仙兒的**寶是被另一個人佔有了。這樣,即使是想顧全大局可以委曲求全的小順子,為了男子漢的臉面也要有所動作了。
「順子,我明天回部隊,還有事嗎?」虎子嘴裡說著,心裡卻顫動著。
「沒事。唉,早點兒轉業算了;早回晚回都得回。」順子瞇起眼睛,瞅著一條湧上來的魚兒,漫不經心地說道。
「好吧,我走了!」虎子往兩個孩子的兜裡塞了一點兒錢,滿腹心事地走開了。
第二天早晨,虎子大伯家裡冒出了第一縷炊煙。大媽為他煮了送行的餃子,囑咐他早點兒吃飯去薊北縣城趕第一趟火車。可是,洗完臉的虎子剛剛坐在炕上,外面就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蘆仙兒那尖厲的哭喊:「我的兒子啊!」
「大伯、大媽,不好,一定是順子家出事了!」虎子一骨碌滾下了炕。
「順子的兒子淹死了。」姐姐們慌張地跑來報了凶信。
冰上擠滿了人,蘆仙兒已經哭昏過去,順子的父親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喊著「孩子」,小順子像一塊石頭疙瘩似地坐在冰窟邊上,木然地盯著打撈孩子屍體的鄉親們。
據說,孩子是不慎掉入冰窟裡淹死的。
虎子認真地看著順子的表情,心底陡然掀起一陣可怕的顫抖。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啊?悲哀中含著憤怒,冤屈裡帶著刻毒甚至殘忍。這是虎子熟悉的神情,是性格倔強的順子想除掉一件心中認為多餘的東西之後的一種特有的神情。小時候,每當他打死一條蛇,每當他逮住一隻老鼠,每當他搗掉一窩毒蜂的時候,臉上都會湧現出這樣的神情。
接著,虎子感到奇怪的是,順子一向是帶了兩個孩子起早鑿冰撈魚的。今天早晨他卻意外地只帶了兒子出來。
虎子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沒有上前安慰順子,而是急急地跑開現場,跨上一輛自行車往村學校馳去。
胡蘭會還趴在熱烘烘的被窩裡。虎子突然闖進門,一把將他抻出來,大喝一聲:「你對順子說什麼了!」
胡蘭會抖動著身子,「我、我告訴他,我當年沒貼上蘆仙兒的身子。」
「什麼時候說的?」
「昨天下午。」
「唉!」虎子氣得跺著腳,「你呀你,白活這麼大歲數,你要不是我的老師,我非揍扁了你不可!」
虎子沒有回葦塘。他不願意再看到順子那張臉。一想到那個可憐的孩子在順子面前那種戰戰兢兢的樣子,他馬上就會聯想起一樁殘忍得令人髮指的命案。
順子,你可真狠;你竟能下得了手?!
自此,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每逢蘆花飛揚的時候,虎子心中總是充滿一種憂鬱的感覺。這感覺又給即將到來的寒冬和陰沉、昏暗的天氣增強了。碎葉、草屑、凍蔫了的花朵,光禿的土地,給他了一種肅殺和悲涼。他不敢再頻頻光顧蘆葦蕩了。是的,這兒曾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夢想,甚至有曾經纏繞他多年的朦朦朧朧兒時的初戀。然而,自從出現了那場冰窟命案,這兒再也不讓人對它迷戀駐足了。光陰似箭,日月穿梭。轉眼間,虎子離開部隊,已經被人們罩上了大款的光環。小順子老得掉了滿口牙,蘆仙兒的頭上長出了縷縷白絲,只有這個水靈靈的女兒,還能使他遙想當年兒時的影子。只是,這個孩子不僅繼承了她母親的美麗,還潛伏了他父親那倔強甚至有些刻毒的氣質。她早晨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不正是表達了她對父輩的一種深深的不滿和義憤嗎?
「虎子叔叔,你還沒走?」想曹操曹操就到,這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又回來了。
「有事嗎?」
「能不能帶我走?」
「為什麼要走?」
「我要去濱海當模特兒。」
「你可以去薊北縣城啊。」
「可爸爸媽媽說,跟你走他們才放心。」
「傻孩子,」虎子拍著她的頭,「濱海離家太遠了;再說,叔叔的九龍島還沒有開工,你去了也沒事情做。這樣吧,等我的工程開工時,你和爸爸一齊去找我。」
「那,你給我照個相吧!聽說你的手機能攝影。」
「照相?照相幹什麼?」
「我聽說,城裡招工的人喜歡美女,他們要是看了我的照片,一定會喜歡我。」
「傻孩子,你要去的公司就是叔叔開的,你和爸爸去了,叔叔就會收留你們,什麼美女不美女的?」
「叔叔,別人都誇我長得挺上相的,拿了我的照片,你家嬸嬸一定會同意招收我吧!聽說她是個舞蹈演員,也喜歡漂亮女孩子?
「你和爸爸去,與她有什麼關係?」手機看
「聽說,你們公司的事兒她說了算……」
「呵呵,照相就照相。別說那麼多了。」
「要我脫衣服嗎?」
「傻話,又不是當模特兒,脫什麼衣服?記住……真正的美女是不脫衣服的。」
「虎子叔叔你真好。怨不得我媽說,你是個大好人。她後悔小時候沒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你,要是給了你,就不會有以後那些亂事了!」
「傻孩子,盡說傻話。」
「真的!」
……
夜色慢慢降臨了。水塘面升騰了如霧如紗的團團水汽,和著村落裡的縷縷炊煙構成了鄉間美麗的暮色。風兒吹打起揚花的蘆葦,伴著蟲兒的低吟掀起了蘆蕩中淒婉的歌唱。那聲音透出幾分悲涼,卻也令人清醒。「讓苦難和邪惡遠離我們,願她們這代人生活得比我們更好些吧。」虎子一邊按動著相機的快門,心裡一邊叨咕著。
他決定要把順子父女帶出去。鄉村雖然清靜,然而也太落後了。庾順子跟著自己當了幾年兵,思想怎麼還是這麼不開化呢?
庾明在項目審核組的工作雖然很繁雜,但是他並沒有覺得有多累。因為這兒集聚了方方面面的專家,每個人的工作分工很細緻,工作時間早九晚五,很有規律。再說,這些項目都是各省市經過再三研討、層層把關報上來的。項目書的製作都很精細,每個人只要提出自己的審核意見就可以了。所以,庾明絲毫也沒感到有什麼壓力。
聽說他來北京項目組工作,親家曾經邀請他到他家居住。考慮到項目已經安排了食宿,又考慮到工作方便,庾明謝絕了親家的好意。不過,他倒是在星期天去看望了一次,軍紅的舅舅也被親家叫去了。幾個人又喝了捨得酒,談論了前些日子的事情。軍紅的舅舅認為,庾明的再次當選意義深遠,這次競選勝利充分證明了民意。不僅讓老杜一夥人啞口無言,而且也會讓他從前段時間的陰影裡走出來,事實證明,不明不白地讓副省長主持工作是對民意的褻瀆。這次讓他擔任黨組書記,是一個很好的安排,讓他體面地從繁重的行政事務中解脫出來,保證了身體的康復和治療。即使到了下一次換屆或者退休,也給自己的仕途人生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唯一讓感到遺憾的,是那個呂嫻,既然票數不夠,免職就是了,因為怕她吵鬧,就給了她一個副省級調研員的位置,聽說依然是大權獨攬。將來,這個女人說不定又會給龔歆鬧出什麼亂子來。當然,他們談的最多的是軍紅轉業的事兒,自從庾虎轉了業,軍紅沒心思在部隊幹下去了。再加上最近文工團換了團長,這位團長為了創收,竟熱衷於一些商業性演出,排演了一批低俗的節目,軍紅幾次拒絕演出,與團長矛盾很大。她決心轉業,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現在,由於軍紅已經結婚,進入中央文藝院團的困難很大。到地方院團工作,又很不情願。母親曾經建議她回家做個闊太太,相夫教子,退出文藝圈子,軍紅又捨不得自己的專業特長。這時,庾明想起了中央領導說的話,說是如果需要組織出面的事兒,可以去找他。自己的兒媳婦要進中央文藝院團工作,讓他說句話問題不大吧!但是,軍紅的舅舅說,這種事兒盡量別麻煩中央領導,還是讓小兩口商量吧!嗯,軍紅年紀不小了,應該要孩子了。不適合在舞台上跳來跳去的演出了。庾虎做了這麼大的事業,家庭的事兒也需要軍紅去操持。庾明覺得親家的話有道理,就答應繼續想辦法。
正喝著酒,庾虎打來了電話,先問爸爸的身體怎麼樣,身上拿掉了肢具之後走路是不是適應了?接著,又告訴他大伯的喪事辦完了,他作為義子,大伯給他留下了那片蘆葦塘讓他繼承。這些事情,庾明已有預料,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沒有想到,代省長龔歆也去參加了大哥的葬禮,而且送了兩萬元禮金。
「這是怎麼回事?」庾是一下子犯了嘀咕,「我有病住院,他代表黨組才送了一萬元;我大哥的葬禮,他竟送了兩萬?」
「這還不明白?呵呵……」軍紅的舅舅笑了,「他這是看你進了項目組,手中有權了,就想巴結你,保省的項目啊!」
「北省的項目是我主持制定的。我會否定嗎?」庾明覺得如果龔歆出於這種目的,也太小瞧人了。可是,又一想,也有道理。北省這幾個項目對下一屆政府的工作相當重要。如果被批准了,經濟增長速度、財政收入,民眾就業,都可以保證。如果沒有這些項目支撐,那麼,政府的喊出空口豪言壯語、精美蘭圖,都將缺乏具體載體的支持。龔歆這個舉動,不是單純修復與自己的關係,他也是為了北省的工作啊!想到這裡,他又覺得現在池一個行政首腦確實不容易,如果是他繼續在省長位置上,他就不會想出用這種辦法去打通關係……
龔歆參加葬禮的事兒還沒議論完,軍紅舅舅的手機響了,電話裡的人告訴他:「九龍島的項目通過審批了。」
「太好了,謝謝謝謝!」軍紅舅舅聽到這個電話,大聲道謝,隨後又向庾明和姐姐、姐夫道喜。
「怎麼,九龍島開發列到北省的項目中了?虎子怎麼沒告訴我呢?」庾明一頭霧水。
「孩子是不想給你添麻煩。」軍紅舅舅隨後就批評了他一句,「你呀,就知道廉政呀,考慮影響呀!就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的事兒!」
「是啊!」庾明感慨地點點頭,「我這個當爸爸的,還不如當舅舅的呢!」
「不過,這件事兒,你迴避一下也好。省得人家說你以權謀私了。嗯,你知道虎子是怎麼報這個項目的嗎?」
「他原來說是要開發一個綠色環保的小島。」庾明想起來了。
「那是以前,現在不是了。」
「怎麼,項目內容改了?」
「是啊。現在,庾虎報的開發項目是:九龍島康復中心。」軍紅的舅舅得意地告訴他。
「康復中心?」
「是啊,自從你得了病,虎子看到那麼多腦病病人得不到康復治療,就想搞一個大型康復中心。不僅為腦血管病人提供康復治療,而且要為那些腦癱的兒童、那些殘疾人提供康復治療,讓更多的人重返社會,投入新的生活。他想把**那個山本二十二請來,再聘請一批日本專家和著名的中醫,為社會提供高水平的康復治療服務。同時,還要為老年人提供一個環境優雅的療養勝地。這樣,九龍島就從個人開發的地產項目變成了社會衛生服務的民生項目。國務院領導正是考慮到這層社會意義,才特批了這個小島工程。」
「呵呵,這小子,想的比我遠啊!」庾明聽到這兒,感到了由衷地自豪。
「呵呵,這就是規律,社會在發展,人也在發展。一代更比一代強……眼下,庾虎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將軍聽到這個消息,也高興了,立刻對庾明說,「親家啊,別認為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才有社會責任感,只有我們是為社會服務;庾虎他們,也不是我們想的那種只為自己掙錢的開發商,他們照樣是在為社會工作,為人民服務!」
「嗯……」庾明深深地點了點頭,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並不虎;他很有心計。原本就是個私人的開發項目,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民生項目了。呵呵,這小子,真有意思!看來,自己得好好看住這個兒子了。現在,邊軍紅的舅舅都知道為自己的外甥女婿出謀劃策了,自己哪兒老是無動於衷呢?自己再不上心,這孩子就要成了別人的寶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