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了省人代會日期,全省政要們的日常生活像是被戴上了緊箍咒,完全不像平時那麼瀟灑自由了。飲食起居,都有安排好的時間表。業餘時間更是由會議組控制。即使是晚上的文化娛樂活動,也是統一組織看電影,看晚會。之所以將時間安排的滴水不漏,一是排除與會者離家的寂寞。更重要的控制、掌握與會者的精力;讓他們把心思都用在會議上,不要去搞那些背離組織意圖的活動。過去,這種緊湊的時間控制法是防止候選人趁機拉票的好辦法。但是,今年,由於出現了兩個省長候選人,而且大會並沒有規定不准拉票,所以,明顯的拉票行動沒有,暗地裡卻很猖獗。龔歆的拉票團隊分兩部分:政界和商界。政界的人事關係,自然是由呂嫻為他出面;商界的人事關係,當然由他的夫人宋郁美負責了。其他副省長候選人,出於禮貌,也對人大代表進行了宴請、拜會、送紀念品等公關活動。唯獨庾明是個例外。每天會議結束,他吃了飯就往家裡趕;像是沒有選舉這回事兒似的。
其實,並非庾明不懂拉票的重要性,而是他的心思不在票上;他太想念他的小孫女兒了。一天看不見就想。所以,每天會議結束,他最幸福的事兒就是盡快趕回家裡,抱著蕊蕊親上兩口。享受人生的天倫之樂。
「姐夫,都到火上房的時刻了,你怎麼還這麼無動於衷?!」庾明一家剛剛吃完飯,美玉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一進門就數落上了。
「什麼火上房?怎麼了美玉?」美蓉看到她的樣子,迷惑不解。
「還怎麼了?要選舉了,你得趕快拉票啊!」美玉焦急地喊著。
「拉票?怎麼拉?組織也沒給我們演講、競選的機會,這票怎麼拉?一個人一個人地去向人家乞討嗎?」
「不是乞討,也不能把人家代表扔到腦門子後面去呀!」美玉像是研究了選舉心理學似的,「這一次選舉,我看有點兒大民主的意思。兩個人競選省長,史無前例啊!這時,你不向代表們表示表示,顯得多不禮貌。」美玉說著,一雙眼睛就在屋子裡搜索起來。
「美玉,你找什麼?」美蓉問。
「我找姐夫的電話號碼本。」
「在這兒。」美蓉順手就把郵政局發個那個大電話薄拿給了她。
「不是這個。」美玉將這個電話薄一摔,「我要姐夫那個小本子,領導專用的……」
「喲,那得找找。」庾明也站起來到處替她找,「這些日子不上班,一直也沒用過它。」
「姐夫,你連電話本都找不到了,你看你這人際關係……淡漠到什麼程度了!」美玉比他還著急,「我要是人大代表,才不投你的票呢!」
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
「阿姨,你是找人大代表們的電話吧?」到底庾虎年輕,反映快,一下子就猜出了阿姨的意思。
「是啊!你媽媽不懂規矩,這活兒就得我來干了。」美玉一張嘴,連姐姐也捎帶著埋怨上了,「嗯,你們知道嗎?龔歆為了拉票,呂嫻、宋郁美兩個女人一齊上陣了。」
「阿姨,你看看這裡面有沒有?」庾虎一把扯過了父親的人大代表文件袋,「一般,開會時都地印發通訊錄。」
你別說,美玉在這文件袋裡一翻騰,全省人大代表的通訊錄還真就找到了。呵!通訊錄上姓名、職務、性別、辦公電話、住宅電話、手機號、秘書手機號,賓館房間號,一應俱全。就像是天羅地網,把這些代表的資料全部罩在這兒,你想藏匿都藏不住。
「喂,王書記您好,」美玉看到通訊錄上的電話,驚喜地睜大了眼睛,隨後掏出自己的手機,張嘴就聯絡起代表們來,這個王書記,是濱海市委書記兼人大主任、濱海市人大代表團團長。
「喂,王書記,我是庾明的妻子花美蓉。」美玉在庾明的家人面前自稱是他的妻子,令在座的人驚奇不已,狄花兒看著她那副恬不知恥的樣子,都有點兒替她臉紅了。
「美玉,你這是幹什麼?」美蓉首先提出「抗議」了。
美玉毫不理會她的抗議,反倒做出手勢,要他噤聲。
「喂,我家庾明本想找你,因為他身體不好,委託我給你打個電話:這次選舉,拜託你投一票啊!」
「庾省長,沒說的。」王書記爽快地表態了,「這次選舉,不光我要投一票,我還要動員濱海的60名人大代表,動員他們全投庾省長的票。呵呵,我和庾省長,老哥們兒了,沒得說啊!弟妹,請放心吧!」
「謝謝王書記,有空來我們家玩兒啊!」美玉說完,長舒了一口氣,第一次政治公關成功了,她感到無比欣慰。
「就這啊,我也會。」美蓉將懷裡的蕊蕊交給狄花兒,也學著美玉的樣子打起了電話,「喂,人大秦主任嗎?俺們家庾明選舉的事兒,麻煩你做做薊原市代表們的工作;保一保啊!他身體不好,委託我打個電話。好,謝謝老主任!」
看著媽媽和阿姨忙禾著,庾虎也沉不住氣了。他想,爸爸競選是我們家的大事兒,我這當兒子的也得貢獻一份力量啊。想到這兒,他也掏出手機,聯繫起了那些房地產開發商。
呵呵,這一開頭,可不得了。三個人你爭我搶,那個通訊錄差點兒沒讓他們撕扯爛了。
如果不是懷抱著小蕊蕊,恐怕這花兒也得上陣了。
不過,她也沒能耐住寂寞。等到他們打電話出現空檔的時刻,她掏出自己的手機,讓媽媽聯繫一下全省搞地產開發的人大代表朋友,讓給「蕊蕊的爺爺」投上一票。
「你看你看,這都成什麼了?老婆孩子齊上陣……簡直不像話!」庾明看到這個場面,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自己在政界,問題到了這種地步,靠老婆孩子拉關係;可笑的是,這些人想得太簡單,你打個電話,人家就會投你一票嗎?像王書記和秦主任這種老朋友,你不打電話他們也會保證投你的票。至於那些房地產開發商,哪會那麼講誠信?
一家人一通忙,該打的電話終於打完了。700名人大代表,有的是直接拜託,有的是轉為致意;大部分是請他們動員周圍的人憑面子賣賣人情,扯扯關係,幾乎差不多都拜到了,人們才鬆了一口氣。
「唉!總算是完事兒了!」打完了電話,美玉的嗓子幾乎沙啞了,「打個招呼,總比不打強。姐夫,我聲明,我只是冒充一次你的夫人。我可不是你老婆。我沒那個福分!」
「你呀,比我這真老婆還厲害!」美蓉嗔怪了她一句,「要不是你,今天晚上哪來這麼一齣戲?」
「姐,你別不服氣。要不是我呀,你這省長夫人就當到頭兒了!」美玉朝姐姐撇了撇嘴,顯出些得意。
「當到頭兒就當到頭兒。」美蓉毫不在乎,竟想起了一句俗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這一輩子,什麼事兒都得有個頭兒,好事要是沒了頭兒,別人還活不活?」
姐妹兩個正逗著嘴兒,書房裡電話嘩嘩嘩響了起來。手機看
庾明一瘸一拐地趕到書房裡一看,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電話是從北京打來的,看那個電話號碼,特別熟悉:中央領導?省委老書記?
「喂,是庾明嗎?」
「是我。你好,老書記。」
「庾明,你的身體恢復怎麼樣?」
「還可以。能夠慢慢走路了。」
「哦,你的病,我問過一些專家,說是,恢復的時間要長一些。」
「謝謝老領導關心。」
「最近,忙些什麼呢?」
「主要是看看病。嗯,今天開人代會了。」
「呃,是要換屆選舉吧?」老領導聽庾明一說,沒有迴避這個話題,「關於下屆班子問題,我沒有參與討論;嗯,今天,我是想給你說件事兒。」
「老領導,請講……」
「你知道了吧,為了刺激經濟,中央政府拿出四萬個億。」
「知道了。這四萬個億,是大手筆啊!」
「可是……具體投到哪些項目上,嗯,爭議很大呀!」
「這個,中央不是已經定調子了嗎?我記得是三農、民生、基礎設施……」
「是啊,調子是這樣定的。但是,落實到具體項目上,爭議就大了。我想,不管這次人代會選舉結果如何,你都要做好一個思想準備……」
「老領導,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關於項目問題,請你到北京來給我好好參謀參謀。」
「謝謝老領導的信任。我保證做到,隨叫隨到!」
「好,庾明同志,今天就是打個招呼。具體怎麼定?中央還要研究。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你的身體。前幾年,如果你不當工作狂,不會早早得這種病吧?」
「謝謝老領導關心。我會注意的。」
「好吧,今天,話就說到這兒,請代我向省委書記問好!」
「好,我一定轉達你的意思。」
「再見!」
「再見,老領導晚安!」
中央領導放了電話,庾是的心中卻激動地翻起了波浪,一股強烈的、感恩的心情頓時湧上了他的心頭:中央領導是掛念他的!
是的,這半年,在他身上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大權旁落、身患重病、候選人問題也是一波三折。省政府班子裡、省直機關裡、這次人代會上,關於他的傳言眾說紛紜;褒貶不一。雖然組織部明確了他為本次人代會選舉的省長候選人,但是,上級到底是什麼意思,沒人給他交底。組織找他談話的人都是滿嘴官腔,繃緊了面孔,讓他一點兒也察覺不出內中的含意。這樣,弄得他進不的、退不的,說話深不的、淺不的。積極去爭吧,怕是將來組織不認可,空忙一場不說,還顯得自己沒風格;消極應付吧,又不甘心;自從讓副省長主持工作,組織至今也沒有給他個說法。不管問到誰,都是那句話:「這是組織定的。」你再問:「組織為什麼這麼定?」就無可奉告了。就連最貼心的領導——省委書記,大概也摸不清上頭的意圖吧,自己從北京回來,他也沒找自己談話,更沒有向他交什麼底。迷惘的感覺充斥了他的大腦。讓他不知道該去做、如何去表現自己了!
這一下好了。中央領導向他交了一個底:中央是信任他的;即使落選,中央也會安排他其它工作,不至於讓他背著一個「落選」的沉重包袱退出政界……
其實,這種考慮,如果由組織部直接說出來,豈不是更好嗎?然而,他知道他們不會這樣做。有些就喜歡神秘性;喜歡雲山霧罩,見首不見尾……讓你一天到晚猜謎似地去領會他們的意圖。顯得他們高深莫測,水平多麼高似的……
想到這兒,他迫不急待地抓起了電話,找到了省委書記家,先轉達了中央領導的問候,接著又傳達了中央領導的意思。
「嗯!好,好,好……」省委書記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頓時舒了一口氣;看來,他對這個問題的迷惑不解也不止一天兩天了……「庾明同志,說實在的,看到你從北京回來,我想找你聊一聊。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我就等;終於等來了這麼個利好的消息。嗯,我也感謝中央領導,對我們的幹部這麼關懷。對北省的事兒這麼關心。說實在的,至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組織部就突然讓副省長主持工作了?這個答案我到處找,一直沒有找到。問誰也是那套官腔:組織定的。唉!就連這次讓你當省長候選人,他們也沒給我交待過組織到底是什麼意圖?所以,我對龔歆、對你、都不好說什麼。嗯,我也很難啊……」
「書記,謝謝你的關心。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我不好;我沒有處理好人際關係嘛!」庾明仍然在感動著,中央領導、省委書記的話,聽起來都讓他感到溫暖、自信,讓他的心情充滿了陽光。
「庾明同志,現在反正是晚上了,咱們都在自己家裡,又不忙工作。嗯,最近,我接待了一位台灣學者,他是專門研究胡雪巖的。」
「胡雪巖?那個紅頂商人、近代商聖?」
「是啊,在談到胡雪巖一生的成敗時,這位老學者講了兩句話,發人深省啊!」
「哪兩句話?」
「他說:人這一生啊,早成功不如晚成功。晚失敗不如早失敗。」
「早成功不如晚成功。晚失敗不如早失敗。」庾明小聲地重複了一句,「這話說得好哇,特別有哲理。」
「嗯,庾明同志,如果有睡不著覺的時候,這兩句話倒是值得琢磨琢磨……」
「書記,你是我一直尊重的好領導、好師長,請問,書記,你要我怎麼做?」
「庾明同志,說句心裡話。我認為,現在對於你:最主要是健康!呵呵……早點睡吧!」
書記呵呵一笑,放下了電話。書房裡一片寂靜。客廳裡也靜了下來。大概是覺得這個電話太重要了,人們不敢打擾他吧?
他放了電話,默默坐在了書房的紅木椅子上。屋子裡靜謐若深夜,牆上鐘錶滴滴噠噠的走動著……
客廳裡依然寂靜著,大概怕打擾他的心情吧!
「晚失敗不如早失敗;現在對於你:最主要是健康!」這些話,如猢醍灌頂,讓他禁不住深深思索起來……
這些話,是不是就是眼下他面臨諸多問題的最佳答案呢?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在北京親家喝的那瓶「捨得」酒。
人生智慧:捨得。
有人說:放棄也是一種選擇。
客廳靜悄悄,似乎人都走淨了。此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小蕊蕊邁著小小的步子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爺爺」。
「蕊蕊,爺爺的好寶寶!」他急忙俯下身去,抱起孩子親了一口,眼淚不知道何時流了下來。
「爸爸,該吃藥了。」狄花兒悄聲走了進來,手裡拿了降壓藥片和一杯溫開水。
他從花兒手裡接過藥片和溫水,心裡有一種別樣的感覺;要是在醫院、單位,當護士、同事把藥片和水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都上說一聲「謝謝」。可是,現在,花兒為他做這一切,他就用不著這麼客氣。這是因為什麼,因為她是兒媳,他是老公公。兒媳孝敬老公公,這是天倫,天經地義,用不著客氣,用不著領情與道謝……
人這一生走到極致,就該享天倫之樂了!
歷史上,陶朱公(范蠡)與胡雪巖同稱商聖;范蠡功成身退,幫助勾踐復國後攜美人西施泛舟太湖,成一段佳話;胡雪巖領到了老佛爺贈與的黃馬褂,又為母親討了一品誥命夫人的封號,事業抵達了頂峰,卻不思隱退,最後因宮廷鬥爭弄得傾家蕩產,一敗塗地,59歲東窗事發,苦苦撐了兩年多,62歲便撒手而去!回顧這段歷史,他像是悟到了什麼,他覺得,眼下,只有孝敬的兒媳和乖巧的孫女兒才能給他帶來真正的歡樂……
實際上,這次競選,不就是一次謝幕之戰麼?!
他站立起來,慢慢走到書架前,伸手摘下那套新編的、厚厚的《二十五史》,踱步到自己的臥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