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刀鋒猶未冷 第二十四章 撲朔迷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火終於熄滅,但一切,也已隨風飛,隨煙滅。直到連最後一絲火苗都消失了,五人才慢慢踏上了這塊熾熱的土地。

    秋高氣爽,天空卻已不再湛藍、純淨,滿天都飄飛著灰燼和一些未曾完全燒盡的布幡碎片,苦水鎮已徹底成為廢墟,觸目之處,一片狼藉。

    那兩扇用橡木做成、剛剛新漆不久的大門,已變成了兩塊焦木,似乎還在冒著一縷縷殘煙,同時還散發出種刺鼻嗆人的味道。

    葉逸秋就站在這兩塊焦木前,動也不動,像是已被凝結。腳下的土地餘溫猶存,但是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同樣的冰冷。

    這是誰放的火?苦水鎮裡的人呢?難道已全都遭到了毒手?龍大少是否同樣已在這場毀滅性的大火中喪生?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逸秋歎息著,心裡突然湧起一個非常大膽的念頭:「也許,這一切只是個佈局,一個完美的陰謀,縱火之人,根本就是龍大少自己。」

    這種事看來有些荒唐可笑,卻也合情合理,更符合邏輯。龍大少一定是在事先就已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身份敗露,葉逸秋一定會找到這裡來求證事實,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燒燬了自己的家園。

    如此一來,葉逸秋就很難從匿名信上找到追蹤兇手的突破口。如果他不能揭開事情的真相,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自然就不會再對他客氣。

    好狠毒的陰謀!

    葉逸秋輕輕歎了口氣,心念一動間,又覺得有些不對。

    這個假設雖非絕無可能,但似乎也存在某種破綻。假如縱火者就是龍大少,那麼他的人當然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就絕不可能躲藏一輩子,葉逸秋還是可以找到他的。

    最令人費解的是,他何必放火燒燬自己的莊院?這麼做豈非得不償失?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逸秋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很快就證實了這念頭的對或錯——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龍大少。

    第一個看見龍大少的人是燕重衣。

    龍大少已經是個死人,他的屍體倒在一堵大火燒不到、坍塌的矮牆之後。

    龍大少是個英俊的男人,身上的穿著一向都很考究,但是現在,他的模樣非但很淒涼,而且還很難看,身上那襲華麗的錦衣已被鮮血玷污——他自己的血。

    他是被人活活扼死的,雪白的脖子上依然殘留著一道紫色的痕跡,一張臉漲得通紅。

    兇手顯然是個殺人高手,殘忍的惡徒,他的一隻大手卡住了龍大少的咽喉,直到窒息,然後又硬生生地拗斷了龍大少的脖子。

    這種殺人的手法絕對有效,殺人的手一收回,鮮血就從龍大少的口中慢慢地湧出,順著下巴灑在他的衣衫上。

    龍大少臉上的肌肉已完全扭曲,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充滿了痛苦,顯得非常猙獰可怖。一雙灰白色的眼球死魚般凸出,卻猶自帶著種奇特而怪異的表情,也不知是驚訝?是恐懼?還是憤怒?

    葉逸秋突然發現,他臨死時的模樣和「鐵蠍子」趙奇竟是完全相同的,同樣充滿了一種不敢相信的神色,很顯然,他也是死在自己生前認識的人手裡。

    兇手究竟是什麼人?是不是殺死呂氏兄弟的那個神秘人?

    他這麼做,只有一個目的,葉逸秋既已發現了匿名信的秘密,自然就可以順著這條線索一路追查下去。

    龍大少並不是那種可以保守秘密的硬漢。這世上決沒有人可以守口如瓶,只有一種人例外——死人。

    死人的確再也不能說出任何秘密,現在,這條唯一的線索也斷了,而秘密,始終還是秘密。

    秋風乍起,拂來一片淒涼的寒意。

    有人在苦笑,有人在歎息,由始至終,都沒有人說過一句話,這種事已經不必再用任何語言討論,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殺人滅口。他們只是奇怪,兇手為什麼能趕在他們之前殺死了龍大少。

    燕重衣俯身仔細地察看著龍大少脖子上的痕跡,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發現了什麼?」葉逸秋忍不住問道。

    「他至少已經死了四個時辰。」燕重衣身子又站得筆直,臉上笑意猶在,「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哪裡?」

    「四個時辰之前,我們豈非還在天涯海閣?」葉逸秋皺眉道。

    「嗯!」燕重衣點頭道,「那個時候,我們正在討論關於匿名信的秘密。」

    葉逸秋瞳孔倏然縮小,緩緩道:「你是說……當時兇手也在場?」

    「他一定在的。當我們提起匿名信的時候,他一定已經發覺這個秘密很快就會保不住了,所以才能趕在我們之前殺人滅口。」

    「難道兇手就是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葉逸秋想了想,搖頭道,「這好像不太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在我們這群人中,決沒有人有這種機會。」

    「也許兇手的確不是我們中的一個人,但必然有一個人是兇手的同謀。」

    「這個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把消息透露給了兇手,是麼?」

    「所以兇手才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件事。」

    葉逸秋沉吟著道:「在當時,好像並沒有人曾經離開過一步。」

    「有,有一個人。」燕重衣笑了笑,緩緩道,「這個人悄悄溜出去,又悄悄跑回來,也許你並沒有在意,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從未逃出我的眼睛。」

    葉逸秋似乎也已想到這個人是誰了,長出一口氣道:「他現在一定還在天涯海閣。」

    燕重衣也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點頭道:「他一定還在。只有留下來,別人才不會懷疑他,才能證明他是清白的,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有酒,有朋友。酒是好酒,朋友絕對是風流英俊、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

    左丘權的心情非常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在不久之前,他雖然在三招之間敗在燕重衣赤手空拳之下,但現在,這已經不算是什麼恥辱之事——對於不開心的事,他一向忘記得很快,這並不是因為他看得開,只不過是他已經習慣了倚老賣老裝糊塗而已。

    此刻,他的臉上堆滿了笑,謙卑的笑,雖然笑得有些虛假,卻很開心。

    百里亭和花染就坐在他的對面,手裡都拿著一杯美酒。

    酒是淡青色的,在陽光下微微泛起一絲綠光,就像是思思的眼波,令人薰薰欲醉。

    思思媚眼如絲,嬌柔的身子整個都依偎在百里亭的懷裡,目光卻很不安份地偷偷打量著另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花染,卻同樣年少多金,瀟灑不羈,不僅全無花染的酒色之氣,更顯得一身正氣,只是滿臉倨傲之色,難免令人感到趣味索然——葉逸秋五人剛剛離去,「浪子劍」江不雲便又悄悄溜了回來。

    此刻,江不雲的臉已經有些紅了,但絕不是因為思思勾魂奪魄的眼神,由始至終,他都沒有瞧思思一眼。他的手裡,也有一杯酒,他的目光就落在淡青的酒色上。

    江不雲陪坐在末席,臉上堆滿了和左丘權幾乎一模一樣的笑容,但神色間卻仍然有些冷漠,倨傲難除。他雖然出生於武林世家,從小養尊處優,呼風喚雨,但絕不是像百里亭這般的紈褲子弟。

    他是劍客,八歲學劍,今已十餘載,劍法略有所成,居然在三招之間就被燕重衣奪走了手中之劍,一個心高氣傲、極愛面子的世家公子,如何能夠忍受這種屈辱和挫折?

    然而現在,他似乎早已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了,忘得比左丘權還快。

    劍,就在他的腰間,恥辱卻已在九天之外。

    連左丘權這等名揚天下的大俠客都能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坐下來,跟別人把酒言歡,像他這種小角色,又何必耿耿於懷?

    只要有酒,有朋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何況,這酒是好酒,朋友是許多人都恨不得跪下來舔他的腳趾頭的世襲小王侯。

    這世上,有機會和百里亭坐在一起喝酒的能有幾人?有機會被百里亭瞧得起、視為朋友的又有幾人?

    美人在抱,暖玉生香。

    百里亭的心情似乎也好得很,輕輕晃動著手裡的酒杯,瞇起雙眼瞧著懷裡的美人,眼中似已有醉意,醉倒在酒香與美人的髮香之中。

    他自然知道思思時不時地就會對江不雲偷偷瞟上一眼,但他一點也不介意,連一點吃醋的意思都沒有,甚至在他的臉上,完全找不到一絲不悅之色,反而淡淡地笑了起來,好像對思思這種朝三暮四的態度相當欣賞。

    這就是女人。

    思思本來就不是他的女人,這種風塵女子,最善於逢場作戲,絕不是只屬於一個男人的。

    只要他喜歡,只需要輕輕揮一揮手,就會有很多很多像思思一般的女人圍繞在他的身邊打轉,像黃鶯一樣歌唱,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只要他高興,隨時都可以把思思送到江不雲的懷抱裡去,就好像花染沒有任何要求,就把這個女人送給了他一樣。

    浪子無情,婊子無義,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花染慢慢地喝著酒,顯然心情也非常不錯,臉上始終掛著笑意,卻笑得詭異而奇特。

    在兩天以前,思思還是他的女人,現在卻跟他已經沒有半點關係。曾經的呢喃細語,還有幾番的抵死纏綿,都已隨著秋天的風遠遠飄去,遠離了他的世界。

    他的臉上,也決找不到半點哀傷的神色。不管思思現在是誰的女人,他都只有在旁邊瞧著,絕不再多看一眼,多說半個字。

    他彷彿已變成了瞎子。

    瞎子是看不見的,花染當然不是瞎子。

    就在他又為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的時候,忽然看見了燕重衣,也看見了葉逸秋。

    二人就站在他們的面前,身子如標槍般筆直,像山峰般挺拔,冷峻而沉靜。

    葉逸秋白衣勝雪,但他的人看起來卻比冰雪還冷酷;燕重衣黑衣如鐵,但他的人看起來卻比頑鐵還堅硬。

    這兩個人,不但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也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看見他們,左丘權立即長身而起,臉上笑容一變,變得說不出的譏誚、冷酷,目光從葉逸秋和燕重衣臉上淡淡掃過,冷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可讓我們一番好等。」

    葉逸秋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你們去了好幾個時辰,是不是又想玩什麼詭計?」左丘權冷笑道,「你們要找的人呢?為什麼不帶他回來?」

    這次的回答,是一聲輕輕的歎息。

    左丘權的目光落在秦孝儀的臉上,問道:「秦大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秦孝儀苦笑著搖了搖頭,又發出一聲輕歎。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人了。」葉逸秋忽然冷冷道,「他已經死了。」

    「龍大少已經死了?」歐陽情怔怔地道。

    「我們到達苦水鎮的時候,那裡已經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

    「難道是有人通風報信,殺人滅口?」

    「一定是的。」

    「兇手是什麼人?」

    「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葉逸秋搖頭歎道,「既然是殺人滅口,兇手又怎麼會留下來洩露身份?」

    歐陽情輕輕歎了口氣,左丘權卻忽然笑了笑,笑得譏誚,笑得詭異。

    「你笑什麼?」葉逸秋沉聲道,「是不是這條線索斷了,你覺得很開心?因為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最開心的人只怕是你。」左丘權冷笑道。

    「為什麼是我?」

    「你應該明白,比誰都更明白。」左丘權目光一冷,沉聲道,「這一切,也許根本就是你們精心設計的圈套。」

    葉逸秋笑了笑,等著左丘權說下去。

    「龍大少?哼!也許這世上真有其人,但決不是發出匿名信的神秘人。這些信,其實就是你們的掩人耳目之計。」

    葉逸秋居然還在笑著,淡淡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們只不過是在找一個替死鬼背這個黑鍋,等到這個人已經毫無利用價值,於是就殺人滅口,因為死人是永遠不會說話的,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有理!」葉逸秋笑容未褪,「說下去。」

    「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一切都死無對證,你們想要怎麼解釋、怎麼做,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左丘權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這個計謀,不但狠毒,而且天衣無縫,老夫實在不能不佩服你的智慧。」

    「你說完了麼?」葉逸秋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已消失。

    「其實真正的主謀就是你,你又何必裝得如此無辜?」左丘權聳了聳肩,似乎有些無奈。

    葉逸秋索性閉上了嘴,既不辯解也不反駁。

    這些事情的發生,本來就很巧合,連葉逸秋自己都無法解釋,別人又怎麼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左丘權振振有詞,言之鑿鑿,每一句每一字都擲地有聲,就連法羅大師和清虛子兩位得道高人,也都一齊臉露懷疑之色。

    這時候,葉逸秋的解釋難免會成為一種掩飾。

    燕重衣長出一口氣,沉聲道:「兇手絕不是任我殺。」

    「不是他,難道是你?」左丘權冷笑道。

    燕重衣沒有回答,忽然走到百里亭面前,冷冷道:「你,站起來。」

    百里亭愕然一怔,滿臉困惑地看著他,吃吃道:「你……是在和我說話?」

    燕重衣冷哼一聲,冰冷的表情似乎在告訴百里亭,他已經不必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百里亭咬著牙,也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原因,一雙手竟抖得厲害,手中的酒杯也跟著晃動起來,淡青色的酒水飛濺而出,染濕了他的衣袖。

    「站起來。」燕重衣的聲音冷硬如鐵,「我不喜歡別人坐著和我說話。」

    百里亭的臉色瞬息數變,楞了許久,才苦笑著歎了口氣,終於緩緩長身而起。

    燕重衣反而閉上了嘴,只是冷冷地瞧著百里亭,冰冷的目光就像是把犀利的刀,狠狠地砍在他的心上。

    百里亭被他這種詭異可怕的神情駭住,只覺手腳冰涼,連心都沉了下去。幸好就在這個時候,燕重衣終於說話了:「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金陵?」

    百里亭硬生生扭轉了頭,拒絕回答。

    「杏花村是我必經之地,所以你早就在那裡等著我了,是不是?」

    百里亭依然緊緊咬住了牙,吭都不吭一聲。

    「你為什麼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是不是曾經有人給你通風報信?」

    百里亭依然選擇了沉默,有時候,沉默就是默認。

    「這個人是誰,你當然是不會說的,但是我幾乎可以斷定,他一定不想我插手這件事,所以在半路攔截,以示警告。」

    百里亭的嘴唇已經發白,臉色卻有些泛青。

    「你一路隨我到金陵,其實並不是為了躲避你的仇人,而是為了殺我,可惜你一直都沒有這個機會,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給過你任何機會。」

    百里亭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怪異。

    「你的武功也許比我想像中的更高,但是你始終沒有把握一擊得手,因為只要一失手,必然會死在我的劍下。」燕重衣輕輕歎了口氣,嘴角微揚,露出說不出的譏誚之意,「所以你只能千方百計地設計我,逼我走上絕路。」

    「我設計你?」百里亭忽然大聲道,「我與你無怨無仇,為什麼要害你?」

    「因為我是任我殺的朋友。」

    「說來說去,莫非你認為我就是那個殺人放火的兇手?」

    燕重衣淡淡道:「我並沒有這麼說,說這句話的人是你自己。」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離開過天涯海閣,怎麼可能是兇手?」百里亭瞪大了眼珠子,冷笑道,「你究竟是瘋子,還是瞎子?」

    燕重衣忽然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拍百里亭的肩頭,緩緩道:「我當然知道兇手一定不是你,也沒有逼你承認,你在害怕什麼?」

    百里亭長出一口氣,甩了甩肩頭,臉上怒意未消,大聲道:「誰說我在害怕?我又沒有殺人放火,為什麼要害怕?我只是不喜歡別人跟我開這種玩笑而已。」

    「如果兇手不是你,那麼會是誰呢?」

    百里亭攏起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雙目一翻,冷冷道:「我怎麼會知道。」

    燕重衣歎了口氣,忽然扭頭對花染道:「他不知道,你卻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花染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了笑,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很好!」燕重衣居然也笑了笑,「你們都不知道,我卻知道兇手是什麼人。」

    花染的臉突然變得無比蒼白,吃吃道:「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再開這種玩笑?」

    「難道你沒有興趣知道兇手究竟是誰?」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非要知道?」

    「誰說和你沒有關係?」燕重衣的目光突然變成了一把利劍,就像是他那支殺人不沾血的鐵劍,一劍刺進了花染的心臟,聲音也冷如殺人的劍,「兇手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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