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飛雪在潑墨般的濃黑中漸也變得黯淡。
「封閉華山就是她的命令。早在幾天之前,她就已發出江湖追殺令,誓誅任我殺。」秦孝儀長長吁出一口氣,緩緩道。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其中原因,無人知曉。但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紫羅蘭夫人的追殺令一旦發出,就絕對沒有人可以抵抗,即使上天入地都在劫難逃。如今任我殺和紫羅蘭夫人誓不兩立,紫羅蘭夫人更欲殺他而後快,你們此行無疑是引火自焚,無端遭受池魚之殃。」
「老爺子,這位紫羅蘭夫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就連對江湖之事瞭如指掌的『卜仙』也毫無頭緒,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卜仙』?是不是胡來那瘋子?」
秦孝儀忽然笑了笑,悠悠道:「『卜仙』名字雖然叫做『胡來』,但為人一點也不含糊,熟知江湖上數十年來的奇聞軼事,是個不折不扣的百事通先生。」
「胡來既然如此博識多聞,居然也猜不透這個女人的秘密?」米玨皺眉道。
「對於紫羅蘭夫人,眾所周知的只有一點。」秦孝儀輕輕歎道,「她絕對是個可以讓天下所有男人都瘋狂著魔的絕世美人,聽說當今江湖上的確已有不少男兒英豪因為抵不住她的誘惑,而不惜屈膝折腰、誓死相隨。」
米玨想起「天山雙鷹」說起紫羅蘭夫人的時候,表情陶醉而癡迷,忍不住發出一聲喟然長歎。
「據老夫所知,『神兵利器八大家』中的朋友就有四位。」
「哪四位?」米玨動容道。
「『追風劍』司徒一龍、『魔手』呂奉祖、『勾魂槍』江上飛、『金銀龍鳳環』尤不敗。」
米玨愕然道:「這四人名聲不壞,尤其是『魔手』呂奉祖,更是山西呂家一百多年來唯一的頂尖高手,居然也甘願成為紫羅蘭夫人裙下之臣?」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他們都是衝著你來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就是向你挑戰。」
「向我挑戰?這又是為什麼?」
「正確來說,是挑戰你的劍。他們都覺得,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名上,自己的兵刃應該排得更前一點。」
「『無情斷腸劍』也僅名列第二,他們要找的人本不該是我。」
「不錯,名列第一的是『冷月彎刀』,可是自從葉大俠逝世之後,這把刀就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
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冷月彎刀」既已了無蹤跡,「無情斷腸劍」自然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秦孝儀道:「司徒一龍的『追風劍』本是他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寶物,卻排名第三,他一直都不肯服氣,很早以前就想找你一決高下了。」
「這第三和第二也只在伯仲之間,何必非要分個明白?」米玨歎道。
「呂奉祖的『魔手』據說是用千年金蠶之絲摻合百年玄鋼所鑄,他一直認為,這才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位居其四,實非他所願。」秦孝儀輕啜一口香茗,「江上飛的『勾魂槍』號稱百槍之祖、槍中之王,卻僅列第六,名次反而落在『索命刀』之後,他又豈能甘心?」
米玨笑而不語,心裡暗暗歎息。「梅君醉妃」夫婦是當今江湖上輩份極高的前輩,每說一句話,都極具權威,既然他們如此排名,自然有他們的道理,若非經過深思熟慮的權衡,絕對不敢輕易妄言。
「尤其是尤不敗,據說他的『金銀龍鳳環』至今百戰百勝,未嘗敗績,當年在峨眉金頂,一招『龍鳳雙飛』絞碎了峨眉派兩大護法的雙劍,絕對是經典的一戰。如果他的雙環一直排名第七,他還能叫『不敗』嗎?」
米玨苦笑道:「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只怕就是這個道理。其實就算他們毀了『無情斷腸劍』又能如何?誰的兵刃才是天下第一?難道在他們之間,繼續你爭我鬥,非要分出高下才肯結束嗎?」
「此去華山雖然只不過數日的行程,但對於你,卻一定是最漫長、最危險的旅途。」
「想必這四人早已守候在途中,等待與我對決。」
「所以老夫才好意勸阻賢侄放棄華山之行,暫且避一避再作打算。」
米玨搖頭歎道:「他們心意已決,無論我走到哪裡,他們都還是會找到我的,要來的始終還是要來,我又何必逃避?」
「就算你過了這幾道關卡,也不一定能趕到華山;就算你到了華山,也未必可以找到任我殺,助他一臂之力。而且……只怕還未見到他之前,你就已先遭毒手……」
米玨忽然笑了笑,坦然道:「就算華山已成阿波羅地獄,我也還是不會改變初衷的。」
「為什麼?」秦孝儀臉色微變,悶聲道,「難道就僅僅只為了任我殺?」
「是!為了朋友,也為了江湖道義。」米玨正容道。
秦孝儀臉色分明有些不悅,冷冷道:「道義?區區一個下三濫的殺手,值得你如此冒險嗎?」
米玨還未說話,歐陽情已忍不住插口道:「老爺子,你錯了。」
秦孝儀目光一抬,冷笑道:「老夫錯在何處?」
「任我殺絕不是個下三濫的殺手,在許多人心中,他不但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好朋友,甚至還是一個無私的英雄。」
秦孝儀目光更冷,忽然笑了起來,但這笑,卻充滿了譏誚之意。笑意忽斂,他沉聲道:「荒謬,殺手和英雄豈非正是風牛馬不相及?」
「昔年的漢高祖劉邦本也出身低微,一個市井之徒都可以成為一國之君,可見『英雄莫問出處』這句話,的確是個千百年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秦孝儀「啊」了一聲,一時為之語塞。自古以來,史上有多少英雄不是來自草莽?事實強於雄辯,「英雄莫問出處」這個道理,絕對不容置疑,是永遠也無法駁倒的。
剎那間,眾人陷入了一種死寂的沉默。過了許久,秦孝儀才輕咳一聲,緩緩道:「各位既然去意已決,老夫若是一再出言勸阻,就是不近人情了……」他抬目望了望廳外深沉的夜色,又道:「如今夜色已深,三位就暫且留宿一晚,待明天用過早膳後再啟程吧!」
米玨起身抱拳道:「如此叨擾了。」
「如果……他日還能再見,你我共續前緣,一醉方休,那才爽快。」秦孝儀笑道。
「小侄一定不敢辜負老爺子的厚望。」米玨忍不住大聲笑道,笑聲雖然豪邁,卻又怎能驅散他心頭的憂傷、愁緒?
更殘,寒意重,一燈如豆,人輕倚窗前。
米玨雙眉深鎖,充滿焦慮、不安的目光凝望著不住隨風跳動的燭光,心中思潮起起伏伏。如果一個人心事太濃,總難免胡思亂想,尤其是在寂寞的午夜。
紫羅蘭夫人究竟是什麼人?是魔鬼?還是仙子?紫羅蘭夫人居然有能力全面封鎖華山,她的力量究竟有多麼巨大?多麼可怕?任我殺和她發生了什麼衝突,竟遭遇江湖追殺令?他的處境究竟有多麼危險?這些問題已經折磨了他幾近一個更次,思緒一片混亂,始終在他心中牽扯不清。
米玨一聲輕歎,決定不再思索下去。華山這一行,縱然明知是條不歸路,他都絕不可能棄任我殺而不顧。他輕輕吹滅燭火,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右耳輕輕一動。許多時候,當他嗅到某些危險的時候,都會出現這種動作,他的預兆通常和野獸一樣準確。他隨即聽見了一種極其輕微的聲音,這是一種夜行人在風雪中疾行,不小心踩破瓦片發出的聲響。
米玨心裡一緊,立即提劍閃身隱藏在黑暗的角落中。
片刻之後,窗外人影一閃,一個人像片雪花般從敞開的窗子竄了進來,他的身法非常輕盈、靈敏,落在地上就像是一片落葉,居然悄無聲息。
這人沒有動,彷彿在凝神傾聽屋子裡的動靜。顯然,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米玨摒住呼吸,也沒有動,他在等,等待這人下一步的動作。
這是什麼人?身手不錯、深夜來訪,難道是個刺客?一個非常有經驗的刺客?
黑暗中,米玨看不見這人的樣子,卻隱隱聞到一種幽香。這幽香,彷彿和歐陽情的髮香有些相似,清雅而淡薄。
這個刺客居然是個女人?米玨的心立即擰緊。
一道亮光倏然淡淡掠過,這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支寒光流動的長劍。
果然是個刺客。米玨的心擰得更緊,只覺一道殺氣從這人的身上、劍上,緩緩流露出來,侵入肌膚,令他透體生寒。
心念方動,這人倏然飛身躍起,長劍撕破了黑暗,向床的中央直刺出去。這一劍快如疾風,狠如鷹隼,卻不是武林中任何一個劍派中的劍法。
他早已算準這一劍刺出去的方位,無論床上的人,頭足朝向何方,這一劍必可刺穿他的心臟。他的計算一向準確,但這一次,他畢竟還是失誤了。
「噗」地,一種沉悶的聲音隨即響起。床上沒有人,這一劍刺中的只不過是厚厚的被褥。
這人的心忽然掉了下去,彷彿從高處墜落萬丈懸崖。他還來不及抽劍回身,忽覺一種氣息倏然逼近,有人輕輕走了過來。他身子一顫,如見鬼魅,立即掠出三尺,就像是一尾游魚從窗口竄了出去。
米玨動作更快,「呼」地也從窗口竄出,冷笑道:「朋友,請留步。」
這人絕不說話,身子還未落地,足尖在一枝梅枝上輕輕一點,已飄然掠出一丈。風掠過,梅枝竟紋絲不動。
這人的輕功固然不弱,但天山派的「飄雪流雲」更是武林一絕,米玨身子只一晃間,已截住了他的去路。藉著朦朧的微光,只見這人身子嬌小,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明亮而美麗的眸子,夜涼如水,這雙眼眸也冰冷如水。
米玨不由地怔了怔,微笑道:「姑娘……」
他只說了兩個字,這人長劍一抖,剎那間已刺出三劍。這三劍一氣呵成,竟似蘊含著無數的變化。
米玨的臉色突然變了,失聲道:「天山劍法的『梅花三弄』!?」
他窮其一生研習「天山劍法」,對本門武功盡已純熟精深,這人一招「梅花三弄」,竟似頗具火候。
他臉色嚴肅,「無情斷腸劍」連著劍鞘閃電般抖動,以一招「落英繽紛」化解了對方凌厲的攻勢。
這人冷笑道:「再看這一招。」
聲音如珠落玉盤,又似黃鶯出谷,嬌柔清脆,顯然年紀絕不會超出二十歲。餘韻猶在,她又已一連攻出六劍,一朵梅花彷彿平空綻放。
米玨脫口道:「峨嵋劍法的『梅開三度』。」
這人出手實在太快,他的劍根本來不及出鞘,倉促間,又使出一招「漫天花雨」,才得以全身而退,穩住了陣腳。
這人一聲冷笑,劍法再變,叱道:「這一招又如何?」
這一次,她的劍就像是一片潮汐,起起伏伏,連綿不絕,頃刻間已刺出九劍。
米玨臉色又變了,詫然道:「這是南海劍法的『潮汛三生』。」
這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劍法又變,不過片刻之間,竟一連使出了十八種劍法,每一種都有著不同的變化,每一種變化無一不是凌厲的殺招。
米玨大傷初癒,精氣神都還未完全恢復到最佳狀態,這十八招雖然逐一化解,呼吸卻已開始急促,一顆心也有些亂了。
這人劍法層出不窮,招招凌厲,如此僵持下去,最後吃虧的人一定是米玨。幸好這人久戰無功,似乎也有些急躁,再也無心戀戰,虛晃一劍,身子猛然向後倒飛出去,飄然掠出三丈之外。幾個起落,她優美靈動仿似蝴蝶的身影已隱沒在夜色蒼茫中。
風拂起,一種淡淡的幽香猶自傳來……
米玨沒有追出,仗劍而立,目光一瞥,突然整個人都已怔住。白茫茫的雪地上,竟有一朵紫羅蘭正在悄悄綻放,彷彿在午夜中獨舞的妖冶精靈。
漆黑的夜,潔白的雪,一朵紫羅蘭。這樣的情景,竟似有些詭異。
突然間,但聞腳步聲響,有人快步奔來,數盞燈火通明的大紅燈籠隨風而晃,院落裡或動或靜的事物彷彿都在隨著晃動的亮光不住搖曳。
「紫羅蘭!」歐陽情長裙曳地,俏生生迎風而立,衣袂飄飄,猶如九天下凡而來的仙子。
呼聲未絕,又聽一人大聲道:「賢侄,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秦孝儀身披長袍,睡眼惺忪,顯然本已安歇,聽見聲響,立即趕了過來。在他的身邊,一人默然無語,悄然佇立。這人也是個老人,年紀和秦孝儀相若,面目清瘦、身材頎長,頜下一縷長鬚飄飄,直近胸前,竟有幾分悠然自得、仙風道骨之意。
米玨輕輕搖搖頭,道:「有刺客。」
「刺客?他要刺殺的人是誰?」秦孝儀皺眉道。
「自然是我。」
「賢侄是否無恙?」
米玨拂了拂沾在劍鞘上的雪花,微笑著搖了搖頭。
「刺客是什麼人?」
「是個年輕的女子。」米玨目光落在那朵紫羅蘭上,「我想……這個女刺客一定和紫羅蘭夫人有關係。」
「和紫羅蘭夫人有關?」秦孝儀皺眉道。
米玨俯身去拾那朵紫羅蘭,手指還未碰觸花瓣,忽聽歐陽情輕聲呼道:「米大俠,小心有毒……」
米玨回首向她微微一笑,緩緩縮回了手。
秦孝儀大步過來,仔細看了看那朵紫羅蘭,忽然握在手中。
「老爺子……」
秦孝儀臉色凝重,搖頭道:「沒有毒。」
「可是這朵花是那個女刺客留下來的,還是謹慎一些……」
秦孝儀大手一揮,沉聲道:「這也不是花。」
「不是花?這明明就是一朵紫羅蘭。」
秦孝儀把紫羅蘭遞過去,道:「你掂一掂,如果真是花,份量有如此沉重的嗎?」
米玨伸手接過,只覺入手極重,錯愕地道:「這是……」
秦孝儀臉色越來越嚴峻,緩緩道:「此物本是玄鐵所鑄,淨重一斤三兩六錢。」
鐵鑄的紫羅蘭花?米玨驚詫地望著秦孝儀,等著他說下去。
「你再看看花瓣的內側,是不是刻著『必殺』兩字?」
藉著火光,米玨凝目看去,果然看見一葉花瓣上用隸書小體刻著「必殺」兩字。他心念一動,失聲道:「難道這是……」
秦孝儀臉色竟似已經變了,目光中充滿了恐怖和畏懼,顫聲道:「嗯!江湖追殺令,這就是紫羅蘭夫人的追殺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