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不諱立即凝神戒備,只道他要出手了,誰知苗烈一反手,將旁邊几上的一個碟子挑了起來。碟子裡裝的是炸蝦球,刀光一閃,蝦球突然飛起。刀風嘶嘶,破空之聲連綿不絕,刀光如匹練般一轉,十多個炸蝦球竟都被他斬成兩半,紛紛落下。
「只要你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即拍拍屁股就走,絕不再打劫寶的主意。」苗烈滿臉得意之色,他這手刀法實在不弱,洪不諱本非使刀,自然不能同樣來上一手,苗烈根本就是抓住他的弱點,故意刁難。
「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麼?」洪不諱臉色微變,突然長長吸了一口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的飛了起來,一隻乾枯的手倏地一閃,滿天的蝦球居然全都不見了。
洪不諱緩緩攤開手掌,消失了的蝦球又一次紛紛落地。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刀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抓在手中,而且一隻不落,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苗烈的臉色也變了,冷笑道:「既然你玩不來這一手,我也只好無禮了。」
「如果各位真要動手,就請出去再說。我們出來走江湖的,都要遵守江湖上的規矩,絕不傷害無辜。」
「好,這一次就依你,反正那東西已是我們囊中之物,也不怕會飛了。」
酒寮突然變得安靜而冷清。
任我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慢慢地喝著。他既不想看熱鬧,也不想捲入這場是非之中,他只想喝酒,沖洗他心裡的煩惱憂愁。酒雖非美酒,但他並不在乎,只要是酒,他就喝。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居然還能喝上酒,已經是種很快樂的事。他不停地喝著酒,喝得越多,人越精神,天卻已漸漸黑了。
任我殺望著外面飄飛的雪,耳邊不斷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還有低沉的怒吼和嬌媚的浪笑。他沒有回頭,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酒寮的老闆是個很普通的中年漢子,他既沒有出去看熱鬧,也沒有打擾這個不停地喝著酒的少年。但他卻從未見過喝了十八斤劣酒,卻依然不醉不倒的人。
任我殺開始感到漸漸有了一些微醺的酒意時,黑色的夜幕終於降臨,他忽然發現,老闆竟已不見了。
就在這時,酒寮外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聽到這聲慘叫,任我殺忽然箭一般衝了出去。
慘叫聲是洪不諱發出來的。任我殺一衝出去,就看見了一道刀光。刀光像暗夜中的赤紅精靈,從洪不諱的喉嚨輕輕掠過,朦朧的雪夜中,依稀可以看見一絲血箭標沖而出,然後洪不諱就倒了下去。
楊沖、許思文和柳月媚、風飛花遠遠地站在一邊,既沒有出手,也不說話。
司馬如龍高大的身軀竟蜷縮在雪地上,似乎已暈了過去。海如飛雖然還是清醒的,但顯然受傷不輕,一襲青衣已無完整之處,臉上、手上、身上,傷痕纍纍,渾身浴血,模樣既狼狽又恐怖。
海如飛駐劍而立,那把劍深深插入雪裡,幾乎已支撐不住他的身體。但他不敢動,一動,就會摔倒,憤怒的目光,看著洪不諱慢慢倒下去,俊臉已經完全扭曲。除了痛苦和絕望,他幾乎已經再無表情,他的眼睛也已變得空洞,呆滯地看著苗烈提刀獰笑著,從洪不諱懷裡掏出一隻拳頭大小的檀木盒子。然後他就看見了任我殺,看見這個冷漠的少年,彷彿瞎子看見了光明。他並沒有忘記這個曾經為他們解圍的殺手。
他立即掙扎著撲過來,卻突然摔倒下去,再爬起,又跌倒,只能抬起頭,用一種哀求的眼神凝望著任我殺。他絕不能讓那個小木盒被苗烈帶走,否則不僅「金獅鏢局」多年的名譽全毀於一旦,「神捕」龍七也將遭受無妄之災。他沒有放棄,他已不能放棄,因為在這個時候,唯一可以救他們的人只有任我殺。
任我殺只覺熱血沖湧,突然狂奔而來,冷冷的瞧著得意揚揚的苗烈,沉聲道:「留下東西,你們走。」
這句話本是苗烈曾經對洪不諱說過的,此刻從他口中說出來,竟是如此的冰冷刺耳。
苗烈怔了怔,冷笑道:「你說什麼?」
「這不是你們的東西,你不能帶走。」
「你是誰?莫非也是為劫鏢而來?」
「我只是個過路人。」
「你走你的路,何必多管閒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這事只怕你管不了。」苗烈手已揚起,黑暗中,一道赤紅掠過,彷彿飛瀉的流星。
刀光驟起,又有兩道刀光風馳電掣般飛出,三道刀光就像是三條毒蛇,分別襲向任我殺身上的三處要害部位。
任我殺沒有閃避,也沒有退,今天和兇手全力一搏,所受的傷令他的武功大大打了個折扣。他只有拔刀,但他的刀還沒有出手,三道刀光中的那道赤紅突然淡了下去。
沒有人想得到,苗烈居然會全身而退。他的刀,其實只是輕輕一晃,刀光還未消失,他的身子已向後飛掠而去,在空中一個飛旋,穩穩地落在一匹馬的馬背上,叫道:「老二、老四,你們擋他一擋,我先去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人一馬早已消失在黑黝黝的雪夜中。
楊沖和許思文又驚又氣,怎麼也想不到老大居然不顧手足之情,攜寶而逃,一呆之間,刀光未免有些停滯。
就在這時,任我殺已出手,他沒有拔刀,只是擊出兩掌。楊、許二人立即被他擊飛出去,重重跌落雪地,一動不動,就算沒有立即就死,只怕也已活不成了。他們胸前的肋骨至少斷了七、八根,折斷的肋骨又從心臟插入,如果這樣還能活下來,這世上就沒有永遠不會死的人了。
柳月媚和風飛花同時發出一聲驚呼,嬌軀扭動,彷彿歸巢的小鳥投入了夜色,寒風中猶自飄來女人的髮香,但她們的影子卻再也瞧不見了。
任我殺沒有追,輕輕歎了口氣,還未回頭,就聽見海如飛嘶聲道:「快追,一定要把那小木盒拿回來……」
任我殺想也不想,突然就像一支離弦的箭衝了出去。他並沒有興趣知道那小木盒的秘密,但他卻不忍心拒絕一個快要死了的人的最後一個要求,正如他沒有反對米玨中毒之後,還提出酩酊大醉的想法——所以他追了出去。
夜色茫茫,雪地上蹄印交錯,直奔東南,順著這些蹄印,就不會追錯方向。
寒風如刀,拂面生疼。任我殺全然不顧,追蹤著馬蹄印一路狂奔。
忽然間,寒風中傳來一聲慘呼。
任我殺皺了皺眉,微一遲疑,全力向慘呼傳來的方向奔了過去。
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他竄入松林,整個人忽然怔住。他總算追上了苗烈,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苗烈的屍體。苗烈的喉嚨已經被人割斷,一把雪亮的刀,不偏不倚的插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刀掠過洪不諱的喉嚨時,是多麼的不可一世,現在卻已經變成了別人的刀下亡魂。
任我殺歎了口氣,蹲下身子,伸手探入苗烈懷裡開始搜尋——他當然什麼也沒有找到。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人好快的手腳。任我殺苦笑著,緩緩挺直身子,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如鍾般沉重的聲音道:「是誰殺了他?」
任我殺沒有回頭,好像已知道來的人是誰,淡淡道:「司馬如龍?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不來,此事關係重大,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司馬如龍緩緩走過來,萬分感激地道,「小兄弟,這件事本和你全無關係,卻還如此仗義援手……」
任我殺搖搖頭,盯著苗烈身上的那把刀,打斷他的話:「你有沒有見過這把刀?」
「這把刀是『飛花娘子』風飛花的。他們本是一路來的,苗烈只怕死也想不到居然會死在這個女人手裡。」司馬如龍歎了口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人身體僵硬,看來不像是剛才死的,而且我剛才聽到的慘呼聲,好像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任我殺擰著眉,若有所思地抬起頭,忽然眼睛一亮,手指一指頭頂,「原來慘呼聲並不是苗烈傳出來的,你看,積雪的枯枝上還有個人。」
這個人是個女人,她被人塞在樹椏裡,全身已凍得僵硬,一隻短戟插入了她豐滿的胸膛,將她釘在樹上。任我殺二人只注意到雪地上苗烈的屍體,全沒有留意到她。
司馬如龍雙臂一振,蒼鷹般撲了上去,將她卸了下來。只見她臉上已結著一層冰霜,看來就像是透明的,赫然正是「飛花娘子」風飛花。
任我殺輕呼道:「果然是她。」
司馬如龍歎道:「可惜她也已經是個死人。」
「風飛花雖然毒辣,但殺死她的這個人,殺人的時候顯然也從不手軟。」任我殺緩緩拔出短戟,但見這只短戟製作精緻,尖銳的戟頭居然是用純金打造的。
司馬如龍臉色微變,失聲道:「『金玉王侯』的金戟。」
「『金玉王侯』?」
「此人也是一個獨行大盜,派頭奇大,衣、食、住、行,樣樣都要講究,所以他所用的兵刃也是金、玉鑄成,非常華貴。」
「雖然知道了這人是誰,但在這樣的黑夜裡,要想找到他只怕不容易。」任我殺歎道。
司馬如龍卻笑了:「這人除了喜歡炫耀身份,還有個毛病,就是懶病。像他這種人,既不會用腳在雪地上走路,也不會坐在馬背上挨凍的……」
任我殺眼睛一亮,說道:「所以他通常都是以車代步,只要坐車,我們就追得上。」
司馬如龍翹起大拇指,目光全是讚許之色:「你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松林外的雪地上,果然還可隱隱辨出車轍馬蹄。車輪之間,相距五尺,「金玉王侯」乘坐的顯然是輛相當輕便的馬車。
司馬如龍精神一振,放足狂奔,這次他們追蹤自然就容易多了,只需沿著大道而行,因為五尺寬的大車絕對走不上僻道。
這時夜色更濃,道上全無人蹤,兩人施開身法,奔行了頓飯功夫,他們就發現大車的車轍半途拐入了一條岔路。他們找到馬車的時候,拉車的馬已經被一種重手法打爛了頭顱,一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也倒斃在雪地上。車廂裡斜斜躺著一個身穿重裘,面色慘白,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但鬍子卻刮得乾乾淨淨的中年人,竟是那個突然不見了的酒寮老闆。這人左手拿著把玉戟,似乎還沒來得及出手,就已經被敵人以重手法擊斃。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他就是『金玉王侯』?」任我殺皺眉道。
「原來此人早已知道了我們押鏢的行蹤和方向,所以才喬裝改扮成酒寮老闆,伺機劫鏢。」司馬如龍目瞪口呆,蹲下身子,伸手在「金玉王侯」身上摸索。
任我殺歎道:「這人既然已死,那東西當然也不會留在死人身上。」
司馬如龍的確什麼也沒有找到,長歎道:「每個人都為那東西而來,又為那東西而死,殺死『金玉王侯』的人,當然就是拿走那東西的人。」
「他衣衫完整,身上也沒傷痕,依你看,是誰殺了他呢?」
「我看不出來。但他武功不弱,能在頃刻間就殺了他的人,武功自然深不可測,駭人聽聞。」
任我殺沉吟著道:「你有沒有發現,所有人都已經死了,卻偏偏少了一個人。」
司馬如龍恍然道:「啊!柳月媚。」
「就是她。」
「如果『金玉王侯』是死在她的手裡,那東西豈非也已被她拿了去?」
「以她的本事,只怕還殺不了『金玉王侯』。」任我殺搖頭道。
「那麼會是誰?」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一定是那個缺了半隻耳朵的小老頭做的。」
「那對怪異夫妻?」
「他們豈非也在打那東西的主意?」任我殺歎了口氣,苦笑道,「如果真的是那兩個老怪物做的,我看根本就沒指望再拿回來了。」
「如果這東西拿不回來,『金獅鏢局』就毀了。」司馬如龍臉色如土,突然俯首一揖,滿臉真誠,道,「小兄弟,你……」
任我殺立即打斷道:「我並沒有為你們做過什麼,你什麼也不用說。」
「不管如何,我們總算已經是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任我殺說完這句話,突然轉身就走,很快就已消失在茫茫的雪夜裡。
司馬如龍呆若木雞,傻傻地怔在那裡,心裡卻覺得,這個少年殺手,除了太神秘,還有一些怪異,卻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麼可怕。
夜色更濃,彷彿潑墨。雪,在黑夜中卻更顯得潔白。
酒寮中,杯已殘,樽已空,燈孤獨。
燈光昏黃,火花跳動。司馬如龍席地而坐,不停地喝著酒,不斷地歎著氣,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閃爍的花火,臉色凝重而沉痛。洪不諱為了保護那東西,連性命都丟了,可是現在這東西也已經不見了。鏢既已失,不僅「金獅鏢局」毀了,連龍七先生的前程也完了。就算知道東西的下落,那又怎麼樣?他根本不是那對怪異夫妻的對手,他們只要輕輕地揮一揮手,殺死他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他又捧起了酒罈子,忽然一個聲音冷冷道:「鏢都丟了,你居然還有心情喝酒。」
話音未落,一個人彷彿雪片般飄了進來。這個人大約三十歲左右,面目俊朗,表情冷漠,雙目閃著如鷹一般的銳光,眉目間一縷軒昂英氣,咄咄逼人,身上一襲短打皮襖,卻是官府捕快的行頭。
司馬如龍眼睛一亮,「虎」地站起,失聲道:「『神捕』龍七先生。」
「我來遲了。」龍七的臉冷若冰霜,跺足長歎,目光一寒,星輝熠熠,盯在司馬如龍的臉上,沉聲道,「你不去追查那東西的下落,反而躲在這裡喝酒?難道你不知道,丟了朝廷貢品,那可是人頭落地、滿門抄斬的不赦之罪?」
「如果有線索,我拼了命也會去找。」司馬如龍頹然長歎道。
龍七臉色變得更陰鬱,冷笑道:「你不去找線索,難道線索會自己跑來告訴你?」
司馬如龍啞然,久久無語。
「早知你們辦事如此不力,我實在不該把這東西托付給『金獅鏢局』,我本應該自己來的……唉!」龍七跌足道。
司馬如龍只覺滿嘴發苦,啞聲道:「龍七先生……」
龍七大手一揮,厲聲道:「海總鏢頭海東來呢?他為什麼不來?」
「家師抱恙在身,纏綿病榻已有多時,不宜跋山涉水、出門遠行。」
龍七怔了怔,道:「走,帶我去看看。」
「去哪裡?看什麼?」
「帶我去出事的最後一個現場,多少總會找到一點點線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