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寒意漸重。司馬如龍手中持著兩根火把,熊熊的火光驅走了黑暗。龍七撕開「金玉王侯」的衣襟,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中竟露出種驚懼和訝異之色。
司馬如龍湊眼過去,只見「金玉王侯」的胸膛上的肌肉居然深深陷了進去,深陷的胸肌上,清晰地印著一隻掌印。這只掌印就像是烙上去似的,竟連掌紋都依稀可見。
「好深的掌力。」司馬如龍驚歎道。
龍七凝視著掌印,緊緊擰著眉。
「龍七先生,你找到線索了嗎?」司馬如龍遲疑著問道。
「這只掌印就是線索,可是這條線索等於沒有。」龍七緩緩起身,冷峻地道。
司馬如龍微微一怔,又聽龍七沉聲道:「這種功夫,是武林中絕傳已久的『碎心掌』。」
「『碎心掌』?這是什麼武功?」
「『碎心掌』是種既狠毒又霸道的內家功夫,中者胸肌內陷,臟腑如枯枝朽木,立時斃命。」龍七臉色嚴肅,緩緩道,「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才會使用這種功夫。」
「只有一個人?他是誰?」司馬如龍皺眉問道。
龍七緩緩道:「天殘老人。」
「天殘老人?」聽見這個人的名字,司馬如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江湖上有四對奇異夫妻,一對是『鐵狼銀狐』,早在二十年前,他們就已退出江湖,作一對神仙眷侶,不再過問紅塵俗世;一對是『狂人魔女』,狂人在二十五年前敗在韓大少魔刀『殺氣飛霜』之下,沒過幾天就死了,隨後魔女也不知所蹤;還有一對就是口編『神兵利器八大家』的『梅君醉妃』,另一對則是『天殘地缺』。」
「龍七先生是說,這個天殘老人就是『天殘地缺』中的天殘?」
「嗯!據說這對夫妻亦正亦邪,善心一起,連小草都不忍踐踏一腳,可是發起狠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留情面,他們本來就是很可怕的人。」
「他們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龍七堅定的目光居然也流露出一種恐懼之色,沉聲道:「沒有人知道,關於他們的一切,都是謎。」
「那東西既落在他們手裡,我們豈非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雖然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但我們還是要把東西找回來。」龍七歎了口氣,苦笑道,「失去那東西,我們一樣都會死,與其被斬首示眾,不如死在他們手上,至少還能落得一世英名。」
「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們麼?」
「在人海茫茫裡,要想找到他們,豈非正如大海撈針?」
「總會有辦法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先找到一個人。」
「什麼人?」
「『一刀兩斷』任我殺。」
龍七眼睛一亮:「任我殺?那個江湖上傳說中最可怕的殺手?你和他有什麼交情?他和這事有什麼干係?你怎麼知道,這個忙他肯不肯幫?」
「如果不是他仗義相助,我們只怕連最後一點線索也找不到。」
「他現在人呢?」
「早已走了。」
「事關重大,你為什麼不留住他?」龍七跌足道。
司馬如龍苦笑道:「如果可以把他留住,就算用我的性命交換,我都絕不遲疑。」
江湖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神捕」龍七這個人,他今年才不過三十一歲,可是他所破獲的案子,大大小小加起來至少已有九百五十宗。十七歲那一年,他居然破了一件連京城「捕王」都束手無策的奇案,從此聲名大噪,每個人都記住了這個年紀最小的捕快:龍七。二十歲以後,每個人都尊稱他為「龍七先生」,「神捕」之譽也早已蓋過了「捕王」的風頭,成為六扇門的第一高手。
龍七的快刀,和他的人一樣出名,曾經一刀就殺死了武功比他高出好幾倍的高手。他也能忍,十八歲那年,他就曾經身掛二十幾道紅彩,最後一刀砍下了對手的頭顱。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歷過大小戰役一共一千六百三十二次,雖然總是不斷的受傷,但名氣卻也越來越大。
關於他的師承來歷,卻是個謎。有人說,他是當年「大少爺」韓徹的關門弟子。但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據人們猜測,就算他不是韓大少的傳人,多多少少也和韓大少有一點關係。
六扇門中,絕對沒有人可以撼動他的地位和名望;江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否認他的追蹤術是最出色的。
每一次追蹤,他從未失手,但這一次,他終於失手了。任我殺好像空氣一樣,突然消失了。
夜如潑墨,龍七和司馬如龍並肩而行,走到通往金陵的官道上時,竟意外地發現,積雪上居然印著車轍馬蹄,痕跡猶新。是什麼人在這深沉的雪夜中迎風趕路?
兩人發力飛奔,追出十餘里路,就發現了一輛馬車。夜風拂過,一縷淡淡的幽香突然傳來,沁人心脾。
龍七道:「追上去,也許會有線索。」
馬車行駛不徐不疾,兩人展開輕功,飛奔追出。
車伕是個年約四十的健壯大漢,也許是因為天氣實在太過寒冷,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縮入了藏青色的棉襖裡面,頭頂皮帽,帽沿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臉。風寒雪冷,夜色茫茫,那車伕做夢都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居然會有人攔截馬車的去路。他輕輕一聲低叱,手中韁繩一緊,兩匹健馬立即駐足。
「兩位大爺……莫非是強盜?」車伕臉也不抬,沉聲道。
強盜?龍七忽然笑了笑。他身為捕快,已經抓強盜抓了十幾年,被他人誤會成強盜卻還是第一次。
「大哥誤會了……」司馬如龍陪笑道。
「這附近荒無人煙,你們深夜截車,不是強盜是什麼?」
「大哥別擔心,我們只是趕路的,大哥看在下這身行頭就應該知道在下沒有說謊。」
車伕抬眼看了看:「你們是六扇門中的人?」
「在下龍七。」
「哦?你們這是……」
「在下並無惡意,只是夜深雪大,行走不便,不知大哥能否順便載我們一程?」
「你們要去哪裡?我可是要回金陵。」
「我們正好同路。」
「不行。」車伕搖頭道。
「我們可以付給你雙倍車資。」
「你們就是送給我一座金山,我也還是不能答應你們。」車伕回頭望了望車廂,「因為我已經有客人了。」
「車廂這麼寬大,多坐幾個人也不會垮的。」龍七微笑道。
「我這個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
「莫非你是擔心這位客人不肯同意?」龍七沉吟著道,「大哥何不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現在她只怕已經睡著了。」車伕剛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車廂中一個人嬌聲道:「沒關係,讓他們上來吧!」
車廂中的這位客人,居然是個女人。她雖然蒙著臉,但從她的氣質和風華中,仍然可以感覺到她的年輕和美麗,尤其她的眼睛,溫柔如三月雨絲,明亮似一泓秋水。
龍七本來絕不會像那些登徒子般瞧著一個女人看的,可是這少女渾身都散發出一種令人不能抗拒的魅力,讓他無法移開目光。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美麗的女人,他依然記得,他的第一個女人,就是一個美麗而成熟的女人。這個女人,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那一年,他才十八歲,而她卻已經二十八歲了,有著少女的嫵媚,也有婦人的成熟。那時候,他才剛剛在六扇門中暫露頭角,而她卻是福州城裡第一樓「隨君歡」的當紅名妓。那個女人雖然也有一種令人著魔的魅力,但和眼前這個蒙面少女比起來,就變成了一隻毫不起眼的麻雀。
司馬如龍卻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蒙面少女,昨天在「天涯海閣」,這少女不過幾句輕言曼語,就化解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干戈。但他絕對想不到竟會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遇見歐陽情。
「你們看什麼?」歐陽情本來在支額沉思著,忽然回頭道。
龍七臉色有些發窘,訕訕笑道:「看你。」
他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像他這種人,一向都不喜歡說謊話。如果實話說得好,其實比謊話更讓人開心。
歐陽情似乎也在笑,淡淡道:「我有什麼好看?」
「你就是好看。」龍七說的還是實話,對女人,他也從不說謊。
「你怎麼知道我長得好不好看?」
「一個女人的聲音都可以美輪美奐,她的人當然也長得很美麗。」
「你這人倒很有意思,嘴巴真甜,看來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歐陽情忽然發覺,眼前這個英俊的男子非但有一種令女人迷醉的魅力,還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親近。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任我殺,任我殺太冷,太憂鬱,也許他並沒有這個男子的成熟和風度,但他的魅力卻比這個男子更濃烈。他那憂鬱的眼神和冷漠的表情,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為之心碎,而他的輕輕一笑,就像醇酒,未飲先醉。
想起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少年,歐陽情不禁歎了口氣,淡淡道:「你們也去金陵?」
「嗯!因為貪圖趕路,所以錯過了投宿。」龍七微微一頓,問道,「姑娘是金陵人嗎?」
「不是。」歐陽情搖頭道。
「姑娘說的好一口吳儂軟語。」
「我父親是南方人,母親是江南人,我自小就在金陵長大。」
「哦!姑娘芳名……」
「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號,既已認識了人,又何必記住名字?」
龍七微微一怔,笑道:「姑娘真會說話。」
「每個人都有一張嘴巴,除了吃飯,當然就是用來說話的。」歐陽情淡淡道。
龍七莞爾一笑,一時竟無言以對。
司馬如龍本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不住輕笑起來。
歐陽情秋波流轉,卻毫無笑意,忽然又想起了任我殺。任我殺,你在哪裡?此刻在這裡陪著我的人,如果是你……她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她的心已亂了。
龍七輕咳一聲:「姑娘一個女子,居然敢在深夜乘車獨行,不怕遇上強盜嗎?」
「別說這條路上非但沒有強盜,就是有也不敢出現。」
「姑娘倒很自信。」
「有兩位大爺在此,他們來了豈非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兩位大爺一個是鏢客打扮,一個是捕快行頭,強盜最忌憚的就是這種人,又怎會自己送上門來。」
龍七笑道:「姑娘好眼力。」
「我雖非江湖中人,但平日裡接觸的江湖人卻也不少。」
「姑娘莫非是……」龍七心頭一動,突然閉上了嘴,欲言又止。
「莫非是什麼?」
龍七搖搖頭,訕笑道:「沒什麼。」
歐陽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冷冷道:「莫非你以為我是金陵城裡某一青樓的煙花女子?」
龍七心事被她一語點破,更是大窘,不敢作聲。
「我從小經商,並非是你想像中的風塵女子。」
龍七臉上一紅,陪笑道:「倒是在下唐突佳人了,姑娘猶如天人,實在是不容世人侮辱的。」
歐陽情輕歎道:「此去金陵,尚有百餘里路,明晨方能到達。兩位大爺風塵僕僕,何不趁此機會好好歇一歇?」
她不再說話,慢慢闔上雙眼,倚著車廂,彷彿已入了夢鄉。
龍七輕歎一聲,目光從車窗望出去,只見黑夜如潑墨,也不知隱藏著多少詭譎的事情……
清晨,大雪初晴。昨夜一下了場大雪,整座金陵城都變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
任我殺在下雪的黑夜裡足足走了一個晚上。用腳走路,對他來說是一種休息。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大醉一場,他實在太累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太詭秘,好好地醉一場才能讓他完全放鬆自己的心情。
他下意識地信步走入了「天涯海閣」。她是否已經回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歐陽情,這個少女的出現,已完全擾亂了他心湖的平靜。想起她,任我殺的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騷動。
他沒有看見歐陽情,卻看見了安柔。安柔清麗的俏臉還是像往常一樣溫柔,一見到他,她的笑容簡直比中秋的月色還溫柔。
「你……一個人回來?」
回來?他沒有家,這裡也不是他的家,但這裡有酒。
「我是客人,我是來喝酒的。」
安柔怔了怔,問道:「米先生的傷是否已無大礙?」
「他很快就會沒事了。」提起米玨,任我殺冷漠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一些溫情。米玨是他的朋友,好朋友。他寧願自己多一個敵人,也不願意自己的朋友少了一份關懷。他的生命,早已只剩下一片空白,對於自己的生與死,他一點都不在乎。可是米玨不同,他有家,有妻兒,還有名譽。能有這樣一個好朋友,任我殺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
「大當家呢?她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每個人都在走著一條不同的路,我和她本來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安柔怔了怔,搖頭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任我殺冷冷道:「我想喝醉,你懂了嗎?」
任我殺本來真的很想大醉一場的,只可惜這一次他依然未能如願,他並不想找麻煩,麻煩卻總是偏偏找上了他。他剛剛拿起酒杯,就看見了「神刀巨人」。
「神刀巨人」左手提著索命刀,右手提著一隻包袱,竟是鮮紅色的。他「砰」地把這只包袱放在几上,一屁股坐下來,口中卻仍在問道:「我可以坐下來嗎?」
「你不是已經坐下來了嗎?」任我殺失笑道。
「如果你不答應,就算坐下來了也還是可以站起來的。」「神刀巨人」裂開大嘴笑了笑。
「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在這裡,我只認識你。」
任我殺斟滿了一杯酒,推到「神刀巨人」面前:「喝酒。」
「我不是來喝酒的。」「神刀巨人」搖頭道。
「如果你想找我打架,至少也要讓我喝完這罈酒再說。」任我殺苦笑道。
「我也不是來找你打架。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神刀巨人」把那個血紅的包袱推過去,「你先看一樣東西。」
任我殺皺眉道:「這是什麼?」
「你猜猜看。」
「我想……這應該是石頭,一塊可以打破你的頭的大石頭。」
「你為什麼不說是一罈酒,可以把你醉死的好酒。」「神刀巨人」緩緩打開了包袱,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就傳了出來。包袱裡面的東西,既非石頭,也非一罈好酒,而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任我殺只覺得胃在收縮,瞳孔也在慢慢收縮,終於明白這只包附為什麼竟是紅色的——原來是被鮮血染紅的。
「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任我殺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
「他是不是殺死我大哥的元兇?」
任我殺沒有否認,他已經不必否認,這顆頭顱的主人,的確就是江南飛龍堡堡主宋飛騰。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要取我大哥性命的人就是宋飛騰。」
「現在,你已經殺了他。」
「殺死他的這個人,不是我。」「神刀巨人」搖頭道。
「是誰?你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這個人是個陌生人,我連見都沒有見過。」
「陌生人?他為什麼要殺死宋飛騰?」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他幫我了卻這樁心願,只是要我帶給你一句話。」
任我殺冷冷笑道:「一句話?」
「他希望你最好別多管閒事,否則你會活得比死還痛苦。」
「他究竟是什麼人?」任我殺臉色突然大變,沉聲道,「他是不是殺死梁百兆滿門的那個兇手?」
「神刀巨人」沒有否認,淡淡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交易。」
任我殺目光中充滿了殺氣,冷冷道:「他為什麼不來?」
「他不必來,他不想和你成為敵人。」
「但我們絕對不會成為朋友。」
「他倒很想交你這個朋友。他還說……如果你能不再插手他的事,無論你有什麼條件他都答應。」
「你告訴他,無論他是什麼人,我都不會放過他,梁府七十七條人命,他必須有個交待。」
「你何必如此執著?梁百兆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難道不明白,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往往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你可以離開了,我不想和一個不是朋友的人在一起喝酒。」任我殺已決定結束這次談話。
「神刀巨人」苦笑道:「難道我們也不能成為朋友?」
「不能!」任我殺的回答很堅決,他絕不會和敵人的朋友做朋友,和這種人做朋友,絕對是一種很危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