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情很快就追上了任我殺,任我殺走得並不快,並非他故意走得很慢,他內傷未癒,實在不想太消耗體力。歐陽情追上來的時候,他已經走過了那條小橋。
「你能不能別走?」歐陽情微喘著氣,嬌聲道。
任我殺的腳步並沒有停住,連頭也不回。
「你要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也許,風吹到哪裡,我就走到哪裡!」
「你還在生我的氣?」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生氣?」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才肯留下來?」
「你不該追來,實在不該和一個殺手太靠近。」任我殺倏然駐足,回頭看著她,「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我們顯然並不是可以結伴同行的人。」
「為什麼不可以?」歐陽情沒有再閃避他的目光,柔聲問道。
「我已說過,我是殺手,你不覺得我這個人很可怕嗎?」
「我知道你絕不是那種人,你是一個好人,一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男子漢。」
「夠了!」任我殺低叱道,「你不必一再說這樣的話來刺傷我,我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歐陽情泫然欲泣,幽幽道:「你為什麼不敢面對自己?你究竟在逃避什麼?」
「我無須逃避什麼,你也不必再跟著我,就讓我一個人靜靜地離開吧!」
「我跟你一起走……」
任我殺不再說什麼,突然發力向前方直衝出去,將她遠遠拋在身後,幾個起落,終於消失在茫茫風雪裡。
歐陽情孤零零地佇立在雪地上,淚水禁不住悄然滑落,溶入雪地。她又一次在憎恨自己,為什麼要對這個冷血無情的少年如此關心,如此在意?這究竟是恨,抑或就是說不清楚的愛?
任我殺一口氣衝出十餘里路,才放緩了腳步,開始一步一步向前走,每一步踏出,都沉穩而堅定。
儘管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謎,可是他的心中卻裝滿了許多猜不透的謎。他首先想到的是那個神秘的兇手。他究竟和川島狂人是什麼關係?他最終有什麼目的?是為川島狂人復仇,還是為了完成川島狂人的遺願?如果他真的是來自扶桑,為什麼竟然精通漢語?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就是在中土長大的?他為什麼要殺害梁百兆滿門?他們之間又有什麼仇怨?下一個他要對付的人會是誰?
任我殺忽然又想起了龍少雲臨死前說的第二句話:「我死了,他一定也會給我陪葬,甚至還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這是利息……」
難道梁百兆慘遭滅門,其實是龍少雲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又想起了龍少雲臨死前說的第一句話:「你殺了我,日後必然會有一個人為我復仇,他不一定會像你殺我一樣殺死你,卻一定會讓你活著比死還痛苦,連乞丐都不如。」
這個復仇的人究竟會是誰?和這個殺人兇手是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這些事情的發生,竟是如此巧合?龍少雲和扶桑又有什麼關係?莫非他是川島狂人的舊部?任我殺忽然覺得,整件事都已變得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其中也許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是個什麼樣的秘密?他縱然把這些事全都聯繫在一起,卻還是整理不出半點頭緒。
最後,他想到了歐陽情。她真的只是一個平凡而簡單的女人嗎?她為什麼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在她的面紗背後,究竟是一幅什麼樣的容顏?她究竟有什麼秘密?
一想到歐陽情,他的心裡就掠過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只是這感覺究竟是喜是憂,是愛是恨,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最令他煩惱的是她對他的關心和在意。他只是一個殺手,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同情,可是有這麼一個女人對他如此關心,卻又是一種多麼令人開心的事。
他決定什麼也不再想。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喝酒。也許,只有酒,才能讓他得到解脫。
歐陽情心中也存在著太多太多解不開的謎。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一個無情的殺手,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英雄?他為什麼從不讓別人看見他的刀?他的刀,究竟有什麼秘密?這把刀,是不是隱藏著他的身份和來歷?他年紀輕輕,為什麼心卻早已經死了?
此時此刻,在她思緒裡飄飛的全都是任我殺的影子,心裡念的想的也都是那個既可愛又可恨的冷漠少年。想起任我殺,她就感到臉沒來由的火一般灼熱,一顆芳心像起伏的海浪,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無法抑止。
為什麼一見到他,我就心神恍惚,不知置身何處?為什麼一想到他,我就迷失了自己?為什麼,他對我那般無情,我卻毫不在意?為什麼,我總是如此地掛念他?可是……可是……他為什麼要故意這麼折磨我?是不是我自作多情?
剎那間,她的心裡又變得白茫茫的一片。她絕不是一個很容易動情的女人。可是現在,她卻在愛情的邊緣徘徊。
不知不覺,她已走過了那條小橋,穿過了那片梅林。
梅家夫婦正站在石屋之外翹首等待,醉妃夫人遠遠就看見了她,快步迎了過來,輕聲道:「追不上了嗎?」
「他已經走了。」歐陽情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沒有留住他?」
「沒有人可以留住他。」
「既然他不肯留下來,你為什麼不跟他一起走?」
「我追不上他。」
「所以你只有回來?」
歐陽情幽幽地歎了口氣。
梅君先生緩步而來,笑道:「這少年看起來雖然冷漠、古怪,卻並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否則他絕不可能和米大俠成為生死之交。」
歐陽情沉默不語。
「歐陽姑娘,這少年究竟是什麼來歷?」
「沒有人知道。」
「你也不瞭解他?」
「這世上唯一瞭解他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梅君先生歎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回來。」
醉妃夫人笑道:「至少,你應該把他找回來。」
寒風呼嘯,飛雪飄揚。
任我殺又一直走了二十幾里路,才找到一家酒鋪。其實這只是一座寮子,簡陋得就像是臨時搭建的茅廁,這樣的地方,通常都不會有好喝的酒,如果酒中不兌水,那就很不錯了。
酒寮的外面,堆放著六、七輛用新木造成的鏢車,每輛鏢車上都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喇喇作響,幾乎分辨不出金絲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酒寮裡,不時有幾個穿著羊皮襖的趟子手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寒冷。
「金獅鏢局」的人居然到了這裡。任我殺來到這裡的時候,看見鏢旗,他就笑了:「『金獅鏢局』的人居然到了這裡。」
酒寮裡連一張空桌子都沒有,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在酒寮最陰暗的角落裡找了張凳子坐下,要了一大罈酒,慢慢的喝著。酒並不是好酒,只是尋常的燒刀子,但對於他來說,只要能在這樣的地方喝到酒,就已經很滿足了。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上幾天幾夜。
洪不諱幾個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默默地吃著東西,可是飯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海如飛黯然說道:「師叔,李大志幾位鏢師對我們鏢局多年來都忠心耿耿,如今客死異鄉,我們卻不能好好地安葬他們,唉!」
洪不諱咬牙道:「我們絕不能讓他們死不瞑目,等到我們交完鏢回來,一定要為他們討還公道。」
「只恨那幾個賊人……」海如飛心中悲憤,手上微一用力,「卡嚓」一聲,手中竹箸應手而斷。
「都怪我們技不如人,否則豈會讓他們任意欺辱?」洪不諱歎道,「『中原四盜』不足為懼,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那對神秘夫妻。」
「師叔,你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覺得可怕。」
「如果不是那個少年現身阻止,事情只怕越發不可收拾。」
「你是說那個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
「嗯!傳說中最可怕的少年殺手,好像並非像別人說的那般冷血無情。」
「這人的故事的確很神秘,但我覺得有一個人更神秘。」
「你是說……歐陽情?」
洪不諱點頭道:「那對老夫妻天不怕地不怕,卻被她三言兩語勸退,依我看,她這個人也並不簡單。」
司馬如龍突然沉聲道:「師叔,當日龍七先生托我們保送『萬劫重生』之事,明明只有師父、你和我在場,怎麼會走漏了風聲?」
「噤聲。」洪不諱倏然臉色大變,低聲叱道。
司馬如龍「啊」地一聲,說道:「該死!」
三人雖然都是壓著嗓音低聲交談,但以任我殺之極佳耳力,卻是聲聲入耳。果然如「中原四盜」所言,這五萬兩鏢銀無非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萬劫重生」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了它,洪不諱居然寧死不屈?既然這東西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更寶貴,也難怪「中原四盜」志在必得。
洪不諱輕聲道:「此去京城,只需四天的工夫,希望可以順風順水,不會再出現差錯。」
海如飛歎道:「『中原四盜』虎視眈眈,死纏不休,那對神秘夫妻好像也已窺伺多時,只怕這幾天的路程並不好走。」
「『萬劫重生』的消息不脛而走,真奇怪,這消息怎麼會洩露出去呢?」
「嗯!只盼龍七先生快些趕來,多一個人也多一份力量。」
「龍七先生不是明明說好會在這裡等我們的嗎,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
「如果他能及時趕到,我們就輕鬆多了,希望在他到來之前,不會發生意外。」
「師叔,你不必太擔心……」司馬如龍似乎想趕走這沉悶的氣氛,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笑聲突然停頓,呆滯的笑容留在僵硬的臉上,顯得非常怪異。
就在這時,掛在門口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捲起,五條人影,彷彿雪片般被風吹了進來。
看見他們,洪不諱臉色立即變得如同死灰。他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竹箸,冷冷道:「很好,你們終於還是跟來了。」
「我們吃定了的貨,從來都不會輕易放棄的。」苗烈呵呵怪笑道。
「你們就是上天入地也逃不了的。」風飛花媚眼如絲,嬌笑道,「這一次你們別指望還有人會來救你們。」
「你們如此苦苦相逼,究竟想做什麼?」洪不諱沉聲道。
「我說過,留下東西,你們走。」苗烈道。
「我也說過,我們並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知道那東西就在你的身上。」苗烈悠悠笑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們會知道這個消息,是麼?」
洪不諱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苗烈目光一轉,乜斜著眼,看了看司馬如龍,笑道:「司馬兄,你應該還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吧?」
司馬如龍臉色頃刻慘變,大聲道:「你說什麼?我們幾時有過約定?」
「你莫非忘了,這個消息本來就是你賣給我們的?你已經收了我們三十萬兩定金,現在卻想推得一乾二淨嗎?」
司馬如龍本不善言辭,此刻只急得脹紅了臉,吼道:「你胡說,我幾時收過你的銀子?我幾時見過你們?」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幫我們得到那東西,我們就付給你五十萬兩白銀。」苗烈笑了笑,「你是不敢承認,還是嫌三十萬兩定金太少?不過沒關係,只要東西到了我們手裡,我就再多付五十萬兩給你。」
司馬如龍大怒道:「你血口噴人……」
「大丈夫敢做敢當,何苦扮君子?你難道還想否認,你不僅收了銀子,還收下了風姑娘的身子……」
風飛花立即扭動腰肢,咯咯浪笑道:「是啊!我這香噴噴、滑溜溜的身子,你看也看過了,摸也摸過了,就連不該做的事也都做過了。」
司馬如龍雙目盡赤,臉色鐵青,怒吼道:「妖婦……」
「對了,那天晚上你就是這麼叫我的。」風飛花嫵媚一笑,「如果你還有這個興致,我一定遂你所願。」
司馬如龍「啊」一聲慘叫,回頭道:「師叔,我沒有……」
洪不諱當然明白,這個消息的洩露,是因為在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是內奸。但這個內奸居然就是為人木訥、老實的司馬如龍,他實在不願意相信。司馬如龍嗜酒如命,卻並不近女色,視錢財更如糞土,對「金獅鏢局」忠心耿耿,一絲不苟,如此一個莽漢,又豈會做出這種背叛師門、大逆不道之事?
海如飛也不相信。海東來一直視司馬如龍為己出,待他比待海如飛還好一些,如果說他竟會為了一個女人和五十萬兩白銀,就出賣了師門和自己的良心,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可能相信。
可是,這個內奸究竟是誰呢?洪不諱並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他只知道,這種事,司馬如龍是絕對不會做的。他輕輕拍了拍司馬如龍的肩膀,道:「如龍,你從小就跟著我師兄一直到現在,我豈會不知道你的為人?你什麼也不用說,我自有主張。」
司馬如龍長長吁了一口氣,怒目瞪視著苗烈,似乎恨不得將他活生生吞下肚子裡去。
洪不諱冷冷道:「你們如此誣陷他,難道是想讓我們先起內訌,然後伺機劫鏢?」
苗烈笑了笑,不置可否。
「這條計的確夠狠、夠毒辣,只可惜你還是算錯了一步,你根本想不到我絕不會懷疑他。」
苗烈陰惻惻地笑了笑:「不錯,洩密的人的確不是司馬如龍。」
洪不諱眼皮一跳,問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這個人,你一定認識,但絕對想不到,他居然會出賣你們。」
難道是「神捕」龍七先生?否則他怎麼會到現在還遲遲不來?剎那間,洪不諱似乎連呼吸都已經停止了。
當日龍七先生前往「金獅鏢局」托鏢,行事非常謹慎,商議諸事之時也在密室進行,除了龍七先生和海東來、司馬如龍,就只有洪不諱參與了商談,連海如飛都不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這四個人中,最沒有嫌疑的人就是洪不諱和海東來,司馬如龍雖然不敢肯定,但由此看來,這個內奸也絕不會是他,那麼,龍七先生……
龍七是福建省總捕頭,他明知「萬劫重生」是官府之物,又豈會知法犯法,見寶起貪婪之心?但凡事都沒有絕對,龍七本來與他們約好在這裡會面,卻始終遲遲未到,這是巧合,還是精心的安排?但洪不諱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個內奸就是龍七。龍七身為六扇門第一高手,沒有人不知道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神捕」,為人公平、正直,嫉惡如仇,一身正氣,像「中原四盜」這些綠林大盜,他更是恨之入骨,絕不可能被金錢收買、為女人折腰,而至英名盡毀。
然而,如果這四個人都不是內奸的話,這個人究竟又會是誰?洪不諱突然感到手足冰涼,整顆心都沉入了谷底,他想到了一件事。也許,這件事本來就是個圈套,一個挖好了的陷阱,正等著他們自己掉下去。如果事實就是如此,也未免太可怕了。
他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苗烈輕咳一聲,緩緩道:「也許,這件事的真相,就連『神捕』龍七都始料不及。福建省巡撫周大康本非科舉出身,原來的名字也不叫『周大康』,他原來的身份,倒也不便說出來。一個月前,他從一個死囚得到『萬劫重生』的秘密,本想據為己有,但不知為什麼,皇帝老兒也知道了這件事,硬是下旨叫周大康把這東西進貢朝廷。周大康怕烏紗不保,不敢不遵,但又實在捨不得,於是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洪不諱臉色一變,沉聲問道:「什麼辦法?」
「這個辦法就是,找一個替死鬼。」
「這個替死鬼就是『金獅鏢局』?」
「周大康讓龍七把這東西托付給你們,卻又暗中通知我們兄弟在途中劫鏢。我們得手之後,朝廷肯定會追查下來,但卻絕對查不到周大康頭上,因為整件事都是龍七一手包辦的,朝廷最多也只能把龍七和『金獅鏢局』拿下治罪,而這東西,最後還是會回到他的手裡。」
「果然是好計。」洪不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周大康為什麼要陷害『金獅鏢局』?」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龍七。也許是陰差陽錯,『金獅鏢局』是福州唯一可以讓人信服的鏢局,所以龍七才找上了你們,無意中也把你們扯了進來,遭受這池魚之殃。」
「龍七豈非也是被人欺騙,迷迷糊糊地掉進了這個坑?」
「龍七既有『神捕』之美譽,破案本領尤其到家,入行多年,大小案例數百宗,到了他手裡就變成小菜一碟,從未懸案。周大康覺得留下此人後患無窮,他正好借此機會除去龍七。」
洪不諱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此人工於心計,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你告訴我這個秘密,難道不怕我洩露出去?到時朝廷追究下來,周大康固然難逃王法,你們也難辭其咎。」
苗烈大笑道:「既然這東西是寶貝,人人垂涎,我們為什麼要還給他?我告訴你這個秘密,就是要你以後指證他的罪行,等到真相大白,我們兄弟早就遠走高飛了。」
「原來你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聽說你鷹爪功夫獨步武林,昨天沒有機會領教,今天好歹也得留兩手真功夫給我們見識見識。」苗烈嘴裡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嗆」地一聲,拔出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