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很快就被黑色的夜幕淹沒,萬家燈火的時候,梁府同樣燈火閃爍,唯一不同的是朱門緊閉,孤伶伶的燈籠隨風擺動。
走上台階,面對朱門,米玨的心裡卻突然產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竟有些侷促不安,靈光一閃而過,他彷彿看見了死亡。
他大力推開緊閉的朱門,朱門居然沒有上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突然迎面撲來。用大理石板鋪成的台階上,匍匐著一個素衣老僕,猶如一條死蛇般動也不動,鮮紅的血已染紅了潔白的雪。在朦朧的燈光下,那僕人的死狀更令人覺得可怕恐怖。
米玨在一剎那間驚呆了,突然之間,他的身子如脫韁的烈馬,瘋狂地箭一般衝了出去。
任我殺冷靜地甩甩頭,立即跟著追出去,一直追到「百花樓」。
「百花樓」一片沉靜,沉靜得可怕。米玨想也不想,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從一樓奔到三樓,又從三樓奔到一樓,最後又回到了三樓。他幾乎已找遍了整座「百花樓」,屋內所有的擺設依然如故,梁百兆卻已無影無蹤。
米玨又飛奔出去,一直奔到大門口。此時的他,終於冷靜了下來,通紅的眼睛盯著那個素衣老僕,緩緩道:「這個人叫梁順義,已經在梁家呆了二十幾年,忠厚老實,每個人都很喜歡他,可是他現在已經死了。」
任我殺點頭道:「當時,他大概聽到了拍門聲,於是前去開門,誰知門一打開,迎面就挨了一擊,當場斃命。殺他的這個人,顯然是個殺人高手。」
「毫無疑問。」米玨的目光落在左面的一株梅樹上,那株梅樹沾滿了雪花,紅色的梅花正在盛開。另一個青衣僕人,雙目圓睜,露出種憤怒之色,整個身子卻都懸掛在樹椏上,一截梅枝穿透了他的喉嚨。
「死在梅樹上的人叫梁康。他當時一定是看見梁順義被殺,立即就衝了上去。只可惜他的身子才剛一動,那個人就已經衝到他的面前,然後折斷了梅枝,刺穿他的喉嚨,將他支撐在梅樹上。」
「能以這麼快的速度殺人的殺手並不多,這個人的功力實是非比尋常。」
除了這兩個人之外,院內還有六具屍體——三個丫環,兩個健僕,一個老婆子,顯然她們正在工作,可是卻無一倖免於難。
「這已經是八條人命。」米玨沉聲道。
「也許這還只是一個開始。」任我殺歎道。
兩人腳步不停,向大廳走去,越接近大廳,血腥味就越濃。進大廳,出中堂,轉迴廊,過花廳,入內堂,到處都是屍體。
任我殺已經緊緊地攢著兩條濃眉,感覺竟似置身於地獄之中。他也殺過人,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死人。
內堂裡又是五具屍體,其中三具還是小孩子,最大的只怕還不到十歲,一個青年倒在他們旁邊的一張几子上,右手握著一把雪亮的長刀,刀鋒卻割斷了他自己的喉嚨。他死不瞑目,一雙眼睜得好大好大,眼瞳中彷彿仍然在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循著這青年的視線望去,一個美麗的少婦倒在另一邊地上。現在,她本來很美麗的臉卻已經扭曲。她同樣死不瞑目,眼瞳中充滿了悲哀,充滿了絕望,更多的是憤怒。
此時此刻,米玨再也忍受不住這人間慘劇,兩行熱淚己潸然落下,道:「這人是梁百兆的義子,叫梁正天,他的武功並不弱,一般的江湖高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他現在也已經死了。」
他的目光轉向那少婦,緩緩道:「她是她的妻子,三個孩子都是他們的孩子,最大的今年才只有九歲。」
任我殺拳頭已握緊,青筋暴現,沉聲道:「又是五條人命,好狠的出手,兇手簡直不是人。」
「這裡一共住了七十八個人,現在已經是七十六條人命。」
「杏伯呢?」任我殺突然問道。
米玨搖頭道:「他不是梁府的人。」
任我殺歎了口氣,道:「七十七條人命,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碰見。」
「如此殘忍的手段聞所未聞。」
「你看……兇手會是什麼人?」
「會不會是……龍大少?」
「龍大少已成廢人,只怕連一個老婆子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可能殺死這麼多人?」
「也許是那對神秘的夫妻。」
任我殺搖頭道:「這些人死的時候最多不過是在一個時辰之前,那個時候,他們豈非還在『天涯海閣』?」
「究竟是什麼人,居然狠心下這個毒手?」米玨一臉沉痛。
任我殺臉色凝重,沒有說話,突然又想起了龍少雲臨死前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一定是梁百兆叫你來的。我死了,他一定也會給我陪葬,甚至還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這是利息……」
難道梁府的滅門本來就是龍少雲的預謀?可是兇手究竟是什麼人?這個人自然不會是龍大少,但除了龍大少,還有什麼人才是龍少雲最親密、最相信的人?這個人,無疑是他出道以來遇見的最可怕的人。
他瞳孔逐漸收縮,沉聲道:「無論他是誰,這一樁命案,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米玨長歎道:「我們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又如何找出兇手?」
任我殺微一沉吟,道:「我們再到『百花樓』看看,也許可以找到一點線索。」
米玨點頭道:「嗯!唯一的線索就是梁百兆。」
「所有人都死了,梁百兆卻不知所蹤,這正是最可疑又最重要的一點。」
米玨遲疑著道:「你怎麼看?」
任我殺搖頭道:「凶多吉少。」
米玨歎道:「就算他還活著,如果看到這滅門血案,只怕也會比死還難過。」
夜色深沉,黑夜中的雪落在地上依然輕泛著一層薄光,與梅花在雪夜裡悄悄綻放相互媲美,就形成了一種動人的美。但在此時此刻,卻已變成了一種淒婉、哀怨的美麗。無論是誰,只要處身於血腥和死亡的氛圍中,都不會覺得這一切是美麗的。
米玨和任我殺的眼裡只有沉痛和憤怒,他們身上所有的神經都已繃緊,像弦一樣,一觸即發。
「百花樓」依然沉靜,沉靜得可怕。兩人也相當沉靜,沉穩而冷靜。只有冷靜,才能找到線索,面對一切。
兩人緩緩走上三樓,臥室裡的那扇門虛掩著,從門縫裡望進去,可以看見一盞銅燈,燈光昏黃,猶在閃爍。
任我殺突然駐足,皺眉輕聲道:「我們離開時好像並沒有關上這裡的門。」
「嗯!」米玨突然心跳得很厲害,無法抑止的衝動使得他顫聲道,「莫非是梁老爺回來了?」
任我殺搖頭道:「如果他已經回來,一定會看見這裡發生的命案,那麼,他根本不必回到這裡來。」
米玨想也不想,突然推開了門。任我殺大吃一驚,欲待阻止卻已晚了一步。門應手而開,一切如常,並沒有發生任我殺想像中的任何事。看見朦朧的燈光,任我殺又吃了一驚,他記得剛才他們明明沒有點燈。這門是誰關上的?這燈又是誰點亮的?
「有人,啊……是梁老爺。」米玨突然叫道。
微弱的燈光下,只見梁百兆衣冠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平常最喜歡坐的搖椅上,兩眼緊閉,似乎已經睡著了。
「老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米玨暗暗鬆了口氣。
梁百兆似乎睡得很熟,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米玨眉頭立即擰緊,一種不祥的預兆又襲上心頭,手腳冰涼,彷彿整個人都掉進了冰洞之中。
任我殺一個箭步搶出,伸出手指在梁百兆鼻孔一探,緩緩回首,歎了口氣,道:「他已經死了。」
米玨瞪大了雙眼,失聲道:「死了?」
「他身體上尚有餘溫,顯然是剛死不久。」
米玨咬牙道:「這已是七十七條人命。」
「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這裡明明連一個人都沒有,可是只不過一柱香的時辰,梁百兆卻已經死在這裡,難道……」
「那就是說,兇手根本就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這裡。」說完這句話,米玨全身幾乎已被冷汗濕透。兇手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殺死梁百兆?他究竟有多麼可怕?
「這裡的東西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梁百派好像根本就沒有反抗,然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這些年來他雖然衣食無憂、養尊處優,但武功並未擱下,無論是誰想殺他都不容易。」
「但照情形看來,他是在一招之間就被人殺死的。」
「嗯!兇手可以一擊致命,如果不是他的熟人,就是一個曠世高手。」米玨搖了搖頭,緩緩道「但絕不可能是他的朋友,據我所知,他並沒有這樣一個可以在一招之間就殺了他的朋友。」
不是朋友,就一定是敵人。可是米玨也想不出這個敵人會是誰,梁百兆是金陵城的「小孟嘗」,憎恨他的人很少,喜歡他的人卻如恆河沙數。龍少雲是他唯一的死敵,可是龍少雲也已經死了。
米玨緩緩走過來,伸手去撩梁百兆胸前的衣襟,任我殺立即制止了他,搖頭道:「米兄,你做什麼?」
「我要看看他是怎麼死的,如果是被人用重手法震斷心脈而死,他的身上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任我殺搖頭歎道:「如果他是被毒死的呢?也許兇手早就發現了我們,要是他在梁百兆身上下了劇毒,你一碰到他,只怕也難免中毒,我們還是小心一些。」
米玨想了想,點頭道:「他死的時候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若非是一種毒性猛烈而快速的毒藥,又怎麼可能讓他死得如此安詳而平靜?」
任我殺輕嗯一聲,忽然眼皮一跳,沉聲道:「有殺氣。」
一股淡淡的殺氣似有還無,只有任我殺這種以殺人為職業的殺手才能感覺得到。這座死寂般的樓閣,剎那間竟充滿了殺機。殺機是潛伏的,就像空氣,它無處不在,但絕不能察覺到它究竟從何而來。
米玨微微一怔,道:「殺氣?」
一言未畢,梁百兆本來坐著的屍體突然就像是風箏一樣飛了起來。屍體剛剛飛起,數十點寒星從椅子上激射而出,像花兒綻放般散開。寒光閃閃,在燈光下發出藍色的光芒。
「暗器有毒。」任我殺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就已抓住米玨的右臂,如兩片枯葉輕飄飄掠起,又如兩隻蝴蝶從窗口飛了出去。
「砰」地一聲,梁百兆的屍身撞在牆上,順勢滑落。
寒光一閃即沒,燈火忽然熄滅了。黑暗中傳來米玨一聲悶哼,一支淬毒的暗器已經射入了他的左臂,鑽進了肌肉裡面。剎那間,他的整條手臂又麻又癢,彷彿被黃蜂狠狠蜇了一口。甫一落地,米玨立即運指如飛,封住手臂以及肩膊附近的穴道,阻止毒性的蔓延,麻癢的感覺卻依然絲毫未減。
任我殺驚叫道:「你中了毒?」
米玨咬牙道:「還好,兇手果然還在這裡……」
語音未畢,風聲突起,一件黑乎乎的東西從空中砸落,任我殺一掌揮出,震飛了來物。木屑紛飛,一把椅子四散分裂,正是梁百兆剛才坐著的搖椅。
突然一聲冷笑彷彿從幽冥深處飄然傳來,令人不寒而悸,不知何時,右邊的梅樹下,竟悄然站著一個人。這個人臉上繫著一塊黑布,只露出兩隻如豹一般犀利、如狼一般凶殘的眼睛。他身材高大魁梧,身上隱隱發出一絲淡淡的殺氣,很隨便地站在那裡,詭秘中又透出幾分可怕。
「閣下是誰?」任我殺長長吸了一口氣,突然有一種感覺,一種恐懼的感覺。這個有如鬼魅般的人是何時來的,從何而來,他竟然毫無所覺。
這人沒有回答,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瞧著他。
任我殺又問了一次:「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還是沒有回答,眼神充滿了輕狂和倨傲。
任我殺沉下了臉,道:「梁府七十七條人命,都是你做的?」
這人終於冷哼一聲,緩緩道:「我算過,梁府一共有七十八個人,還有一個人沒有死。」
他的聲音嘶啞,有如撕帛裂布,異常刺耳,卻又似夜梟啼叫,令人遍體生寒。
「這是你一個人做的?」
「嗯!」
「好殘忍的手段,居然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
「每一個人都會死,只是死亡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死在我的手裡又有什麼不好?」
「你不覺得這麼做實在太無人性了嗎?簡直是禽獸行徑。」任我殺厲聲道,「你和梁百兆有什麼恩怨,居然非滅他滿門不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人淡淡道:「殺人一定需要理由嗎?你也殺過人,難道每一次殺人,你都想過為了什麼而殺人?」
這人說的竟然並非全無道理,任我殺一時為之語塞,歎了口氣,道:「莫非你也是殺手?」
這人搖頭道:「我不是。」
「幸好你不是,在殺手這一行中,絕沒有人會濫殺無辜。」
這人沒有說話,他只做了一件事——猛然撲了過來。他的動作實在太快,如電光石火,本來還在三丈之外,倏忽間已經到了米玨面前。
米玨的手已按在劍柄上。可是他的劍還沒有出鞘,這人已經出手,雙手抱住了他的腰,然後用力一扳,米玨立即感到身子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居然連抵擋的機會都沒有。這人不僅出手奇快,用的招式也相當奇怪,武林中絕沒有哪一個門派會有如此怪異的武功。
這人去勢不停,身軀一扭,撲向任我殺。他所有的動作都是一氣呵成,絕無停滯,任我殺根本始料不及。他已經沒有閃避的餘地,立即沉喝一聲,雙掌翻飛。任我殺將所有力量都凝聚於兩掌之中,猛然擊出,這兩掌的勁道絕對可以擊斃一頭大象。
掌風激盪,地面上的白雪如浪花般捲起。這人居然沒有閃避,雙掌推出,迎了過來。「砰砰」兩聲沉響,四掌相交。
雪花飛揚,漫天飄散,彷彿一首落英繽紛的詩。
任我殺的身子,立即被兩道排山倒海的勁力震飛出去,雙足落地之後猶自退了兩丈,所經之處,雪花飛濺,雪地上出現兩條又深又長的痕跡。
那人居然也被他震飛出去,剎那間被拋入黑暗之中,等到雪花終於消散,也已失去了蹤跡。
任我殺氣沉丹田,長長吐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卻仍感到胸口沉悶。
這人好深的功力,居然以硬碰硬。他究竟是什麼來歷?任我殺氣沉丹田,長長吐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卻仍感到胸口沉悶,歎了口氣,禁止自己想下去。他就是這種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他都可以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讓自己變得冷靜。
這時米玨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道:「兇手呢?」
任我殺苦笑道:「只怕已經走了。」
米玨跺腳道:「你為什麼不追?他這一走,梁府七十八條人命豈非就變成了一樁無頭冤案?」
任我殺長歎道:「我連他一招都接不住,又怎麼追得上?」
「這人使的是什麼功夫?剛才他扳倒我的那一招,既狠又怪異,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中原各大門派似乎並沒有這種古怪的武功。」話音甫歇,米玨的身子突然一晃,幾乎跌倒。
任我殺輕聲驚呼,連忙伸手扶住,關切地道:「米兄,你……」目光一瞥,只見米玨的左臂粗如樹樁,竟似欲撐破衣袖,宛然可見,他的心立即沉了下去,只覺嘴唇乾澀,滿嘴發苦,啞聲道:「毒已經開始發作了。」
米玨苦笑道:「只怕是的。」
「我們都不是懂毒的行家,要是沒有解藥,你……」任我殺狠狠地跺了跺腳,懊悔地道,「我真的應該留住兇手。」
米玨卻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人總難免會有一死,怎麼個死法倒也無所謂。小兄弟,你用不著為我難過。」
任我殺緊緊咬著牙,憂鬱的眼神已完全變成了憂慮、焦急。
米玨坦然一笑,緩緩道:「死,也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可怕,我心裡現在反而平靜得很。」
任我殺卻笑不出來,道:「我現在就去找解藥。」
米玨拉住他的手,搖頭道:「怎麼找?我們連這是什麼毒都不知道。」
「我去把兇手追回來。」
「不必了,我們既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來歷,也不知他究竟藏身何處,人海茫茫,如何尋找?再說,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一定可以拿到解藥。」
「難道……難道我們就這樣束手待斃?」
「我現在除了全身都沒有力氣,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也許,兇手並不想讓我死得太快了。」米玨喘了口氣,,「小兄弟,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你說過,下一次一定請我喝酒,不醉不休。」
任我殺痛苦地擰著眉,跌足道:「你還想喝酒?」
米玨大笑道:「當然要喝,為什麼不能喝?人,反正都要死的,醉死豈非正是人生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