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看不見的刀 第十二章 纖手化干戈
    一直坐在角落裡的龍大少突然走了過來,冷笑道:「你明明就是米高,什麼時候又成了『天山一劍』?」

    「三年前龍少雲潛入天山盜走此劍,為了尋劍,迫不得己,我只好隱姓埋名。」

    「我爹的死,主使人只怕就是你。」

    米玨悠悠笑道:「的確是我,如果他不死,此劍又怎會物歸原主?」

    龍大少臉色慘白,嘶聲道:「真的是你!?」

    「米兄,龍少雲本就該死,這事根本與你無關,你何必為我背這黑鍋?」任我殺暗暗歎了口氣,搖著頭,無奈地發出一聲苦笑,米玨的良苦用心,只有他才能明白。如果龍大少知道梁百兆才是他真正的殺父仇人,梁百兆以後的日子肯定會很難過。

    龍大少咬牙恨恨道:「好,很好,你們真是好朋友,既然如此,索性就一起去死吧!」

    語音甫歇,忽然有一個聲音悠然笑道:「既然來到『天涯海閣』,就是這裡的客人,有什麼話,為什麼不坐下來談呢?盡說些打打殺殺、仇啊恨啊的閒事,豈非大煞風景?」

    聽到這個聲音,每一個人都突然呆住。這世上,居然會有如此動聽的聲音?

    這聲音是如此地甜美,嬌柔而清脆,就算用「黃鶯出谷,珠落玉盤」這八個字來形容,只怕也還嫌太侮辱了她。她的聲音還很年輕,她的年齡最多也只不過雙十年華而已。

    美麗的語聲猶在耳邊縈繞不絕,一個臉上蒙著一塊黑色面紗的女人已拾階而來。看見這個女人,剎那間,每一個人彷彿都已停止了呼吸。

    這是一個絕對讓人窒息的女人,雖然看不見她的容顏,可是她的眼睛,只怕已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的眼睛。沒有人可以抗拒她的眼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這雙眼睛明亮如一泓秋水,清晰似中秋明月,卻又朦朧若遙遠的繁星。

    她的身材也是曼妙無比,高挑、修長,曲線玲瓏,錯落有致,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珠圓玉潤,恰到好處。

    她的手,竟也是如此美麗,美麗得毫無瑕疵、不可挑剔,就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五指纖細,分佈均勻,就算是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半點毛病來。美麗的手,她的人大都是美麗的;美麗的女人,她的手也絕對美麗。

    沒有人能否認,縱然只是她一個淡淡的倩影,也可以讓所有人留下驚鴻一瞥、永不磨滅的印記;更沒有人能否認,縱然只是她一個輕輕的眼神,就可以讓所有人留下許多美麗的遐想。

    她的絕代風華和天生麗質,都是無可比擬的,無論什麼時候,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獨特的魅力。她有著水的溫柔、風的氣質,落落大方而親切無間;她也許有些孤獨,卻絕無絲毫孤芳自賞的味道。

    她的美,近乎完美。她彷彿不是從人間而來,不是生長於紅塵俗世中,脂粉和煙火,完全不能為她染上半分顏色。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不能忘記她這個人。

    這蒙面少女的出現,彷彿也讓窗外的風雪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漸漸變得微弱下去。

    她只是很隨便的站在那裡,是如此的從容和自然,可是在每個人看來,她就是一幅美妙的圖畫,是這世上最美麗的風景。山水為之失色,星光為之黯淡;純熟的丹青不能勾勒出她綽約的風姿,生花的妙筆不能描述出她醉人的神韻。

    沒有人的目光曾經離開過她片刻,只有一個人始終連瞧都沒有瞧過她一眼。

    任我殺的目光始終望向窗外飛揚的雪。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朦朧而空洞,彷彿什麼也看不到。莫非他也無法抗拒這蒙面少女的魅力?

    這蒙面少女迷夢般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任我殺的臉上,漸漸變得星輝熠熠。

    這是一張英俊但冷漠的臉,濃黑的眉,明亮的眼睛,緊抿的嘴唇,無不透出他的堅毅和倔強,更顯現出他迷人的魔力。雖然他還太年輕了些,可是他的魔力卻是讓人無可抵擋的。

    他的臉沒有表情,也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太複雜。正是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才讓人心醉而又心碎。

    他的眼神為何如此憂鬱,總露出一種慘淡的哀傷?她的心彷彿在這一剎那間醉了,但很快又如一朵花兒被一隻無形的手揉碎了,一片化成千萬片,每一小片又化成千千萬萬片,一如紛飛的花瓣雨……

    蒙面少女靜靜佇立著,她的風神,她的氣質,讓她的人看來就像是個高貴而優雅的公主。她美麗的眼睛裡明顯有一種淡淡的笑意,緩緩道:「這裡是『天涯海閣』,金陵城裡,只怕連垂髫小兒也聽說過『天涯海閣』的故事,因為這名字本是皇上金口御賜。誰若在這裡存心搗亂,那是絕不允許的事。」

    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彼此間只能感覺到呼吸的頓挫。

    蒙面少女目光流動,緩緩道:「各位既然來到這裡,就應該入鄉隨俗,遵守這裡的規定,豈可大開殺戒,盡做一些有傷大雅之事?」

    寂靜依然。還是沒有人說話,似乎在擔心一說話就會破壞了這聲音的美麗。

    「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若不能改變,就只有挽回,可是只憑小女子一己之綿綿薄力,又可以做些什麼呢?」蒙面少女輕輕一聲歎息,又看了任我殺一眼,「如果各位能給個面子,化干戈為玉帛,小女子感激不盡。」

    沒有人可以看見她的臉,卻看得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似水般溫柔,透出真誠和期盼,就算是魔鬼,只怕也不忍心傷害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

    龍大少突然笑道:「好,今日本大少就賣個人情,絕不會在這裡提起報仇一事。」

    蒙面少女淺淺一揖道:「多謝成全。」

    眇目老嫗大手一擺,沉聲道:「不行。」

    蒙面少女似乎一怔,道:「老夫人有何意見?」

    「我老婆子可不理什麼皇帝、王法,也不管這是什麼地方,我只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萬劫重生』。」

    「這東西對於老夫人,是不是很重要?」

    「比報仇殺人還重要。」

    「這東西在哪裡?」

    眇目老嫗一指洪不諱,道:「這就要問他了。」

    洪不諱冷冷道:「什麼『萬劫重生』?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你這趟鏢難道不是?」

    「這一次只是五萬兩白銀的小生意。」

    眇目老嫗獨眼一瞪,沉聲道:「你居然敢騙我老婆子!」

    洪不諱別過了頭,決定不再理會這個神秘而可怕的老太婆。

    蒙面少女道:「老夫人,你們江湖中人的是非恩怨,小女子沒有興趣,但每一個來到這裡的客人,都不能破壞這裡的規定,否則『天涯海閣』名譽盡失,這生意還怎麼做得下去?」

    「如果你要老婆子離開這裡,除非給我一個可以離開的理由,不然……」

    「老夫人,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兩句詩?」

    眇目老嫗瞪眼道:「詩?老婆子是個粗人,最討厭的就是那些狗屁東西。」

    「這兩句詩老夫人一定聽得懂的。」

    「我只懂得如何殺人。」

    蒙面少女悠然念道:「銀絲拂面隨風去,鐵騎踏月入夢來!」

    這兩句詩甫一出口,那眇目老嫗和黑衣老者的臉色立即都變了,眇目老嫗沉聲道:「你怎麼知道這兩句詩?」

    「老先生,老夫人,這兩句詩的意思,你們是明白的,是嗎?」

    黑衣老者突然長歎一聲,沉聲道:「小姑娘,你究竟是什麼人?」

    「小女子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情字,是『天涯海閣』的老闆。」

    「歐陽情?『天涯海閣』的老闆?很好,我老頭子也賣你一個情面,絕不在這裡動手。」黑衣老者回頭對著洪不諱陰惻惻一笑,冷冷道,「那東西我們志在必得,只要你離開『天涯海閣』,就絕對逃不出金陵城。」

    眇目老嫗道:「就算你們走出了金陵城,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洪不諱臉色煞白,皸裂的嘴唇幾乎被他自己的鋼牙咬出血來。

    黑衣老者對歐陽情裂嘴一笑,道:「小姑娘,下次我老頭子要是來這裡討幾杯酒喝,你可千萬不能拿一壺尿來。」

    歐陽情莞爾,輕搖螓首,笑道:「小女子一定會拿出最好的美酒招待老先生。」

    「小姑娘最會騙人的,還是別相信的好。」黑衣老者搖搖頭,向眇目老嫗、龍大少招了招手,歎道,「走吧!」

    他居然真的說走就走,絕不停留。

    龍大少匆匆跟出,只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道:「歐陽姑娘,打擾了,告辭!」

    歐陽情淡淡道:「不送,請!」

    這一下變故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本是一場在所難免、腥風血雨的決鬥,只是因為歐陽情的出現,結局就完全改變了。

    安柔提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輕輕道:「大當家,你早就該來了。」

    「有些事遲早都要發生,早一點來,晚一點來並沒有什麼不同。」

    「來了,總比不來的好。」

    歐陽情眼波流動,靜靜瞧了身子站得筆直的任我殺一眼,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最終停留在米玨臉上。

    米玨竟似有些慌亂,連忙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倉促地掩飾著窘態。

    「這位就是米先生?」歐陽情緩緩道,「聽說米先生才高八斗,能吟善賦,今日終於有緣一見,小女子三生有幸。」

    米玨微笑道:「歐陽姑娘才是真正的高人,兵不刃血,三言兩語就平息了這場風波。」

    「這自然還要多謝各位賞臉。」歐陽情妙目一轉,又看了任我殺一眼,欲言又止。

    米玨笑了笑,道:「這位是任兄弟,是在下的朋友。」

    「相逢不如偶遇。就由小女子作東,請兩位喝幾杯如何?」

    「姑娘美意,誰能忍心拒絕呢?」美人如玉酒醉人,只有瘋子才會拒絕這款款的盛情。

    可是偏偏就有人願意做瘋子。任我殺倏然回頭,一雙冷漠的眼睛盯著歐陽情溫柔的雙眸,絕無表情地道:「我從來都不需要女人請客。」

    從歐陽情出現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人敢面對她的目光,因為沒有人能抗拒她的眼神。但是這個冷漠的少年,居然就這樣面對面地直視著她,目光冷得就像出鞘的刀。

    歐陽情的眼眸依然溫柔如水,卻已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注視,不是因為他目光太冷,而是因為……因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心緒已經完全亂了,彷彿滿天紛飛的紙鶴。究竟是因為什麼?居然連她自己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女人的情,我也從來都不領的,所以,你雖然阻止了這場決鬥,但是我絕不會感激你。」

    歐陽情垂下螓首,輕輕道:「你根本不必感激我,我這麼做,也是為了『天涯海閣』的名譽。」

    任我殺回頭望著米玨,緩緩道:「米兄,小弟先告辭了。」

    米玨怔怔道:「你這就要走了麼?去哪裡?」

    任我殺微一沉默,輕輕一聲歎息,神情間止不住露出一種落寞和憂傷,緩緩道:「天大地大,總有地方可以去的。」

    他苦笑著,拔腿就走,如一片枯葉般飄然下樓,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

    米玨喚道:「小兄弟,等一等。」

    任我殺似乎並沒有等他的意思,頭也不回,已然走出了「天涯海閣」。

    米玨一聲輕歎,苦笑道:「歐陽姑娘,在下這位朋友性情如此,失禮莫怪。」

    「嗯!」歐陽情望著任我殺漸去漸遠的背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迷濛,似乎正在沉思。

    「兩位姑娘,在下告辭了。」米玨拱手一揖,不敢再看歐陽情的眼睛,也不敢再看安柔一眼,匆匆而去。

    安柔緩緩靠近歐陽情,輕輕道:「他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殺手。」

    歐陽情蹙眉道:「他?」

    「那個冷漠的少年。」

    「他是殺手?」

    「『一刀兩斷』任我殺,據說龍少雲就是死在他的刀下。雖然這個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看起來並不討厭。」

    「嗯!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你好像也變成了講故事的人。」安柔忍不住笑道。

    歐陽情也笑了,悠然道:「我不喜歡講故事,但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

    長街落寞。雪,飄飄揚揚,彷彿纏綿的情絲,剪不斷,理還亂。

    任我殺踏著滿地白雪緩步而行,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很堅定,彷彿不願意浪費每一分力氣。

    米玨很快就追上了他,相偕同行。兩個人都在沉默著,一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直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任我殺倏然駐足,米玨立即也停住了腳步。

    任我殺抬頭望著天空,輕輕一聲長歎,緩緩道:「米兄,如果人生也有這麼一個十字路口,你會選擇怎麼走?」

    米玨想了想,道:「我希望每天都可以見到陽光,可以聽見笑聲,所以,我一定會往有陽光和朋友的方向往前走。」

    「我不能。我不敢想像明天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所以我只能繼續走完我正在走的路。」

    「你可以回頭,你還年輕,依然還可以選擇。」

    「如果一個人一開始就發現自己走錯了路,也許還可以回頭,但是我已經走到了絕路,再回頭,只怕已經很難很難。」

    「再多麼難走的路,都是人用自己的腳走出來的。」米玨微笑道。

    「我心已死,何必回頭?」

    「小兄弟,雖然你從不說出你的故事,但我知道,你一定曾經有過傷心、痛苦的過去,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才使你走錯了路?」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任我殺輕輕揮一揮手,「留住回憶,才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小兄弟,你如此自暴自棄,只是在折磨自己。」

    任我殺咬著牙,沉默了半天,突然笑道:「米兄,你想家了嗎?」

    提起家,米玨也笑了,臉上的陰霾剎那間被一掃而盡,點頭道:「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回家了。家,對於每一個遊子來說,是記憶裡最深刻的東西。」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最好明天就可以起程。」

    「我跟你一起上天山。」

    米玨大笑道:「天山雪景可謂一絕,還有那裡的人也都熱情好客,你這一去,也許就永遠都不願意再回來了。」

    任我殺不禁也笑了,悠然道:「我本來就是一個不知明天、也沒有根的浪子,就像水上浮萍,飄到哪裡就是哪裡,又何必還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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