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閃動,接連八聲慘叫,此起彼落,血雨紛飛。
「我說過,誰也不能動他。」這人收劍而立,隨手輕揮,劍花飛舞,回頭笑了笑,「小兄弟,看來我還是來遲了一步。」
「你本不該來。」任我殺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我非來不可。」這人也歎了口氣,「你的傷……」
他的話沒有說完,人群中一個黑衣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聲音:「這小子刺殺了龍老爺,我們奉命捉拿刺客,閣下何必多管閒事?」
這人從容一笑:「你們豈非也是多管閒事?龍少雲的死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食君之祿,奉君之事。」
「善惡不分,忠奸莫辨,枉你們還是江湖好漢,自欺欺人!」
「閣下是什麼人?」
這人沉吟半晌,緩緩說道:「『天山一劍』米玨。」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最震驚的人是任我殺。米高居然就是當今天山派掌門人,「天山六傑」之首「天山一劍」米玨?沒聽說過這個人的人實在很少,因為「天山一劍」就像「殺手無情」、「一刀兩斷」一樣出名。當年,上一代掌門「天山神劍」米松劍法出神入化,手中一口「無情斷腸劍」,曾經飲盡宵小之血,啖盡惡人之肉,何等威風?據說其子「天山一劍」年紀不過三十四、五,但無論武功還是劍法和輕功,都絕不在乃父之下,大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勢。
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冷笑道:「你是『天山一劍』?」
「你不相信?」米玨手中的劍輕輕一抖,黑夜中突然綻放出一朵碗大的花朵。這花朵猶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但它的影子卻依然存留於虛空,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心中。
有人大聲道:「不錯,這一招正是天山派劍法中的一式,『寒梅傲霜』。這一招只有天山派掌門才能使,我曾見米松米大俠使過,別人是學不來的。」
「果然是米大俠。」一個黑衣人隨即附和,「我曾與『天山一劍』有過一面之緣,這位的確就是米大俠。」
「難得江湖上的朋友還記得在下這個人。」米玨淡淡一笑,「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何必為了龍少雲而傷了和氣?你們如此以自家性命苦苦相逼,豈非大違武之一道?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可是……龍老爺之死……」一個黑衣人遲疑著,回首看了看身後的同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定奪。
「如果各位一定不肯這麼做,我也無法可說,只是……」米玨語聲一頓,冷冷道,「只是我一定會拼盡全力幫助我的朋友。各位雖然人多勢眾,卻也未必可以留住我們,如果不相信,盡可一試。」
沒有人願意嘗試,沒有人願意冒險。「天山一劍」是一代大俠,和這種人為敵,絕對是一種很愚蠢的事情,所以他們很快就消失了。這些人來如鬼魅,去時也如地獄幽靈,頃刻間就已全都隱入黑暗中。
任我殺靜靜瞧著米玨,冰冷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些複雜,是仰慕,也是敬佩,更多的是感動,輕輕一歎,緩緩道:「你真的是『天山一劍』?」
「是真是假,都沒有什麼關係,無論我是誰,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大俠與殺手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居然可以成為朋友,這對任我殺而言,是幸運,還是一種諷刺?
任我殺又是一聲輕歎,左手突然一動,剎那之間已多了一把劍,劍未出鞘,寒光卻已流動。他把劍遞給米玨,緩緩道:「米兄,你可認得此劍?」
米玨目光一瞥,臉上立即變了顏色,失聲道:「『無情斷腸劍』!」他緩緩接過寶劍,剎那間呆呆地怔在那裡,久久無言,心頭是喜是悲是何種滋味,只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任我殺望向長街,但見長街血流成河,屍身狼藉,充滿了淒厲、肅殺之意,說不出的恐怖。
飛雪連綿,就像是旅人對家的思念、妻子對丈夫的叮嚀般剪也剪不斷,一刻也不能停止。
米玨和任我殺回到百花樓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梁百兆只說了兩句話:「你受了傷?」「傷有多重?」
任我殺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龍少雲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不必問。米先生告訴我,你一定不會失手,你若失手,就一定不會再回來了,因為……那個時候你已經是個死人。」
「如果不是米兄及時出現,我早已是個死人。」
「我說過,龍少雲並不是一個很好對付的人,你一定也吃了不少苦頭。」梁百兆緩緩從身邊的幾上拿起一疊銀票,「這是你的酬金,你一定要收下。」
銀票很厚,全都是一千兩一張,至少也有五百張。
「這是大通寶鈔,現在市面上最通行的一種,無論塞北還是江南,只要是在中土,每一家錢莊都可以兌現。」
自古以來,財富的誘惑一直沒有人可以輕易拒絕,因為金錢可以創造出很多東西,就連堂堂一國,如果失去它的維持,江山朝夕不可保。
任我殺卻連看也不看它們一眼,淡淡道:「不必。對我來說,龍少雲這條命一文不值,因為他本來就該死。」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他消失?」梁百兆沉默半晌,緩緩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直以來,我與他在生意上糾紛不斷。三年前,他派人劫走我一批貨物,我兒子尋他討回,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悲憤之餘,也將他的兒子打成了廢人。其實以龍少雲的能力,完全可以一舉將我置於死地,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要我活著,孤單單地活下去,看著他不擇手段一點一點蠶食我的資產,直到我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和喪子之痛慢慢老死。其實這三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心灰意冷,無心經營,生意已一落千丈,家道中落。我遣散門客,就是擔心會連累他們,只有米先生一人始終不願離開……」
米玨忍不住低聲道:「其實我留下來,是因為心事未了……」
梁百兆左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點頭道:「米先生的來歷,我早已隱約猜到幾分,現在我已可完全斷定你真正的身份。你應該就是天山派當今掌門人,『天山一劍』米玨米大俠。」
「三年前,先父身患重病,我攜拙荊下山尋藥,回到天山才知道本派鎮山之寶『無情斷腸劍』已然被盜。先父因此而終日愧疚,終於不治而逝。我下山尋找此劍,幾乎走遍了中華大半河山,卻始終沒有下落。後來我聽說此劍曾在金陵出現過,所以才來投奔老爺府下。」
「現在有沒有眉目?」
米玨輕輕揚起手中的「無情斷腸劍」,道:「原來此劍一直就在龍少雲手裡,若非老爺你僱請小兄弟刺殺他,只怕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善惡因果,皆有循環。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如今梁老爺的怨仇已了,此劍也已失而復得,如此好事,當浮一大白。」
那一次,三人俱都醉得狂吐不止;這一醉,就是三天兩夜。
米玨悠悠醒來時,已是午後,梁百兆依然呼呼大睡,任我殺卻不見了蹤影。宿酒最令人頭痛,他用力甩了甩頭,這種感覺雖未消失,卻一眼瞥見了任我殺。任我殺站在窗外的露台上,似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挪動過,頭髮沾滿了雪花,像一支標槍般站在那裡。
聽見腳步聲,任我殺沒有回頭,低沉著聲音道:「米兄,你醒了。」
米玨站在他的身邊,笑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醉過了。」
「這一醉醒來,感覺真好,就像重獲新生一樣。」
米玨又笑了笑,目光一瞥,突然看見任我殺手裡拿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問道:「這是什麼?」
「米兄問的是這個麼?」任我殺揚起手,把手中的小冊子遞過去,「這是我的日記,殺人日記。」
「殺人日記?」米玨接過來翻開,一行行蒼勁豪邁、龍飛鳳舞的柳體字立即躍映眼前。字是好字,幾乎可以直追當年的柳公權,可惜字裡行間卻隱隱透出一種濃濃的殺氣。
日記是這樣寫的:
一號:「塞北狂龍」宋流雲,三十八歲,師承塞北宋一多,於五月初五陳屍杭州西湖;「鐵蠍子」趙奇出價白銀五千兩。
二號:「追風劍」柳風鳴,二十八歲,師承少林掌門天羅方丈,於七月十八日陳屍少室山中;「浪子劍」江不雲出價白銀七千八百兩。
三號:「玉手情魔」李花艷,女,三十二歲,師承苗疆陰婆子,於八月十五中秋月圓之夜陳屍洞庭湖畔;「風流小王侯」百里亭出價白銀一萬三千兩。
四號:「多情劍客」衿明,二十五歲,師承武當掌門雲虛子,於十月初三陳屍家中書房;「公子多情」花染出價白銀一萬兩。
五號:「索命刀」,二十九歲,來歷不詳,於十二月十三日陳屍荒野;江南飛龍堡堡主宋飛騰出價白銀九千六百兩。
六號:「玉面魔鬼」龍少雲,六十一歲,有一子龍大少,於十二月十六日凌晨陳屍苦水鎮聽濤軒;分文不值。
米玨緩緩合上日記,輕輕歎了口氣。他原以為任我殺年紀不過二十,出道也尚不足一年,卻想不到到目前為止,他居然已經殺了六個人。這六個人居然全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也許,他低估了任我殺,這個少年殺手遠遠比他想像中的還可怕,更神秘。
「逝者逝矣,你記下這些事難道只是為了留作紀念?」
「這是我成長的過程。」
「你至少做錯了一件事。」米玨搖頭道,「你是殺手,殺人只是因為受雇於人,那些人的死本與你無關,可是一旦這些僱主的身份被洩露出去,你的麻煩也就跟著來了。苗疆陰婆子、塞北宋一多這些人倒還不足為懼,可是你居然還招惹上了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這日子可就不好過了。還有那些僱主,一定會懷疑你出賣了他們,到時你豈非就成了眾矢之的,群起而攻之?」
任我殺沉默了許久,忽然仰天歎道:「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你有沒有想過,江湖很可能因此而掀起腥風血雨,不斷的尋仇,無盡的殺戮,再無安寧之日,有些人妻離子散,有些人家破人亡,有些人亡命天涯,四處都是那些流浪的乞丐、無家可歸的孤兒……」
任我殺抬起頭,望著遠方,緩緩道:「我也是一個孤兒,曾經流浪過……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名字,我的童年就是在流浪和乞討中渡過的,從一開始,我就恨透了這個世界。但是上蒼永遠都是公平、公正的,他讓你失去一樣東西,必然會讓你得到另一樣東西,甚至更多。」
米玨默然無語,他有一個金色、快樂的童年,根本沒有嘗試過那種悲慘的生活,但他卻能想像出其中的淒苦和傷痛。
「每殺死一個人,我就可以得到一筆不少的佣金,可是到現在我還是一個很貧窮的流浪殺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米玨沒有回答,他知道任我殺一定會說下去。
「每次拿到殺人的酬金,我都分散了給了那些孤兒、乞丐,那些生活困苦的窮人。這些人比我更需要錢。」
米玨猛然怔住,只覺得喉嚨發苦,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事實上,他還能說什麼?有誰可以想像得到,像任我殺這樣一個殺手,居然是如此的善良、淳樸,寧願散盡用鮮血和生命拼回來的財富,也要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這樣一個殺手,你說是無情還是有情?這樣一個殺手,你說是好人還是壞人?殺手本應該冷血無情,否則就很難達到成功的巔峰,像任我殺這種人,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遠離失敗?是他善良的本性?是他的愛心?還是……這種心懷天下的仁者胸襟,與那些專門劫富濟貧的俠盜們又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也許就是俠盜不過是「賊」,是綠林好漢;殺手,卻是江湖上最下流、最卑賤的那種人。
米玨凝視著身邊這個神秘而可怕的殺手,感覺有些陌生,卻又那麼熟悉。他究竟有過怎麼樣的一段過去?他所經歷的人生,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日子?也許,他的遭遇比誰都曲折、滄桑。但是他實在是個倔強、堅毅的人,沙漠的烈日風沙,大海的狂濤駭浪,也許都不能把他擊倒,崩潰他的意志。他的人,看起來有一種蒼松的勁、小草的韌、冰雪的冷,但他的內心,也許是柔弱的,尤其他的情感,雖然豐富,卻很容易潰散。
米玨長歎一聲,目光緩緩從任我殺身上移開,望著飄飛的雪,輕聲道:「小兄弟,你有沒有想過退出這個是是非非、紛紛擾擾的江湖,做一個快樂的自由人?」
「既然選擇了這一條路,不管可以走多遠,都必須走下去。」任我殺俊臉忽然扭曲,緩緩道,「從我踏入這江湖的第一步開始,我就已經死了,至少我的心死了。死並不可怕,殺人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死。」
「我不懂。」
「殺手總難免會死在別人手裡,所以,每一次殺人的時候,我都當作自己也已經死了。」
米玨雖然還是不懂,但他知道任我殺必有苦衷,一言難盡的苦衷。他是聰明人,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問。
「很多人都認為,殺手冷血無情,卻不知道,有時候,殺手根本別無選擇。」
「你不是。你也有感情。」
「我有,而且我的感情並不比別人淺薄。」任我殺居然沒有否認。
「所以,做殺手並不適合你,從一開始你就錯了。」米玨長長歎了口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曾經一定有過美好的生活,選擇這條路,你一定也是出於無奈……」
「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任我殺立即打斷道,「我說過,一個人一旦走錯了路,就很可能永遠都不能再回頭了。」
一個人一旦走錯了路,就很可能永遠都不能再回頭。為什麼不能回頭?答案,也許只有任我殺自己知道。
一個流浪的殺手,往事如煙,既不必回憶,也無須憑弔,明天是個什麼樣的日子,也已變得不再重要。有時候,人的確應該學會遺忘,忘記過去,也不必憧憬未來。任我殺就是這種人,只可惜遺忘對他而言,並不是一種幸福,反而是種痛苦,即使他從來不敢想像他的明天是否會有陽光。
米玨和任我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米玨天生就屬於江湖,從初出道到現在,家世帶給他的光環和榮耀就從未褪色,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恭恭敬敬地尊稱一聲「大俠」。任我殺呢?他只不過是一個殺手而已。不同的身世,不同的遭遇,米玨又怎麼會明白任我殺此時此刻的心態?
「小兄弟,你不肯放手,是不是想成為最有名、最成功的殺手?」
「我現在就已經很有名,但並不是最成功的。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才是最成功的真正的殺手。」
「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的確是一個真正的成功的殺手。他不僅無情,亦無愛無恨,甚至無我。
燕重衣用劍,但他的劍法並無招式。他殺人只有一種方法——一劍穿喉。他的劍很快,快到沒有人能看見他在何時拔劍,何時出劍,甚至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的劍是如何刺入對手的咽喉。
江湖上一直有一種傳說,傳說他是當年「白衣殺手」冷落的傳人,因為他們的劍法同樣的快、狠、準,殺人的手法也如出一轍。在他的劍下,無論是誰,幾乎都沒有生還的機會。
讓人最頭痛的卻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不怕死、永不放棄的精神。他不僅能拚命,還能玩命,甚至賭命。有一次他與一個高手決鬥,居然挨了那人六六三十六刀,最後才一劍刺穿了那人的喉嚨。
燕重衣為人亦正亦邪,可以不為什麼而殺人,也可以不為什麼而救人。
三年前,他邀請了八位江湖上可怕的獨行殺手,組織成一個「殺手組織」。這個殺手組織就叫「九條龍」,按年齡依次排行,燕重衣排行第六。但在九個人中,他的武功最好,威信最高,而且殺人從未有過失手的記錄,所以他就成為了這個殺手組織的首腦「青龍」。
他原來當然並不叫燕重衣,但他真正的姓名卻從來都沒有人知道。
三年以來,殺手組織的人員仍然未變,可是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卻都已經改變了,「九條龍」終於在江湖上佔據了一席之地。他們守信、重義氣,絕不濫殺,死在他們手裡的人大都是些道貌岸然、沽名釣譽之輩。
可是江湖中卻很少人喜歡這個殺手組織,因為他們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獨來獨往,根本不屑與武林各大門派往來。不能否定的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殺手之王」的地位始終都沒有人可以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