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相交,龍少雲突覺一股大力傳來,手掌一麻,劍已脫手飛出,「噗哧」,鏗然有聲,利劍穿梁而過,刺破了瓦片。
「第一招。」任我殺冷冷道。
龍少雲立即飛身而退,他的身法並不慢,但任我殺比他更快。
任我殺就像是附骨之蛆,如影隨形,冷冷道:「我說過,你必須死。」
他手中的刀忽然掠起,這一刀既平凡又普通,簡直沒有招式,可是它太快,太穩。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快,也沒有人能想像到這一刀的穩。
刀光突然消失。沒有血,但龍少雲卻已經聞到了血的味道。
任我殺依然像標槍一般站得筆直,手中的刀已不見了——刀在,在它應該在的地方。他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緩緩道:「第二招。」
龍少雲並沒有感到疼痛,心裡卻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分離。他的臉完全被這種可怕和驚慌扭曲,嘶聲道:「你殺了我,日後必然會有一個人為我復仇,他不一定會像你殺我一樣殺死你,卻一定會讓你活著比死還痛苦,連乞丐都不如。」
任我殺臉色漠然,靜靜地聽著。
龍少雲喘了口氣,又恨恨道:「我知道一定是梁百兆叫你來的。我死了,他一定也會給我陪葬,甚至還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這是利息……」
他的臉孔變得像來自地獄的惡魔般猙獰、恐怖,厲聲道:「你殺了我,一樣也走不出苦水鎮……」
話音未落,他突然感到自腰以下的肢體就倒了下去,然後他的上半身才從半空中摔落,他的身軀居然被任我殺攔腰斬成兩截——一刀兩斷。這時候,他的眼珠子才凸出來,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切居然是真的。他連任我殺的刀都沒有看見,就已經死在這把看不見的刀下。
「秘密就是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任我殺嘴角上揚,勾起一抹冷笑,緩緩轉身,望著窗外的飛雪,突然想起龍少雲臨死前說的話:「你殺了我,日後必然會有一個人為我復仇,他不一定會像你殺我一樣殺死你,卻一定會讓你活著比死還痛苦,連乞丐都不如。」
這個復仇的人會是什麼人?他和龍少雲有什麼關係?和龍少雲關係最深的人,當然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這個人當然是一個既可怕又很難對付的人,也許他比豺狼更凶殘,比毒蛇更狠毒,有著岩石般的堅忍,也有風雪般的殘酷。
任我殺沒有再想下去,這一切,已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浪子,一個殺手。殺手的命運只有兩種,殺人和被殺;浪子的命運也不是他自己可以掌控的。
去日之日,如煙匆匆不可留,而來日……他還有來日嗎?對於一個漂泊天涯、沒有歸宿的浪子殺手,明天是怎樣的一個日子?
沒有明天,他從未憧憬過他的將來!他的心已死,靈魂早已麻木,每一次從黑暗中走過,看見這俗世的光明,他就深深地覺得這是種痛苦和不幸。死和痛苦都不可怕,活著,才是他生命的深淵!
四更已過,夜色似乎更加深沉,窗外的雪依然很白。
梁百兆踱著步子,在小樓裡來來回回也不知徘徊了多少次。米高始終坐在椅子上,已經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了。終於還是梁百兆打破了沉默,他看著米高,緩緩道:「米先生,你看他還會不會回來?」
「會,他一定會。」
梁百兆皺眉道:「可是此時他應該回來了……」
米高也皺起了眉頭,陷入了沉思中。
梁百兆輕咳一聲,道:「他……會不會毀約?」
「不會。他不是這種人。」
「龍少雲本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據我所知,這五年來至少有十一個想刺殺他的武林高手闖入聽濤軒,卻沒有一個活著走出來。」梁百兆一聲輕歎,「你覺得他會不會失手?」
米高怔了怔,道:「連『索命刀』都死在他的刀下,龍少雲又有何懼?」
「你千萬不能小看龍少雲,就算任我殺可以把他斬於刀下,只怕也很難離開苦水鎮。」
「為什麼?」
「因為苦水鎮是龍少雲的地方,是江湖上的『魔鬼禁地』。也許……任我殺現在的處境並沒有我們所想像的那麼安全,我本來不該讓他一個人孤身涉險的……」
梁百兆的話還沒有說完,米高突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道:「我想,我應該去看看……」
話音未落,他的人已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衝進了飛雪飄揚的茫茫夜色。
米高居然也會武功?而且還絕對是個武林高手。米高投奔梁百兆已一年有餘,從未顯露過武功,這一次是什麼讓他如此情急?難道這就是友情的力量?
「原來米先生的武功比我想像中的還好。」梁百兆望著米高轉瞬消失的身影,似乎有些驚訝,微笑著歎了口氣,忽然一聲輕「咦」,彷彿發現了什麼,喃喃道,「他這手輕功豈非就是天山派的『飄雪流雲』?莫非米先生竟是……」
長街落寞,雪白如洗;風欲靜,而雪未止。黑色的夜,白色的雪,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氣息正在悄悄蔓延。
任我殺一步一步地走在鋪滿了雪的長街上。他走的很慢,腳步沉穩有力,每一步踏出,白雪就出現一隻深深的腳印。他的呼吸輕柔而均勻,全身的肌肉卻都已繃緊。他突然發覺,這條長街不但寂靜得詭異、可怕,而且還隱藏著一種看不見的殺機。
他不禁想起龍少雲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殺了我,一樣也走不出苦水鎮……」
也許,龍少雲並沒有說謊。任我殺長長吸了一口氣,瞳孔漸漸收縮,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每一步都走得更小心翼翼。
這個晚上,注定要發生許多事情,包括死亡。
任我殺走出十步,遠處突然傳來犬吠,一聲又一聲,長而刺耳。他的瞳孔再次收縮,又擴張,那股殺氣似乎已越來越濃,就像長街的雪,冰冷刺骨。
犬吠倏然終止!任我殺倏地駐足,心道:「來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破空之聲連綿響起,至少有十七、八件暗器從各自不同的方向向他射來。暗器快、準、穩、狠,幾乎不帶聲息,除了風的聲音。
夜黑天高,無星、無月,但是這些暗器卻在黑暗中發出一種藍光。
任我殺明白,潛伏的狙擊手一定要把他置於死地。暗器來其不意,來得突然,他似乎已無可閃避,就在這時,他竟突然不見了。他只是輕輕一閃,著地滾入左邊最近的一間屋子,幾乎是在同時掀脫了木門,隱身在木門之後。「奪奪奪」之聲連綿不絕,每一件暗器全都沒有落空,釘入了門板之中。若非他見機極快,輕功高絕,縱然有一百個任我殺,只怕也已變成了刺蝟。
任我殺還未站起身子,對面的屋子的門突然倒了下來,長街上已多了八個手持長刀的黑衣人。
一人大喝道:「出來,你逃不掉的。」話聲中,八把長刀著地捲來。
任我殺沉喝一聲,左手猛一用力,深厚的掌力自手中逼入木門,「嗤嗤嗤」之聲不絕於耳,釘在木板上的暗器都被他的掌力逼了出來,射向那八個黑衣人。
那八個黑衣人簡直連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招,有人大叫:「散開。」
八個人一齊揮刀,一齊閃避,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八聲慘叫、厲嚎,然後靜止。八個人一齊倒下——這些暗器,居然沒有一件沒有淬過見血封喉的毒藥。
任我殺長身而起,還未衝出這間陰暗的屋子,一股勁風已自他身後撲到——這屋子居然還藏著人。任我殺沒有回頭,只是淡然一笑,然後寒光倏閃,左手已多了一把刀。那把奇詭的刀,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它又無所不在。他隨手一揮,刀光閃電般向後劃去,只聽一聲慘叫,黑暗中鮮紅的血飛濺而起,這一刀斬斷了那人的腰——一刀兩斷。
任我殺一擊即中,立即衝了出去。他剛剛站穩腳步,就發現長街已站滿了人。數十個黑衣人立即將他圍堵得水洩不通。
有人大聲喝道:「你逃不了的,這裡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任我殺身子又如標槍般站得筆直,冷笑道:「誰說要逃?」他非但不逃,反而往人最多的方向衝了過去。既然身陷重圍,就必須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這是任我殺的原則,縱然龍潭虎穴,他從來都不逃。這世上從來都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江湖上一直有一個傳說,傳說「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不僅劍法很好,拼起命來簡直就像賭博。可是任我殺拚命的時候非但很像賭博,更像在玩命。他像離弦的箭,又如憤怒的狂龍,揮刀衝出。他的刀化作一條白龍,所經之處,血花紛飛,屍倒如山。
長街本如洗,此時卻已被鮮血染紅。白的雪,紅的血,更增添了夜的詭異,死亡的恐怖。
雪夜中不斷傳出黑衣人的尖叫、慘嚎,一批衝近任我殺的黑衣人倒下,又一批已如潮似浪般圍攻而來,十八般兵器交錯縱橫。任我殺並不畏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衝出重圍。」如果想要衝出重圍,就只有殺開一條血路,然後踩著這些人的屍體離開這裡。
任我殺並不想死,至少不應該死在這裡,死在這個時候。這個世界有時候雖然很醜惡,但畢竟還有美好的一面。任何美好都值得留戀,譬如朋友,譬如酒。
第二批黑衣人倒下的時候,任我殺的身上又多了兩道傷口。一道是刀傷,傷在右肩,傷口長三寸;一道是劍傷,傷在右肋,傷口長一寸。這兩道傷口並不算重,但血流不止。
任我殺已經沒有時間包紮傷口,因為又一批黑衣人衝了過來。他聳了聳左肩,一聲長嘯,揮刀衝出。刀光閃處,三個黑衣人倒下。任我殺身形不停,狂奔而出,忽然身後掠起一陣疾風。他手中的刀立即反手斬出,背後的人悶哼一聲,仆倒在地,然而他的背脊也捱了一記重拳。
任我殺衝勢未歇,前面一根長及一丈的銀槍已在等著他了。他忽然感到胸膛一涼,槍頭已入肉三分。他已無路可走,再向前走一步,胸膛勢必被長槍刺穿。他低聲怒吼,手中的刀向前撩起,「崩」地一聲,斬斷槍頭,一俯身,順勢斜滾過去。
那使槍的人眼前一花,任我殺已不見了蹤影。忽然之間,他只感到腰際一涼,「噗噗」兩聲,他的身子已被任我殺斬成兩截。
任我殺一刀得手,人已如閃電般撲入黑暗之中,他太累了,必須休息。
任我殺躲在一間陰暗的屋子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三處傷口如火灼一般刺痛。但他是殺手,殺手的意志和忍耐都非常人可比,這點傷並不算得了什麼。
任我殺拔下胸前的槍頭,就聽見長街中有人在大聲怒罵,也有人在大聲叱喝:「直娘賊,王八蛋……」「出來,你逃不了的。」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任我殺又想起了龍少雲的最後一句話:「你殺了我,一樣也走不出苦水鎮……」
任我殺暗暗苦笑,剛才與龍少雲那一番糾纏,顯然已驚動了所有人,所以他們才布下天羅地網,等君入甕,作困獸鬥。
「龜孫子,膽小鬼,躲躲藏藏算什麼好漢?出來,你為什麼不敢出來?」外面又傳來罵聲。
我為什麼不敢出去?任我殺心中猛然升騰起一股怒火,他是一個倔強的殺手,絕不容許別人侮辱。就算死,也要死得有自己的尊嚴。
那個人還在破口大罵,一條人影突然從黑暗中飛掠過來,瞬間已到了他的身邊。他大吃一驚,倉皇而退,振臂大呼:「大夥兒一齊上,殺了這小子,龍大少必有重賞……」
語聲突然中止,他的人已被斬成兩截——好快的刀,好準的手法。
任我殺傲然而立,冷冷道:「誰侮辱我,誰就得死。」
他剛剛說完這句話,「噗哧」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整條左臂就像是一條被打中了七寸的毒蛇,軟綿綿地垂落下來,再也無力揚起。剛才那一刀,幾乎已耗盡了他最後一分力氣。
一個黑衣人大聲道:「如果你現在還能接我一刀,我就放你走。」
刀光一閃,一把雁翎刀凌空劈落。天旋,地轉。這一刀好快、好狠,刀風就像無情的風雪恣意地呼嘯著。
雪紛飛。血呢?是不是也會像它一樣翩然起舞?
任我殺已無力再接下這一刀。他的身子依然站得筆直,可是這一刀立即就可以把他分成兩半,他已經放棄了抵抗。他不怕死,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死過一次。死亡,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血染長街,也染紅了雪。
長街遍地都是殘缺的屍首,有的手或腳不翼而飛,有的卻是好好一個身子變成了兩段,不多不少,整整六十八具屍體。
這六十八個人,全都死在任我殺那把神秘、看不見的刀下。殺人的人,總難免也會死在別人的手裡。
夜,很黑,因為太黑,所以恐怖。隨風飄揚的雪花,似乎正在譜寫一首英雄悲歌。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破空之聲突然響起,「呼」地一聲,一件物事彷彿從天外飛來,恰巧撞中刀鋒。又是「呼」地一聲,雁翎刀從任我殺的身邊削過,重重磕在雪上,雪花飛濺。
那人驚愕之餘,還來不及再次出手,任我殺已一刀揮出。刀光一閃,這一次斬的不是腰,是喉嚨。
一刀既出,絕不落空。任我殺在沒有把握的時候,從不輕易出手;他殺人極少失手,所以到現在他還活著。沒有人可以否認,任我殺的運氣的確一向都比別人要好很多,而且他每一次都能把握住機會。
刀光忽斂。一顆人頭沖天而起,跌落下來的時候,那人的屍身才迎面倒下。
雪飛,血濺!
任我殺本已是刀上之俎,死的那個人卻偏偏不是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所有人都突然怔住。
遲疑、驚駭僅只頃刻。誰也不相信這個邪,有人狂吼,飛身撲上,七、八條黑影在飄揚的雪花中交錯飛舞。
任我殺沒有動,彷彿一座冰山平靜地站在那裡,這一次,他的手真的再無力揚起。
在死神面前,他顯得很鎮靜,很坦然。現在,沒有人可以救他,在這個時候,絕不可能還會發生奇跡。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任我殺必死無疑的時候,他卻偏偏沒有死。
「誰若敢動他一根毫毛,我一定會讓誰死得很難看。」溫和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悸的話語。
一個人像流星飛瀉,又彷彿一片浮雲從天而降,擋在任我殺的身前。他手中有劍,劍長三尺,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鋼劍。
這時那八條黑影堪堪撲到,這人冷哼一聲,然後出劍——好快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