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鎮只有一條筆直的長街和三條橫街,居民共三十二戶,比起繁榮昌盛的金陵城,這裡簡直變成了窮山惡水。三更剛過,沒有犬吠,也沒有喧嘩,整個苦水鎮就如一座墳墓,寂靜而荒涼。
長街的盡頭,就是龍府。龍少雲顯然比梁百兆更懂得「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的道理,府邸遠比梁府更豪華,更雄偉。聽濤軒雖然位於龍府中心,卻是個非常幽靜的地方。任我殺只是奇怪,這座小樓為什麼要叫做「聽濤軒」,因為在這裡絕對看不見海,除了種著三五十株梅樹外,還有著十數株蒼松,幾千竿修竹。風拂起時,雪落無痕,樹枝搖曳,竹影婆娑。
看著如海的竹林,任我殺想起了百花樓的那一片花海,終於明白聽濤軒既然無海,為什麼偏偏還取名「聽濤」。他暗暗歎了口氣,飛身掠起,在飄飛著細雪的暗夜中宛如一隻大鳥,悄無聲息地落在聽濤軒的最高處,然後一個「倒捲簾」,雙腳足尖勾住飛簷一角,整個身子都倒掛在空中。
窗戶是開著的,他很容易地看清楚了屋中的一切。閣樓內,布幔輕垂,隨風而動,左右各有一根巨燭高燃,中間一張矮几上放著一隻銅爐,爐中一圈龍涎香花火閃爍,香煙裊裊,香氣氤氳。這香氣,明顯有些刺激,毫無百花樓內的清淡和舒適。屋內一盆炭火燒得正旺,熊熊火焰發出陣陣暖流,驅散了暗夜中流動的寒意。與溫暖如春的百花樓相比,這樓閣雖也寧靜幽香,卻少一份祥和,多一種神秘,讓人不安而厭煩。
在這個感覺並不是很舒服的樓閣裡,卻有個看起來很慈祥、很安靜的花甲老人。這老人坐在墊著塊虎皮的搖椅上,身上穿著件嶄新而名貴的貂裘,在他一伸手就可以觸及的另一張矮几上,是一盞熱霧繚繞的香茗。他本來面對著窗戶,一雙如煙的目光一直望著窗外飛揚的雪,卻偏偏沒有發現窗外居然有人在窺探,忽然緩緩闔上眼睛,一臉安詳,一臉從容。
任我殺輕輕皺著眉,有些遲疑,忽然咬了咬牙,一個翻身,整個人就好像一片雪花輕飄飄從窗子裡面鑽了進去,無聲無息地站在這老人面前。這老人竟似沒有發覺異樣,仍然閉著雙眼,好像已經睡著了。
風從敞開的窗子吹拂進來,夾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這老人的手忽然一抖,竟感到有一種氣息正在緩緩逼近他的身體——一股濃濃的殺氣,隨風而來。他倏地睜開眼睛,立即就看見了一個少年像一支標槍般筆直地站在那裡,冷得像風,冷得像雪,但他並沒有絲毫的驚慌,甚至沒有一絲詫異,只是看了任我殺一眼,然後又緩緩闔上了眼睛,彷彿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是透明的。
「龍少雲?」任我殺的聲音冷得像冰,絕沒有一絲感情。
這老人這才好像有了知覺,終於慢慢睜開雙眼:「嗯!你認識我?」
「不認識。」任我殺輕輕吁了一口氣,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閣下深夜造訪,只怕非奸即盜。如果你喜歡這屋子裡的某些東西,要偷要搶,悉聽尊便,只是……」說到這裡,龍少雲忽然閉上了嘴,只是「嘿嘿」冷笑。
「只是什麼?」
「你最好別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只怕來得,去不得。」
「這裡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要。」
龍少雲忽然笑了,笑容依然從容而安詳,緩緩道:「果然不是一般盜賊。」
「本來就不是。」
「那麼你來做什麼?」
「殺人。」任我殺冰冷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慄。
「殺人?」龍少雲怔了怔,「你要殺的是什麼人?」
「你!」
「你要殺我?」龍少雲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只要我輕輕拍一下手掌,這裡很快就會有八個江湖高手出現?他們的名字,也許你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任我殺忽然笑了笑,這一笑彷彿春風解凍,卻又像窗外的風雪一樣冰冷,更充滿了輕蔑和譏誚之意。
「你不相信?」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每句話都必須相信。」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幾乎每一種野獸都有一種天生的本能和特別的嗅覺。」任我殺這句話好像和殺人已經無關,所以龍少雲又在笑,在等,冷笑著等待他說下去,「它們可以嗅出隱藏著的危險,感覺到敵人的存在。」
「你不是野獸。」
「我不是,但我也能看出很多事。」
「你看出了什麼?」
「在這裡,除了你和我,再無人跡。」
龍少雲目光閃動:「你能確定?」
「如果我的判斷總是錯誤,我早已經是個死人。」
「很好,這一次你還是沒有錯。」龍少雲歎了口氣,「這是我的地盤,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一直都很安逸穩定,從來都沒有人敢闖進來殺我,所以我根本不必在這裡設下埋伏。」
任我殺皺了皺眉:「從來沒有人?」
龍少雲默然半晌,緩緩說道:「曾經有過,他們雖然走著進來,卻都是被人抬著出去,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任我殺忍不住問道。
「和你一樣,都是來殺我的人。」
任我殺又閉上了嘴,有些事他已經不必再問。那些人當然都已經死了,死在龍少雲的手裡。「玉面魔鬼」龍少雲竟真的像梁百兆說的那麼可怕嗎?
「有一件事,你千萬不能不信。只要我輕輕一聲咳嗽,立刻就會有幾百個人把苦水鎮圍堵得水洩不通。」龍少雲得意地笑著,握緊了一隻拳頭,「只要我一聲令下,這裡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任我殺沒有說話,他相信龍少雲說的並不是假話。龍少雲的確有這種本事,根本不必恫嚇以寒敵膽。
「你為什麼要殺我?」
「我是殺手。」
龍少雲怔怔道:「你是殺手?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號,我是誰,誰又是我,這有什麼關係?」
「如果我死在你的手裡,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豈非死不瞑目?」龍少雲微微一頓,目光閃動,「我倒想起了一個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一定就是最近江湖上傳說最可怕的殺手,這一行的後起之秀……『一刀兩斷』任我殺。」
「好眼光。」任我殺居然沒有否認。
龍少雲沉吟著,緩緩道:「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我只喜歡和一種人做交易,活人。」任我殺冷冷道,「死人不會做生意,我也不會向死人收錢。你何時見過死人也會說話,死人也會做生意?」
「誰是死人?」
「你!」任我殺又從牙縫裡迸出這個字。
龍少雲淡然笑道:「我不是死人,我還沒有死。」
「現在沒有,但很快就是了。」死人的確已經什麼都不能做,在任我殺眼中,龍少雲無疑已經是個死人。
龍少雲歎了口氣,沉聲道:「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還要再等一等。」
「你還等什麼?」
「等你,等你出手。」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種功夫,這種功夫就是忍耐。
「為什麼?難道我不出手,你就絕不會亮刀?」
任我殺搖頭道:「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你的兵刃呢?」
「能死在你這種人的刀下,倒也是一種快樂。」龍少雲一聲長歎,忽然長身而起,緩緩走到床前,取下懸掛在床頭的劍。
一劍在手,龍少雲竟似年輕了二十歲,彷彿又回到了縱橫江湖、快意豪情的年月,仗劍狂歌,笑傲風流。只可惜這一切都已隨風而去,往事只留回味,追憶徒增感傷。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詭異的笑。這笑如毒蛇般狠毒、險惡,但任我殺沒有看見他的笑,他看見的只是那把劍。劍鞘形狀古老,皮革華麗,柄上嵌著松綠石,鑲金絲,劍穗飄紅。劍未出鞘,劍氣卻已透射而出,冷如寒冰。
龍少雲右手執劍,左手輕輕摩挲著劍鞘,緩緩道:「這是一把好劍。」
任我殺臉色有些變了,沉聲道:「我看得出來。」他忽然感到有一道寒流悄然襲來——劍氣,這是那把劍的劍氣。他竟似抵擋不住這道透體生寒的劍氣,緩緩闔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種輕微的聲音——拔劍的聲音,然後他就感覺到一道冰冷的寒光向他當頭劈落!
這一劍如流星飛瀉,但絕沒有人可以確切的形容這一劍的速度。
龍少雲一臉猙獰,目光凶殘,彷彿吸血的魔鬼。這一劍凝聚了他畢生功力,他幾乎已斷定,這一劍勢必可以將任我殺劈為兩半。時機和方位,他都已經完全掌握,但他畢竟還是算錯了一件事,他不該忘記對手是什麼人——任我殺就是任我殺,天上地下,只有一個任我殺。
任我殺身子突然一動,這一動雖然慢了一些,但還不算太遲。他的速度,竟比劍還快幾分。他只向左掠出三寸,劍氣已經刺入了他的身體,但任我殺並沒有被分成兩半。血飛濺!這一劍從他的右肩直削而落,經過右臂再至手腕,肌肉向兩邊分開,腥紅的鮮血猶如塗鴉般灑落一地。
任我殺幾乎痛暈過去,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他的心也冷到了極限,他實在不敢相信,龍少雲居然如此歹毒、心狠手辣。如果……如果他警覺稍遲一些,動作稍慢一些,他已經是個死人。他不由得想起了梁百兆對龍少雲的評價:「比狼還狡猾,比狐狸還精明,比獅子更凶殘,比毒蛇更狠毒。」
任我殺緊緊咬著牙,沒有呻吟,深深地吸了口氣,冷冷道:「你好狠。」
他站穩身子以後就一直沒有動過,臉卻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眼中的殺氣卻反而更加濃重——憤怒,是他此時唯一的心情。
龍少雲幾乎被他這種冷靜的表情給駭住,獰笑道:「我不想死,如果你不死,我怎麼活得下去?」
「所以你就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對付我?」
「難道你竟沒有聽說過,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
任我殺目光一冷,緩緩道:「有人曾對我說過,你是個比狼還狡猾、比狐狸更精明、比獅子更凶殘、比毒蛇更狠毒的偽君子。你的確是個陰險毒辣的魔鬼。」他左手疾點,運指如飛,封住右手所有的穴道。但這道劍傷實在不輕,流血並沒有停止,他索性撕破身上衣裳,緩緩包紮傷口。
龍少雲居然沒有阻止他,居然沒有趁機一再追擊。在沒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的時候,他絕不能輕易出手。
許多人都是這樣,年歲越老,反而不敢再隨便去冒險。老人大都很珍惜生命,因為他們明白,能活到這把年紀,真的很不容易。所以,動不動就把死亡掛在嘴邊,根本不把生命當作一回事的大都是年輕人。
任我殺做好這一切,冷冷地瞧著龍少雲手中的劍,緩緩道:「果然是好劍。」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如此沉得住氣,連龍少雲都不能不佩服他了。
「的確是好劍,我也沒有想到它竟然有這麼好。」龍少雲舉指輕彈劍鋒,劍作龍吟,久響不絕,「此劍號稱『劍中之王,百劍之祖』,乃天下獨一無二的寶劍。」
任我殺不禁動容道:「天山派鎮山之寶,『無情斷腸劍』?!」
「不錯。梅家夫婦口編『神兵利器八大家』,此劍名列第二,僅屈居於『游龍大俠』的『冷月彎刀』之下,自然不是胡說八道。」
「此劍為天山之物,為什麼現在卻到了你手裡?」
「反正你已經是個快死之人,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又有何妨?」龍少雲一聲輕咳,「三年前,我到天山採購一批雪蓮,無意中發現了這把劍,在神兵利器的誘惑之下,我自然而然地起了奪寶之心,就好像一個嗜酒之人往往不會錯過好酒,好色的男人則不會放棄美女。」他說這種骯髒而卑劣的話時,居然就像在述說天下最美麗的故事,臉上不禁露出一種陶醉的笑意:「我在天山派潛伏了三天三夜,終於等到一個機會,盜走了此劍。或許是天意如此,當時米松纏綿病榻,而他的兒子『天山一劍』米玨也因故離開了天山,若非諸多巧合,此劍應該還在天山。」
任我殺沉聲道:「原來你這人不僅陰險狠毒,而且還很無恥,那一刀我本該殺了你的。」
「你現在才後悔,好像已經太遲了。」
「不,還不算太遲。」任我殺搖頭道。
龍少雲冷冷地瞧著他血淋淋的右手,冷笑道:「你的手連刀都已握不住,還能殺人?」
「誰說不可以?」任我殺的聲音堅定而自信,殺氣,開始從他身體上任何一個地方蔓延出來,與無形的空氣混合凝聚,令人窒息。
龍少雲瞳孔漸漸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迅速升騰,他咬了咬牙,道:「你只剩下一隻左手可以握刀,難道你的左手也可以殺人?」
「莫非你以為我的左手就不能握刀,不能殺人?」
「一般使用右手的人,左手通常都不會有右手同樣的力量和速度。」
「別人也許不能,但你別忘了,我是任我殺。」任我殺突然笑了笑,這笑、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刺入了龍少雲的心臟——任我殺就是任我殺,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只有一個任我殺。
「我有一個秘密。」任我殺臉上笑意未褪,慢慢抬起左手,緩緩道,「我的右手能夠做到的事情,左手同樣可以做到。除了死人,沒有人知道我的左手的秘密。」
「可是現在已經不是秘密,你也不用再守著這個秘密。」龍少雲冷冷的笑著,滿臉不以為然。
「你死了,這秘密還是秘密。如果我們之中只有一個人能活到明天,那個人一定不是你。」任我殺卑夷地看著他,真想一拳打爛他面目可憎的臉孔,讓他永遠也笑不出來,「你準備好了嗎?我現在決定殺你了。」
龍少雲忍不住又再一次冷笑。
任我殺厭惡地撇開目光,冷冷道:「兩招,殺你我只用兩招就已足夠。」
龍少雲怒極反笑,大聲叱喝道:「很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左手刀究竟如何殺人。」
劍光忽然飛起,剎那間,龍少雲最少已經刺出三十六劍。每一劍都快如閃電,每一劍都攻向任我殺的要害部位,每一劍都宛若毒蛇,每一條毒蛇似乎都要吞噬任我殺。
任我殺冷笑一聲,人已掠起,左足輕輕一勾,那張搖椅忽然飛了起來。「噗噗」之聲連響不絕,龍少雲這三十六劍全都刺在這張搖椅上。「嘩啦」一聲,搖椅跌落,四分五裂。
龍少雲低叱一聲,身子陡然飛起,快如閃電,輕如枯葉,手中的劍再一次刺出,這一劍更快、更狠。
「撒手。」任我殺左手一動,刀光掠起。
這把刀彷彿鬼魅,來時突然,去時無蹤,龍少雲居然看不見他的刀究竟是何時出手的,等到他發覺之時,一切都已太遲,刀光已經捲入劍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