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看不見的刀 第四章 殺氣隨風潛入夜
    任我殺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決鬥之前他喝的酒本就不少,現在喝得更多。

    「這場決鬥,我早就知道你絕不會敗。」米高微笑道。

    「敗的那個人,本應該是我。」任我殺搖頭歎道,「他本來可以殺死我的,可惜他錯過了機會。他的刀法的確比『索命刀』更高一些,若非他求勝之心太過強烈,一味攻擊,我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畢竟還是你勝了,這一戰,是我見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戰役。」

    「但是我勝得卻極險,也極巧妙,運氣也很不錯。要想取勝,僅以武功遠遠不夠,必須還要借助心計和智慧。」

    「這一點,杏伯早就看出來了。」

    杏伯笑了笑道:「用刀之道,其意在心。只有用心使出來的刀法,才是克敵制勝的關鍵。其實大凡武功都是這個道理,萬變不離其宗。」

    「有一次,他本可以一刀斬中我的左臂,只可惜他竟沒有看出來,否則我早已血濺五步。」任我殺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是因為你的動作實在太快,破綻很快就被補上了。」

    「還有一次,他一刀斬向我的腰,我根本無法閃避,只好以短攻長,猱身直上,只求兩敗俱傷。他若是不理會我這一刀,本可以得手,但他不願委曲求全,居然撤刀自保。其實我這一刀,是萬萬傷不了他的。」

    「險中求勝,也是一種膽識。」米高撫掌笑道。

    「到最後,我看準他刀法中的一個破綻,一刀削去了他的衣角,擾亂他的心神,然後使用虛招故意取他中宮,忽然回刀點在他的手腕之上。」

    「這一刀的速度和變化自然奇快無比。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所以才一擊即中。」米高笑道,「若非你聰明絕頂,膽識過人,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在尋找他刀法中的破綻,可惜他刀法實在太嚴謹,我還沒有想到應該如何反擊,他就彌補了破綻的空門。」任我殺苦笑道,「若非已領教過『索命刀』的刀法,我只怕早已成了他刀下亡魂。」

    「難道他們的刀法竟是同出一源?」杏伯問道。

    「雖非同源,卻有相同之處,其中差異並不大,都是走剛猛凶狠一路。若論嚴謹,『索命刀』略遜一籌,若論紮實,卻又勝『神刀巨人』許多。」

    「武學一道,博大精深,無論是刀法還是劍法,都是殊途同歸,始終離不開一個『變』字。」

    「只可惜我的功力太淺,還不能做得更好。」

    「你的刀法快、狠、穩、准,以你的年紀和經驗,要完成這四個要訣已屬不易。」

    「也許就是因為我的刀太快,所以才不夠精確,破綻太多。」

    「你的刀法層出不窮,有時毫無章法,有時卻又似招式複雜,所以才雜而不精,精而不實。如果你只專心練習一種刀法,不出三年,必可登峰造極。」

    「先師曾經說過,招式是死的,刀卻是活的,隨機應變,靈活運用,臨陣創新,不拘泥於某一種固定的形式,才是用刀之道,武術的最高化境。」

    杏伯若有所思,緩緩道:「令先師居然已悟出這種武學之道,看來必是一位名人。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以刀法成名的刀客極少,尤其是刀走輕靈一路,這種刀法極其難成大器。昔年韓大少一刀縱橫天下,他的刀同樣快、狠、穩、准,卻是一把重逾十七斤六兩的魔刀。你的刀法與韓大少大相逕庭,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傳人。」

    「我還不配。大俠與殺手,生死兩重天。」任我殺神色黯然,似乎有些沮喪。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善惡只在一線間。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走自己應該走的路,才是男兒本色。」米高正容道。

    任我殺忽然長身而起,搖頭說道:「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必須去做,恕不能多作奉陪,明晚二更前後,我一定會到金陵梁府。」一語未畢,人已飄然而去,孤獨的身影很快就甄沒在茫茫的風雪裡……

    米高怔了很久,方才歎道:「小兄弟真是怪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杏伯卻忽然「咦」了一聲,聲音中止不住有一種驚奇和詫異。

    「怎麼了?」

    「小兄弟這身輕功,小老兒總覺得好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杏伯緩緩道,「小兄弟是有故事的人,若不能揭開他神秘的謎底,我這一生只怕永遠也別想安安定定過日子了。」

    「天下絕沒有永遠的秘密。杏伯,你若是還在這裡琢磨心事,回到金陵城只怕天已經黑了。」

    「米先生,你放心,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回到金陵。」

    昔時孟嘗君,門客三千,門庭若市。梁百兆年方五十有三,無論是江湖還是官場又或者商場上,都絕對沒有人不知道他這個人。雖不能與古時孟嘗君相媲美,但「小孟嘗」這個美譽卻並非浪得虛名。

    梁百兆白手起家,經營絲綢羅緞數十年,財富據說已不能完全統計,但有人傳說,只要他願意,揮手間就可以買下整座金陵城。

    眾所周知的還是他的武功,二十年前,他曾經只在兩個時辰之間就手殲太湖三十六海盜。但是絕沒有人知道他的師承來歷,因為他的武功並非武林各大門派嫡傳。

    絕對不會有人否認,「小孟嘗」梁百兆是一個樂施好善的老好人;也沒有人能否認,「小孟嘗」梁百兆的的確確是一個好朋友。

    白的雪在黑的夜裡微微閃動著朦朧的光芒,此時已是深夜,梁府上下的人都已沉浸在甜甜的睡夢之中,除了偶爾幾聲犬吠,或者幾句蟲鳴,幾乎已是萬籟俱靜。

    梁百兆不喜歡喧嘩,所以他的府邸並不築在鬧市。梁府整個建築也不豪華,因為他本也不是喜歡顯耀的人。但他卻很懂得怎樣享受生活,所以他的住所是一個非常舒適安逸的地方。

    梁百兆喜歡獨處,在空閒和休息的時候,他通常都呆在「百花樓」。「百花樓」是座落在後花園裡的一棟閣樓,共分三層,第一層佈滿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第二層為書房,第三層則是他的臥室,作為起居之用。

    通常在這個時候,梁百兆並不需要僕人的伺候,沒有他的吩咐和允許,絕不會有人前來打擾,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就是米高。其實這幾年來,梁百兆幾次遭遇家境變故,對世事心灰意冷,眾多門客也紛紛離去,唯有米高,始終陪伴在他身邊,不但在生意上是個很好的助手,在生活和各方面也是個不錯的好幫手,他從未懷疑過米高的能力。米高,的確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梁百兆身上穿著件綢緞錦衣,顏色已經略顯陳舊,雖然幾經洗滌,依然不捨得丟棄。他能夠成就今日的一切,絕非偶然,所以他始終相信「勤儉治家」這一條古老的格言。他的身子很胖,但絕不臃腫,昔日那種江湖人的豪情早已被歲月消磨殆盡,富貴之氣躍然而出。如果不是因為他曾經孤身獨闖太湖,手刃三十六海盜這件事早已轟動江湖,誰都不會相信如此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富豪,居然也是個武林高手。

    假如你很有錢,可以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你是不是活得很快樂?對於梁百兆來說,答案幾乎是否定的。他並不快樂,沒有人能體會到他的痛苦。財富的確很可愛,可以買到很多你想得到的東西,但並不一定能買到真正的快樂——尤其是生命。擁有了天下人夢寐以求的財富,卻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這是梁百兆最深的痛。這痛,已深入骨髓,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無情地蠶食他的生命。

    此刻,他攢聚著兩道烏黑的濃眉,輕輕咬著早已咬得發紫的嘴唇,目光漸漸衰淡的眼睛始終望著窗外。天上沒有星,窗外也只有無盡的風雪。

    粱百兆緩緩從搖椅上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久久未曾說過一句話。

    米高靠著椅子,也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瞧著屋子中央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在他儒雅的臉上,止不住露出一種疲倦,卻又如此的從容和淡定。梁百兆開始在屋子裡緩緩踱步,幾次來回,終於佇立在窗前,回頭看著米高。恰巧米高目光一抬,兩人就這樣面面相覷。

    「米先生,你看他還會不會來?」梁百兆皺眉問道。

    米高移開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會,一定會來。」

    「他豈非早就該來了?」

    「他不是失信之人。」

    「你好像很瞭解他。」

    「我跟他也只是初識。」米高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你已經很信任他。」

    「也許……他天生就是這種人,天生就是這種很容易讓別人相信的人。」米高充滿了非常愉快的微笑,「有一種人永遠都是一諾千金,言出必行。殺手就是如此,答應過別人的事情,無論如何,他都會拼盡全力去做,永不放棄,永不後悔!」

    梁百兆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需要的正是這種人,他也相信米高絕不會看錯任何人。

    「既然他不是一般的殺手,就一定會來。雖然他出道不足一年,但提起『一刀兩斷』任我殺這個人,卻是許多人的惡夢。」米高的右耳忽然微微一動,笑道,「他已經來了。」

    一言未畢,門外的風雪中就傳來一個冷漠如雪霜的聲音:「不錯,我已經來了。」

    梁百兆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個少年,他的鼻子像山一般挺拔,嘴唇薄如一張紙,一雙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兩道如千年寒冰的光,懾人心魄,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臉英俊而蒼白,身子就如一桿標槍,站得筆直。這是一個自信、倔強、堅毅的年輕人,只可惜太冷漠,太憂鬱,尤其是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淡淡的哀傷,又充滿了無奈和絕望。

    讓梁百兆感到更震驚的卻還是他的殺氣,一種濃濃的殺氣。殺氣是可怕的,足以摧毀天地。這股殺氣竟似無處不在,卻又偏偏讓人捉摸不透究竟從何而來。

    看見任我殺,梁百兆終於明白,米高對這個殺手的評價為什麼竟會如此之高了。他凝視著任我殺,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什麼找你?」

    「殺人。」在職業殺手的生命中,除了殺人,他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殺人是殺手的職業,死在別人的手裡,是殺手的宿命。他別無選擇,因為這就是生活,悲哀的生活。

    「不錯,我要你為我去殺一個人。不過,想和你做朋友,才是我請你來的主要原因。」梁百兆眼中露出種讚賞之色,滿意地瞧著這個冷漠的少年。傳說中江湖上當今最可怕的殺手,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任我殺緊抿著嘴,臉色依然冰冷。

    「米先生說,你是一個很有原則的殺手,這讓我想起了昔年的『白衣殺手』冷落。」

    任我殺目光灼灼,緩緩道:「據說當年的『白衣殺手』冷落是一個感情豐富、滿腔熱血的殺手。這人一生正義、嫉惡如仇,一支鐵劍所向披糜。雖然沒有人承認他是一個真正的殺手,卻也沒有人能否認他不是殺手。他畢竟的確是個憤怒的殺手。」

    「這是一種值得敬佩和尊重的殺手,只因他們殺人,並不是為了達到一己私慾,而是為了維護和平,伸張正義。」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拿我和他相提並論。」

    「我聽說你殺了『索命刀』,這人刀法自成一家,道德品行卻令人不敢恭維,所做之事令人髮指,像這等十惡不赦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任我殺默然不語,他並非不知道「索命刀」的為人。「索命刀」,來歷不詳,性情古怪,極少朋友,殺人從來都不需要理由。最讓人痛恨的是,這人嗜武如命,自出道以來,一直是非不斷,專向江湖各大門派及高手挑戰,出手毫不留情,敗在他刀下之人,俱都成為他刀下亡魂。「索命刀」之名也由此而來,因為他本來就是地獄使者,專門索命的鬼魂。

    「其實做殺手也沒什麼不好,一樣也可以成為英雄。」梁百兆的眼中充滿了尊敬之色。

    任我殺完全怔住,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卻已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這樣的話。英雄?何謂英雄?誰不想成為英雄?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更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成為英雄。

    梁百兆緩緩移開目光,望著窗外無邊的黑暗,道:「小兄弟,你我雖是初次見面,但我覺得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假以時日,你必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功的殺手。」

    「我不喜歡出名。太出名了,就會變成一種負擔。一個名人,他的麻煩總比別人要多得多。」

    這是千百年來一直顛撲不破的真理。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名所累,為名而死?

    任我殺輕輕地咬著牙,說道:「殺手除了殺人,還是殺人,其它的事情並不重要,尤其是不該知道的最好還是別知道。所以,你不必告訴我你的恩怨,我只需要瞭解那個人的情況。」

    「這就是殺手的原則?」梁百兆微笑著點頭,似乎對這個「殺手的原則」很滿意,「你的確是一個稱職的殺手,我現在才明白米先生為什麼如此對你充滿信心。」

    任我殺忍不住瞧了米高一眼,眼神誠懇而真摯,臉色嚴肅而感動。

    米高的目光也望了過來,四道目光交織在一起,竟似有一種火花在燃燒——這就是朋友,這就是友情。

    梁百兆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凝重而沉痛,緩緩道:「我的仇人,只怕小兄弟也略有所聞。」

    「他是誰?」

    「『玉面魔鬼』龍少雲。」梁百兆一字一句道。提起這個人,他竟似相當激動,每一個字都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好像恨不得生啖這人的肉,豪飲這人的血。只有仇大恨深的人,才會發出這種可怕的詛咒。

    任我殺並沒有追問為什麼,他是殺手,除了殺人,其它事情都與他無關——這是殺手的原則。

    梁百兆居然也沒有解釋什麼,緩緩道:「此人老奸巨滑,簡直比狼還狡猾,比狐狸還精明,比獅子更凶殘,比毒蛇更狠毒。當他對你說那些大仁大義、道貌岸然的話時,也許他的心裡正在盤算著要如何把你置於死地。有的人嘴裡說給你的是糖,但當你吃下去的時候,他就會告訴你,這是毒藥。笑裡藏刀,口蜜腹劍,這種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任我殺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自古以來,真小人總比偽君子可愛,至少,真小人害人之時總有先兆,卻沒有哪一個偽君子會把「壞」字寫在臉上,讓你提防。人心不古,江湖險惡。這道理他並非不懂。行走江湖,光是明白這些道理是沒有用的,最重要的還是經驗。他太年輕,江湖經驗並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磨練出來的。

    過了半晌,任我殺才問道:「他住在哪裡?」

    「此人本是金陵城裡最顯赫的人物,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後來我超越了他,取代了他的名望和地位,他就再也不願與我同居金陵。早在五年前,他就搬遷到了郊外的苦水鎮。出太平門,往南二十里,就是苦水鎮。苦水鎮只是個小集市,唯一的長街盡頭,就是龍府。龍府的正中央,有座叫『聽濤軒』的小樓,就是龍少雲的起居之處。」梁百兆忽然笑了笑,「小兄弟,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會立即奉上五萬兩白銀作為報酬。」

    五萬兩白銀已不是一筆小數目,在尋常平民百姓眼中,更是幾輩人都花不完的財富。在殺手行業中,五萬兩白銀作為殺一個人的佣金,也已是不菲的價格。

    任我殺竟似一點也不在乎,淡淡道:「也許,這個人的命並不值這麼多銀子。」

    「只要能讓這個人永遠消失,再加上十個五萬兩也是值得的。」梁百兆遲疑著問道,「你這一去,需要幾個時辰?」

    「若無意外,兩個更次應該足夠了。」這句話還未說完,任我殺的人已飛身穿門而去,聲音渺渺,遙遙傳來。

    梁百兆望著窗外深沉的夜色,苦笑道:「小兄弟的確是個有故事的人,來既匆匆,去也匆匆,好像生怕被別人看穿他的心事。」

    米高淡淡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窗外。

    窗外,飛雪飄揚,黑色的夜裡究竟蘊藏著多少邪惡?在任我殺的心裡,究竟藏著什麼樣不願被別人勘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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