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天地茫茫。濃濃的殺氣似乎凝結了空氣,凝結了飛雪。
「神刀巨人」將刀插入雪裡,長身而立。
刀光冷,任我殺的目光卻比這刀光更冷。他一襲白衣,挺立在雪地上,身子筆直,就像一枝標槍,又如一座靜峙的山嶽,沉穩、安靜。他只是站在那裡而已,卻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高傲,卻又說不出的孤獨——這不是滄涼的寂寞,只是一種沒有人可以理解的哀傷。
白的雪,白的衣裳,似乎已和大地溶為一體;一動不動的身軀,似乎已站在天地的極限。
任我殺沒有拔刀,沒有人知道他的刀在哪裡,但誰都知道他絕對有刀。
風拂起,一片雪花飄飄落在「神刀巨人」的頭髮上。他靜靜地站著,冷眼瞧著比他更沉靜的任我殺,冷冷道:「如果你想回頭,現在還可以選擇。只要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立即離開,從此之後絕不再找你的麻煩。」
「對殺手而言,死並不是最可怕的。一個殺手若背信棄義,沒有原則,他豈能立足於江湖?」
「殺手,不就是因為銀子而殺人嗎?我一樣出得起這個價錢。」
「你以為殺手的尊嚴就值幾個銅板?你以為每一個殺手都會為了金錢而出賣別人?」
「這是交易,不是出賣。」
「金錢的確很可愛,但你必須明白,它絕不是萬能的東西。」
「你是不是已經決定,絕不會再改變主意?」
任我殺笑了笑,彷彿心意已決。
「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神刀巨人」眼中殺氣漸濃,身軀如澆銅般一動不動,手已揚起,刀橫臥空中,寒光流動,彷彿出征的將軍,期待浴血一戰。
任我殺也不動,安穩如石磬,風忽然拂起,掀動他的衣裳,凌亂的頭髮。
「神刀巨人」就在這個時候選擇了出手,他的人本來還在數丈之外,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撲而起,剎時就到了任我殺面前。寒光驟起,他手中的刀在空中一揚,劃起一條白色的弧線,斬向任我殺的頸。
這一刀去勢極快,卻毫無殺氣;攻勢雖然凌厲,卻華而不實。這是虛招。善於醫者,為病人治病時,通常先以第一劑藥探其病質,尋取源頭,對症下藥。這一刀,也是這個道理。
任我殺竟似看破了他這一刀的用意,連眼皮都沒有眨動。
「神刀巨人」冷笑不止,沉喝道:「看刀。」
刀光陡起,天空中彷彿無端騰起一條白龍。這一刀並不快,卻剛猛有力。
刀風激盪,任我殺似乎並沒有閃避,只不過身子像大海上的一葉扁舟,在掀天巨浪中輕輕一晃,連腳步都沒有移動過,可是這一刀竟已完全落空。這一刀堪堪從他身旁劈落,斬在雪地上,刀風蕩起一堆飛雪,雪花如蝴蝶,漫天飄飛。
「神刀巨人」立即回刀橫削,變招之快,速度之捷,全在電光石火之間。
任我殺的身子依然只是微微一晃,很從容地避開了這一刀。
「你為什麼還不拔刀?」「神刀巨人」狂吼一聲,握刀的手突然狂抖。這一抖,天空中無端飛起千百道刀光,如風似雨,像一張大網裹向任我殺。
任我殺依然沒有拔刀,身子化作一條白色的影子,如離弦之箭從刀光中穿越而出,沖天飛起,剎那間已完全脫離了刀光的籠罩,在空中一個折身,如一片秋風中的枯葉,輕飄飄落在數丈之外。
「神刀巨人」似乎絕未想到他的輕功竟如此高明,大愕之下,一聲狂吼,人已撲出,與任我殺糾纏在一起。
小木屋的門外,米高和杏伯相偕而立。
米高微笑道:「小兄弟這種輕功當真絕世無雙,看來比我們想像中的還高。」
杏伯點頭道:「恐怕只有當年以輕功著稱的『千里獨行』,才能與他一較高下。」
「『千里獨行』?是不是大少爺韓徹的師父『刀聖』?韓大少的刀法獨步天下,這是人盡皆知,他的輕功竟也天下無雙麼?這倒是很少聽人提起。」
「據說『刀聖』自失去一條腿之後,勤練獨腳輕功,歷時二十載,終於練成獨步武林的『千里獨行』,數百年來,輕功當以他為最。韓大少雖藝出『刀聖』,但他肢體健全,縱然聰明絕頂,也總是無法掌握『千里獨行』的訣竅,所以他刀法雖天下無敵,輕功卻略嫌不足。」
「『千里獨行』乃是『刀聖』遭遇一場大變故之後,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韓大少本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若沒有『刀聖』那般辛酸艱苦的經歷,又豈能成功?」米高喟然一歎,「小兄弟年紀輕輕,輕功竟有如此造詣,實在不可思議。」
就在二人談話之際,任我殺和「神刀巨人」的決鬥已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刀風呼嘯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狂吼,「神刀巨人」臉色煞白,越發嚇人。忽然間,他碩大的身軀一扭,如輕煙般掠出,如鷹擊長空,手中的刀向任我殺當頭劈落。
人在半空,他握刀的手一抖,剎那間竟已攻出一十八刀。這十八刀幾乎是在同時發出,就像一刀生出十八種變化,六把刀攻上盤,六把刀攻下盤,六把刀卻在同一時間封鎖住了任我殺的左、右、後三個方向。
一把刀變成十八把刀雖然不難,可是要在同一時間攻擊對手的五個部位,卻實在駭人聽聞。
「神刀巨人」既稱「神刀」,畢竟不是浪得虛名。江湖上雖有許多使刀名家常常都會自誇「神刀」,但只憑「神刀巨人」這一手刀法,的確有他值得吹噓的地方。
任我殺的臉色竟也為之一變,自出道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嚴謹、緊密的刀法。此時他全身都在刀光籠罩之中,根本沒有退路。
他只有拔刀——他的刀已到了非拔不可的時候,寒光一閃,刀已在手。
任我殺一刀在手,立即揮刀迎擊。刀光翻飛,他已擊出十八刀。
「叮叮噹噹」之聲連響不絕,一連響了十八下之後終於停歇。任我殺的刀實在太快,雖然後發,卻先至,「神刀巨人」這攻勢凌厲的十八刀,剎那就消失於無形。
米高和杏伯都沒有瞧見任我殺這把刀的樣子,他們只看見兩道一長一短的白光如絲如織地絞在一起,短光顯然比長光要快得多。兩道寒光居然毫不停滯,一觸即分,一分即合,宛如矯龍靈蛇,剎那間已交手數十招。
直到第二百五十四招,杏伯才看出二人刀法的強弱,對米高道:「『神刀巨人』的刀法剛猛有力,沉穩凶狠;小兄弟的刀法卻輕靈矯健,詭異奇妙,虛實不定,飄渺虛無。」
「相對來說,『神刀巨人』勝在功力深厚,小兄弟則長於輕功高絕,變化多端。但若論刀法,沉穩剛猛卻遠遠不如輕靈飄渺。」米高點頭道,「只是小兄弟身上有傷,腿腳不靈,若久戰不下,只怕難免要吃虧。」
「小兄弟雖處於不利之地,但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與『神刀巨人』以力碰力。」
「不錯,有時候武功並非唯一的取勝之道。」米高若有所思,沉吟著道。
杏伯點頭含笑道:「小兄弟膽識過人,玲瓏剔透,若不能力敵,必可以智取勝。米先生,你我真是眼福不淺,居然可以在這冰天雪地裡看到如此激烈的決鬥。」
「如此驚天動地的決鬥,的確難得一見。」
「據說當年韓大少代『刀聖』與『劍帝』決鬥華山之巔,那一戰雖也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畢竟不是親眼目睹,只怕描述者誇大其辭,故意渲染。」
「他們只是比武,並非生死決鬥,當然手下留情,點到即止,料想怎麼也比不上這場決鬥的驚險。」
二人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任我殺和「神刀巨人」卻已交手幾近一百招。
杏伯臉色漸漸變得有些異樣,竟嚴肅起來,歎道:「『神刀巨人』雖然凶狠,可是他的刀法來來去去也只有一百多個招式,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小兄弟刀法卻毫無招式,詭異古怪,虛實莫測,層出不窮。這一份輕靈,這一份詭秘,即使『游龍大俠』重生,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葉大俠的刀法走的也是這條路子嗎?」
「嗯!葉大俠一手刀法宛如游龍,來無蹤去無影,小兄弟的刀法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葉大俠乃一代大俠,心胸坦蕩,心懷天下,刀法極有靈性,小兄弟的刀法卻是殺氣太重。可惜,可惜!」
「小兄弟憤世嫉俗,身為殺手,的確難免有些霸氣。」米高微笑道,「據說『劍帝』敗在韓大少刀下之後,曾經稱讚韓大少刀法空前絕後。今日看來,韓大少的刀法的確空前,卻未必絕後。」
「小兄弟的刀法的確可以稱為『天下第一刀』。如果他能做到像韓大少、葉大俠那般的『俠之大者』,刀法必能更上一層樓,獨步天下。」杏伯點頭認同,輕輕歎了口氣,「只可惜他誤入歧途,淪為殺手,自毀前程。」
米高也黯然歎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這麼做,也許是迫不得己。」
「也許,他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杏伯正悵然若失、長吁短歎,突聽米高大聲道:「杏伯,你看,勝負已分。」
雪花紛飛,一塊衣袂隨風飄起,竟是任我殺一刀削掉了「神刀巨人」的衣角。
「撒手。」任我殺一刀得手,立即直取中宮,「神刀巨人」手中的刀還未劈出,他手中的短刀竟然一個迴旋,斫向「神刀巨人」的手腕。
「神刀巨人」狂吼:「休想。」一言未畢,突覺手腕一麻,竟再也握不住刀,手一鬆,刀已跌落。
任我殺的刀忽然不見了,但他手中仍然有刀——「索命刀」。「神刀巨人」手一鬆,這把刀就到了他的手裡。
「神刀巨人」大駭,抽身欲退,突然刀光一閃,一把刀已輕輕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要你再動一動,我一刀就割斷你的喉嚨。」任我殺的聲音比刀鋒更冷。
「神刀巨人」沒有動,他不敢動,也不能動,全身都已僵硬,瞪大了眼珠子,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事情的發生。
他居然敗了,敗在任我殺的刀下,這太突然,太不可思議。這一生中,他經過數十次大小戰役,從未被對手奪去過手中的刀,也從未被對手用刀抵住咽喉。這世上,只怕絕對沒有人可以拿刀抵住他的咽喉,這個看起來冷酷而憂鬱的少年,居然做到了別人永遠也做不到的事。
「神刀巨人」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緊緊咬著嘴唇,血從嘴唇中滲了出來,長歎道:「我敗了。」
如此一個倨傲的彪形大漢,居然也有言敗的勇氣。
任我殺英俊的臉冰冷如雪,絕無半點表情,目光也冷如刀光,冷冷道:「你敗了。」
「你的刀呢?你為何不讓我看看你的刀?」
「我說過,我的刀不是拿來看的,從來都沒有人見過我的刀。」
「我大哥這把刀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行第五,削鐵如泥,本是好刀,你的刀居然完好無損,想必也是一把好刀。」「神刀巨人」聲色俱厲,「拿出來,讓我看看你的刀。」
「沒有人可以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
「我既已敗在你的刀下,你索性殺了我吧!」
任我殺冷冷一笑,突然鬆手,手中的刀落在雪地上。他回身就走,再也不瞧「神刀巨人」一眼,冷冷道:「我不殺你。」
「神刀巨人」臉色變了,嘶聲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任我殺倏然駐足,卻沒有回頭。
「你既已殺了我大哥,又何妨再殺一次人?」
「我殺了他,是因為我收了別人的銀子。我不殺你,因為你不是我的敵人。殺人者死,你為報仇而來,我何必殺你?」
「可是你必須明白,今日你不殺我,他日我卻絕不會饒你。」「神刀巨人」咬牙切齒地道。
「我不在乎。」
「你不後悔?」
「我從未後悔過。」任我殺不再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話,緩緩走回酒鋪。
「神刀巨人」怔怔地望著他冷酷而孤獨的背影,竟似被釘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拾起雪地上的刀,沮喪地走進茫茫風雪中。
他只有離開,這一戰,任我殺才是勝者,對於一個失敗者而言,報仇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