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別傳 正文 第6568章
    第六十五章

    秋開雨緊緊擁著她,歎氣說:「芳菲,我不贊成你和我一起去。」他是知道謝芳菲的,殺戮不適合她。何況天乙真人當年還救過她,這未免有些殘忍。謝芳菲看著他,緩緩說:「開雨,你知道,我也不贊成你去。」可是她知道阻止不了他。秋開雨決定的事情是早已潑出去的水,永遠都收不回來。

    謝芳菲端正的坐好,說:「開雨,你知道這有多危險?不論成功與否,你都將陷入絕境。人的名字,樹的影子,天乙道長不是浪得虛名之輩,你這一去,你這一去……」,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說不下去。她滿心的擔憂,滿心的淒苦,化不成語言,只能鬱結在心口裡,總有一天,她會受不了的。

    她還記得小時侯吃黃連的事情。她什麼都不知道,懵懵懂懂的吞了下去,此後一個月,心裡口裡似乎還殘留有黃連的苦味。其他的味道她已經嘗不出來了。秋開雨也是這樣,一樣的苦,可是其他的味道她已經嘗不出來了。她的味覺,她的心裡早就牢牢的記住了這個滋味。口味這麼重,其他的味道怎麼滿足的了。

    秋開雨先是輕拍著她說:「哦,芳菲,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可是,就連這些欺騙的話他也不願多費唇舌,隨即看著謝芳菲,一字一句的說:「芳菲,我一定要去。天乙老道,就算沒有劉彥奇,我也一樣要去找他的。誰叫他是江湖的至尊,誰叫他是眾矢之的。他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要接受別人的挑戰。我要完成統一魔道的大業,就必須做這些事情。芳菲,每個人都應該做他自己該做的事情。你,你也有自己該做的事情。你不應該去的。」他還是擔心謝芳菲,他不想謝芳菲捲進來,不想看她為難痛苦。那是他自己該做的事情。秋開雨的心志和信仰不會因任何人有所改變。他經歷過世間最嚴峻的磨練,不然,他走不到今天,他早就成為亂崗裡的一撮黃土了。

    謝芳菲低著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雙手握住他的右手來回的揉搓,像是搓在細細的砂紙上,手心裡些微的有點疼,粗糙的,溫熱的,安心的,還有愛。兩個人沒有說話。半天,謝芳菲才低低的說:「我剛才一陣心問口,口問心的掙扎。你這樣一個人,壞事做盡,對我也是這樣的狠心,活該去送死。可是,可是,我不得不妥協,不得不對自己的心妥協。我心裡,我心底裡還是擔心你。此去凶多吉少,我知道的。上次,天乙道長之所以讓你走,一定是因為,他覺得勝之不武。他雖然無情,可是一樣的驕傲。這次不一樣,他沒有任何的顧忌,是你主動送上門去的。兩個人,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沒有第三種情況。你說你遲早要找上他的,可是,你現在去找天乙道人和兩年後去找他當然是不一樣的。」秋開雨正當盛年,兩年後又是一番修為。而天乙真人畢竟上了年紀。是劉彥奇逼他去的。他此行不是沒有風險的。

    秋開雨搖頭說:「芳菲,我一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你最好還是不要去了。」語氣雖然輕柔,可是態度堅決。任何生死的較量需要專心致志,心無旁騖。謝芳菲跟著去只會使秋開雨分散注意力。

    謝芳菲沒有再堅持,秋開雨的表情和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她也想到了秋開雨一直拒絕的原因。這不是個明智的決定。謝芳菲一時間百感交集,有些絕望似的說:「開雨,我現在有些想通了。不管你這次上武當的目的是什麼,這只不過是一場堂堂正正的比武。你沒有使手段,你是光明正大的找天乙道長比試的。其他的我都不管,天下人怎麼說你,怎麼罵你,我統統不管。我只要你活下來。人的心都是偏的。」

    秋開雨聽了她這樣蕩氣迴腸的表白,心頭湧上一絲一絲的熱氣,用力抱緊她,吻著她說:「芳菲,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回來的。」

    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愛芳菲的,而芳菲也能愛他,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現在,芳菲這樣不顧一切,不理會世俗,寬容,甚至縱容的愛他,他覺得前面就是世界的盡頭也沒有關係。他覺得以前所經歷的一切似乎就是為了今天這樣的幸運,秋開雨,秋開雨也會覺得幸運。他一向是行動派,他一向只相信自己。可是此刻,此刻,至少是真心的感動,他是真心的愛著謝芳菲,不顧一切。儘管明天,明天就有了許多的野心和顧忌。

    謝芳菲反手抱住他,有些哽咽的喃喃重複著:「開雨,我只要你活下來,我只要你活下來。亂世裡,誰和誰還能天長地久,我只要你活下來。」秋開雨一直輕聲哄著情緒有些激動的她。

    第二天一大早,秋開雨叫醒謝芳菲,送她回雍州的蕭府。謝芳菲始終擔心他的安全,心情有些低落。兩個人一路無語的穿過雍州最繁華的大街的時候,謝芳菲突然想到那條有些損壞的鏈子。走進一家門面氣派,富麗堂皇的銀樓。從貼身內衣的口袋裡掏出鏈子問櫃檯的掌櫃:「掌櫃的,你看這條鏈子掛鉤的地方扯壞了。還能修的好嗎?」

    掌櫃的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姑娘,你這條鏈子的材質特殊,非金非銀的,甚為罕見。若想尋一模一樣的質地給接上去的話,可能有些困難。不過,我們有一些相似的飾品,做工小巧,鏤刻細緻,包您看了滿意。」掌櫃的忖度謝芳菲既然巴巴得捨得花大價錢修這麼一條鏈子,一定是心愛之物。於是讓夥計拿來一些外表拋光拋的十分亮澤的銀飾品,細細的鏈身上鑲嵌著一粒鮮紅欲滴的紅寶石,高貴優雅。單看外表,確實有那麼幾分相似。

    謝芳菲聽到因為材質特殊沒有辦法修補,有些失望;待看到夥計拿出來的那些銀飾品精巧別緻,心裡有些喜歡,忍不住細細翻看起來,女孩子通常都喜歡這些玩意兒。謝芳菲不打算買,不過看一看也沒有什麼損失。

    秋開雨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不高興,一把將她扯遠。謝芳菲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秋開雨冷冷的說:「給我。」謝芳菲愕然的問:「給你什麼?」秋開雨從她手中將鏈子扯過來,當著眾人的面將鏈子給她帶上去。

    謝芳菲不由自主的低著頭,任他擺弄。心裡頗有些奇怪,接口都壞了,他還一本正經的戴上去。半晌,竟然戴上了。謝芳菲先退開一步,用力低頭將後面的接口扯過來看的時候,發現兩端的鏈口扣的死死的——當然是秋開雨運功的結果。謝芳菲說:「哎呀,都扣死了,以後怎麼拿下來。」秋開雨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好聲氣的說:「不要再拿下來——省得又弄壞了。」後面的一句是他心虛之下補上去的。

    謝芳菲心想也有道理,點了點頭,走出銀樓。秋開雨露的這手功夫將銀樓裡的掌櫃的和眾多夥計震的一愣一愣的。

    秋開雨出來後,臉上又是另一樣的表情。矛盾的心緒,糾纏的感情,這個時候理智已經佔了上風。謝芳菲像是預感到什麼,只顧往前急行,不敢看後面的秋開雨。

    秋開雨站在人來人往的鬧市中,說:「我要走了。」聲音清冷,沒有一絲的起伏。謝芳菲早就知道他是要走的,可是等真正的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還是忍不住憂傷埋怨起來,直直的望著他,滿心的言語全部融進雙眼裡。像是這樣就可以將他纏繞下來,用目光將他鎖的掙脫不開。

    秋開雨微微的怔了一下,將心中強烈的感情強壓下去。快速的說:「我要走了。你,你要保重。」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轉過身去,似乎有什麼東西緊緊的追在後面,遲一步的話,就脫身不了,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等謝芳菲回答,使了個身法,立刻就走遠了。

    謝芳菲看著他的背影轉瞬就消沒在人海裡。還來不及眨眼,已經遠離,什麼都不存在了。心裡一陣空白和茫然,他還知道說「保重」這樣的話。可是,依然這麼就走了。突然的來,突然的走。眼前的情景好像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上演。謝芳菲立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過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她卻恍惚起來,一個人無依的惶恐的看著熱鬧的街市。原來的擔憂,埋怨,焦急,悲傷擱在這樣的人海裡,有一瞬間的空白,什麼都不記得,差一點就忘記了。要是一直能夠忘記,永遠不再想起,將是謝芳菲此生最大的幸運。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不等謝芳菲回過神來,還在發愣傷心的時候,幾個蕭府的侍衛猶疑的靠近她,看清楚後,興奮的叫喊:「芳菲小姐,真的是你!我們還以為看錯了。你不是被秋開雨擄走了嗎?怎麼會在這裡?」謝芳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心緒還沒有恢復過來,還停留在剛才的空虛裡。那幾個侍衛爭先恐後的說:「小姐,你不知道,你被挾持以後,整個蕭府都鬧騰成什麼樣子了!我們這些人從昨天下午開始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連頓飯都沒工夫吃。現在你回來了,我們也大鬆了一口氣。」

    散開來守護在她的身旁,作出恭請的動作,見謝芳菲神思黯然,還以為是受了驚嚇的緣故。安慰說:「小姐你平安無事的回來就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只要回到府裡就沒事了。」謝芳菲幾次有驚無險的從秋開雨手中逃出來,眾人以為這次也是使計逃出來的,對她的歸來,沒有表現特別的驚訝。謝芳菲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喃喃重複著說:「是啊,一切都過去了。只要回到府裡就沒有事了。」

    王茂得到消息老遠的迎出來,拍著她的肩膀笑著說:「芳菲,聽到你被挾持的事情,我還以為這次一定沒命了。外面的傳言那麼可怕,我們都擔心死了。就因為你,我昨天晚上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大罈酒,差點沒有醉死。沒想到第二天你又活蹦亂跳的回來了。老哥我對你可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你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逃出來的?回頭教一教我們怎麼樣?將來也好防身呀。」

    謝芳菲勉強笑了一笑,算是回答。王茂見她精神不濟,想到她和秋開雨之間的糾纏,也覺得有些冒失,連忙笑著說:「你回來就好了。你不知道,大家都急成什麼樣了。府裡府外的侍衛全部派出去找你去了。趕緊進去吧,大人在等著你呢。」謝芳菲點頭就要進去。王茂在後面喊住了她:;「芳菲,你見過大人後,去看一看容情吧。他可受罪了。哎……」,說著一聲長長的歎息。謝芳菲想到容情,更加內疚。她覺得自己沒有顏面見任何人,尤其是容情。

    蕭衍見到謝芳菲安全無恙的回來,長舒了一口氣,走過來笑說:「芳菲,你總算是回來了。我聽到消息嚇了一大跳。看見你回來,我就放心了。」接著憤怒的說:「這個秋開雨,囂張狂妄,簡直無法無天了。他居然威脅襄陽的城守謊報軍情,我不會放過他。」轉過身來,看著謝芳菲,問:「芳菲,這次,你有沒有受什麼苦?」謝芳菲搖頭說:「大哥放心,秋開雨雖然心狠手辣,對我卻沒有怎麼樣。我們好歹還有些舊情。我趁他不注意,使了個計,才逃回來的。」

    謝芳菲決定隱瞞,她和秋開雨之間的事情怎麼說的明白。說出來,不要說別人受不了,就連自己也受不了。蕭衍本來還要問一些話,見謝芳菲一臉不願多說的樣子,不好再盤問秋開雨的事情。她和秋開雨之間的事情幾乎成了蕭府的禁忌,蕭衍不想惹的她又是一陣難過。於是笑說:「芳菲,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謝芳菲點頭,有氣無力的回去了。

    容情受了傷,正在房間裡運功療傷。謝芳菲推門進去的時候,見他臉色蒼白,氣血虛弱,連忙問:「容情,你的傷怎麼樣了?」容情早從下人那裡知道她安全的回來了。可是見到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謝芳菲,心裡還是忍不住一陣激動。迎著她走緊兩步,笑著搖頭,說:「沒有什麼大礙,只不過一些內傷,休息兩天就沒有事了。」

    謝芳菲見他袖子口上還沾著未乾的血跡,映著淺色的外衫,一點一點的積在外面,沒有滲進去。心裡驀地酸痛,強顏歡笑,責怪似的說:「你看你自己,像是沒有大礙的樣子嗎?誰也不信。」眼睛盯著他的長衫。容情也看到身上的血跡,笑說:「是胸口裡的淤血,一時不小心,沾在了身上,吐出來就沒有事了。不用擔心。」謝芳菲沒有說話。依容情的行事為人,怎麼會一時不小心將淤血吐在身上呢。淤血也不是這樣觸目驚心的紅。

    謝芳菲搬了把椅子過來,側頭對他說:「你傷的這樣重,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先在這裡坐著吧。」容情看著她笑了笑,沒有推辭,果然坐下來。謝芳菲走近他,全身上下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抓起他的手,十指泛白,異常冰冷。皺著眉頭說:「容情,你說實話,你究竟傷的怎麼樣了?你不告訴我,我也打聽的出來。」

    容情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聲說:「看見你這樣擔憂緊張,我就是再受一次傷也值了。」謝芳菲沒有掙脫,垂首說:「容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惡。我一次又一次的害了你,你為什麼不怪我?」當然是她害了容情。容情輕拍著她的右手,說:「芳菲,你總說自己不好。可是,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好了。看見你,我歡喜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害了我。」

    謝芳菲見他額頭上冒出一些虛汗,將額角的毛髮給沾濕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的變化。顯然在自己面前強撐著。心裡愧疚的想,才這麼一會子,他就支撐不住了,還一個勁的寬慰自己,說不要緊。怎麼也這樣傻呢,和自己一樣的傻。秋開雨下手真是狠毒。低頭說:「容情,你好好療傷吧。要不要我去請大夫?」站起來要離開,怕打擾他養傷。容情笑說:「我又不是生病了,只不過胸口有些悶而已。你沒有什麼事的話,再陪我坐一會兒吧。我也有些悶了。」

    謝芳菲只得坐下來,連忙說:「我哪裡有什麼事,閒的很。你胸口悶是嗎,我看嚴重的很,找個高明的大夫針灸針灸說不定就好了。」容情笑說:「哪裡去找這麼高明的大夫,不是個個大夫都有陶大師那樣的本事的。」謝芳菲聽到陶弘景的名字,驚呼一聲,說:「容情,我想起來了。上次在建康的時候,我死皮賴臉的問大師要了一粒丹藥,擱在房間的櫃子裡呢。我過去找一找,給你送過來吧。」推開椅子,從容情的身邊過去。

    容情一手拉住了她,謝芳菲回頭問:「怎麼了?」容情捨不得她離開,半晌,找了個借口說:「我陪你一起去吧。」謝芳菲笑說:「你不是受了傷麼?還是在這裡坐著吧。我去去就回。」容情不由分說的站起來,說:「我也想出去走一走,還是一起去吧。」謝芳菲聽他這麼說,沒有再堅持,一起往後院裡走來。

    謝芳菲扒開橫裡伸出來的樹枝,笑著說:「不是你提起陶大師來,我差點就將這粒丹藥的事給忘了。」推開門,請容情進去。先進內室翻箱倒櫃的搜尋了一陣,空手而回。對容情尷尬的笑說:「真不知道放哪裡去了。」問旁邊倒茶的丫鬟:「我上次帶回來的那些脂粉盒子放哪裡去了?」丫鬟回頭笑說:「小姐,你找的原來是這個呀。上次你不是說用不著這些東西,讓我放到外頭的抽屜裡麼。」說著走到東邊的桌子邊,拉開左手邊的抽屜,笑說:「小姐,你看,都在這裡呢。想是你忘記了。」

    謝芳菲「咦」了一聲,說:「我還真的不記得了。」也跟著走過去,用手撥弄了兩下,尋到一個小巧精緻的瓷瓶,外面還刻著雲霧山峰之類的圖案,閒適悠然,光是瓷瓶,價值都不菲。很像陶弘景的東西。笑說:「我真該死。陶大師知道了,一定又要責怪我拿他的東西不當數。」千金難求的東西,就被她隨隨便便的扔在旮旯裡,差點忘記了。

    第六十六章

    仔細看了看,然後遞給容情,笑說:「這個東西,可費了我許多的唇舌。大師開始的時候怎麼都不肯給。後來我找了借口,對大師說小文萬一有什麼事也好應急呀,他猶豫了半天才給了,又千叮嚀萬囑咐的說,不要再當金瘡藥用了。我連連保證,大師看起來還是一臉的心痛。」謝芳菲想起這件事,不由得笑起來,陶弘景對她真是沒得說。

    容情接在手裡,見封口是密封的。於是問:「這是什麼丹藥?怎麼這麼貴重,封口也是封著的。」謝芳菲解釋說:「到底有什麼功用,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蕭鸞的病吧。他本來快要死了,就是靠這個吊命撐了幾天。我曾經笑稱大師和閻王爺作對,將來閻王爺是不會放過大師的。大師告訴我,封口一旦打開,必須立即服用,不然藥效很快就會消失。」

    容情瞭然的點一點頭,說:「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神奇的藥物,只有陶大師這樣傑出的人物才煉製的出來。這麼珍貴的藥物,給我豈不是太可惜了。芳菲還是自己留著吧。」

    謝芳菲忙笑說:「我留著有什麼用,放在抽屜裡發霉嗎。你還是拿著吧。放在我這裡,說不定打壞了。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情。這個丹藥還有個名稱,叫什麼『善勝』,大概說的就是善有善報的意思。我見大師珍而重之,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裡好奇的很,死命纏著他。大師被我吵的不得安寧,終於給了一粒將我草草的打發了。其實這個什麼『善勝』,我不怎麼成心想要。之所以會要,全是因為陶大師十分重視的緣故。回頭想一想,心理上實在有些變態。」

    容情微笑說:「這倒是小孩子的心理。小文明明不喜歡吃餛飩,看見大街上別人吃的香,吵著要,要了又不吃,只好送給另外一個小孩吃了。」謝芳菲被他說的紅了臉,微嗔說:「容情,我倒成小文了。」容情見她有些窘,笑而不語。謝芳菲對陶弘景來說,和小孩子也差不多。

    謝芳菲將容情遞回來的瓷瓶往他懷裡一塞,笑說:「既然可以救命,自然也可以療傷,你趕緊吃了吧。」容情歎氣說:「真是委屈了這粒神丹,大材小用。」謝芳菲笑說:「什麼委屈了,你傷好的快,什麼都值了。」容情沒有再推辭。將瓷瓶小心的收進懷裡。

    這時候丫鬟牽著小文一步一步的走進來。小文剛跨過門檻,不顧一切的猛的撲到謝芳菲的懷裡,蹭來蹭去。謝芳菲抬起他的臉,見他左臉上擦破了皮,有些紅腫,已經上了藥,於是問:「小文的臉怎麼了?」在旁邊的丫鬟有些惶恐的說:「小姐,昨天夜裡小少爺忽然驚醒過來,哭鬧不休,吵著要見你。你正好不在,小少爺不肯罷休,自己爬下床來。我趕緊從後面扯住他。一個不小心,撞到床柱子上。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天亮,小少爺才睡了,現在剛起來。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的,小姐,小少爺昨天晚上實在鬧的凶,從來沒有這樣徹夜哭鬧過。」

    謝芳菲點了點頭,沒有怪罪她。低下頭對小文說:「小文剛起來,餓不餓?」小文見到謝芳菲,安靜下來,點頭說餓。謝芳菲吩咐了幾句,讓丫鬟帶他出去吃飯,不由自主的想起昨晚的事情。秋開雨,終究是走了。

    容情見她神色頃刻間有些異樣,情緒低落,試探的說:「芳菲,你怎麼了?心裡不痛快嗎?」謝芳菲搖頭,說:「昨天晚上,小文鬧的這麼厲害,一定是心裡不安的緣故。小孩子的心思最靈敏的,他們可以看到許多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容情沉吟了一會兒,說:「芳菲,你被秋開雨抓走之後,我,我很痛苦自責。我居然眼睜睜的看著你被抓,無能為力。芳菲,幸好你回來了,什麼事都沒有,幸好你回來了。」

    謝芳菲看著他,微笑著說:「容情,你為什麼要自責,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錯,咎由自取。」放在身上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聲音有些顫抖。容情搖頭,聲音低沉的說:「秋開雨喪心病狂,我真擔心他會殺了你。萬一你遭了毒手,我想都不敢想。聽到你安全無恙的消息,我像是重新活過來一樣。芳菲,你能明白嗎?」謝芳菲點頭,說:「我當然明白。容情,不要再想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嗎?不,完全不是這樣的。

    容情不知道謝芳菲究竟是怎麼回來的,他也不打算問。她和秋開雨之間的事情,容情從來沒有過問過。謝芳菲陪著容情出了後院,才折返回來。迎頭碰到王茂。王茂看著容情走遠的身影,歎氣說:「容情總算恢復過來了。芳菲,容情對你,我們都看在眼裡。我們是贊同的。」謝芳菲抬頭,有些吃驚的看著王茂,沒想到王茂也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低頭不語。

    王茂邊走邊說:「昨天你被抓之後,容情簡直是瘋了。身上,臉上滿是血跡,還要不顧死活的出去找你。暴風烈雨,什麼都看不清楚,怎麼找!撞到秋開雨那魔頭手裡,還不是死路一條。不論我們怎麼勸阻,他就是不聽。沒有辦法,讓一個武功高強的侍衛趁他重傷,點了他的昏穴才制止了他。我們正在發愁,總不能一輩子這樣制住他吧。幸好你回來了,才敢將穴道解開。芳菲,這樣的深情,你怎麼能視而不見呢。」

    謝芳菲聽的停下腳步,只懂得說:「容情,他,容情,他……」王茂拍著她的肩頭說:「芳菲,我知道你暫時還忘不了秋開雨。你這種死性子,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可是你和他,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總有一天,你會忘記的。芳菲,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人總要活下去,你總要為你自己考慮考慮。」說完,獨自走了。留下謝芳菲一個人。

    謝芳菲震驚之下,心緒煩亂,四面八方都堵著,透不過氣來。迷迷糊糊的又來到容情的住處。呆呆站在外面,既不敲門也不離開。自己早就瘋了,沒想到連帶著容情也瘋了。站了半天,低低的歎了一口氣,有什麼可說的呢,自己什麼都說不了。一步一步,又慢慢的走開。

    容情隱隱約約聽到一聲歎息,心裡有些好奇,推門出來,見到還未走遠的謝芳菲,連忙喊住她,走過來笑說:「既然來了,為什麼又走?」謝芳菲「哦」了半天,才說:「我怕你正運功療傷,打擾到你。」容情笑說:「沒有,還沒有開始運功。有什麼事,我們進去說吧。」容情意外發現謝芳菲的到來,滿心滿眼裡都是高興。

    謝芳菲連忙說:「我沒有什麼事,不用進去了。」說完立刻覺得自相矛盾,連忙找了個借口補充說:「我只不過來問一聲,你藥服了沒。原不是什麼事情,問完我就走。」容情拿出懷裡的瓷瓶,笑說:「還沒有呢。既然來了,還是進去坐一會兒吧。」謝芳菲也是這麼想,跟著他進去了。

    謝芳菲喝了一會茶,下定決心,有些艱澀的說:「容情,昨天你不該出去找我,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叫我,我怎麼對的起你。」容情愕然了一下,沒想到謝芳菲是為了這個來找他的。安慰她說:「你看我,不是沒事麼。大家都出去找你,我跟著出去也沒有什麼不一樣。」謝芳菲有些煩躁,忽然大聲的說:「怎麼會一樣!你傷的這麼重。差一點就死了。」意識到失態,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本來是來勸你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的。你這樣對我,可是我,反觀我,我又是怎麼對你的,我不值得。現在看來,你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容情,你不能再這樣。我,我會擔心你的。」

    容情終於明白謝芳菲說這些話的原因,因為擔心他才來找他。笑著說:「芳菲,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謝芳菲有些執拗的說:「不,容情,你不能再這樣不顧惜自己。不能再這樣。我會內疚,會不安,會擔心。」容情點頭說:「好,以後我一定顧惜自己。不要再擔心了。」謝芳菲聽了容情的承諾,還是不安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黑暗中的那扇門,怎麼都找不到。一頭撞了進去,怎麼都出不來。心裡萬般的焦急,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派往郢州勸說蕭懿的張弘策回來了,對著蕭衍歎氣說:「我帶著大人的書信前去。蕭長兄看了,對我反而冷淡起來。我費盡唇舌,反覆勸說。告訴他蕭寶卷昏庸無能,殘虐好殺,寵信佞臣。大臣裡多是趨炎附勢之輩,安尊享受之徒。這樣的朝廷,根本就不值得效忠。如今六貴臨朝,爭權奪勢,勾心鬥角,必出大亂。蕭寶卷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君臣相互猜忌,大難遲早臨頭。可是蕭長兄一句也聽不進去。」

    謝芳菲在一邊說:「張大人,動之以理還不行的話,就曉之以利好了。」張弘策仍舊歎氣說:「什麼辦法都用盡了。我甚至提醒,蕭長兄和大人兄弟倆如能同心協力,雍州和郢州聯合在一起的話,就可以形成一道堅固的戰線。郢州控帶荊、湘,西注漢、沔;雍州城高池深,兵強馬壯,虎視其間,可以觀天下。對外用兵,進退自如,攻守得當。還怕蕭寶卷做什麼。又用大人的話勸戒他『世治則竭誠本朝,時亂則為國剪暴,可得與時進退,此蓋萬全之策。如不早圖,悔無及也。』不等我說完,蕭長兄竟然將我驅逐出來。說如果不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早就將我推出去斬首示眾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回來了。蕭長兄也太頑固不化了。」

    蕭衍說:「弘策兄不用自責了。大哥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要他舉兵起事,確實難比登天。他這一番忠心固然可貴,可是君既不是君,臣再做下去,也不是臣了。他始終想不通這一點。我只擔心,將來,蕭寶卷不會放過他。」

    蕭衍先前召回建康的諸位兄弟,共商大事,只有蕭偉和蕭憺來了,並帶來了建康最新的消息。蕭衍設了一個小型的宴會為他們接風洗塵。酒過三巡,蕭偉先歎氣說:「我找到其他的兄弟商量棄官歸雍的事情,他們都認為三哥實在多慮了。蕭寶卷雖然糊塗無能,只知道吃喝玩樂,可是還沒有到任意妄為,濫殺無辜的地步。離開京城到偏遠的雍州,猶如貶謫,都不願意放棄做京官的機會,不肯離開建康。」

    蕭衍搖頭說:「他們怎麼這麼糊塗!到底是命重要還是權勢富貴重要。蕭寶捲心性凶殘,雍州的事情遲早會知道的。虎狼之側怎麼能安心入睡呢!」蕭偉無奈的說:「任我說破嘴皮他們都不肯歸雍,認為我在危言聳聽,動搖人心。其實,建康暗地裡波濤洶湧,不止是六貴,如今還多了一個新貴。」蕭衍「哦」的一聲看著蕭偉,有些吃驚,問:「究竟是哪個大臣,竟然能成為蕭寶卷的新貴?」

    蕭憺搶著說:「不是什麼大臣,只不過一個媚主取上的弄臣罷了。此人叫吳有,蕭寶卷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跟在身邊。什麼都不會,只會一味的教蕭寶卷吃喝玩樂,卻深得重用。蕭寶卷對他的提議可謂言聽計從。現在建康宮裡的人都穿上他做的雜耍的戲服,簡直是天下的笑話。歷史上有穿戲服的皇帝嗎!甚至整個後宮全都是穿戲服的妃嬪!自古以來,有未有過的荒唐事。」

    謝芳菲聽到吳有這個名字,心驚膽戰。蕭偉接著蕭憺的話說:「事實恐怕不止是這樣。這個吳有能夠長久的取得蕭寶卷的寵信,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如今看來,頗有計謀。蕭寶卷被六貴壓制的不得動彈,只有唯唯諾諾,聽命於六人的份。據說就是這個吳有獻計,首先將膽小怕事,聽人穿鼻的尚書令徐孝嗣震懾住,使得他乖乖的對江浙增稅一事沒有任何的異議。眾人看到這種情況,自然不敢多話。蕭寶卷見收服了朝臣的輕視之心,更加放肆,朝廷大臣動不動就鞭打處死。現在人人自危,不知死所。」

    謝芳菲在一旁暗自尋思,蕭偉口中的這個吳有不論是秋開雨的替身,還是原本就是秋開雨假扮的,和他的野心都有極大的關係。他在多年前就埋伏下這麼一著暗棋,為的就是操控登基稱帝的蕭寶卷。

    蕭衍問:「朝中六貴難道就任由蕭寶卷如此胡鬧?」蕭偉說:「當然不是。聽說尚書右僕射江祏曾經屢勸不止,有些大臣甚至死諫,可是蕭寶卷不但恍若未聞,反而變本加厲。」

    吉士瞻當下問:「是不是朝中的大臣對蕭寶卷多有怨憤?」蕭偉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說:「多數*大臣對蕭寶卷都心懷不滿,認為他如此胡鬧,簡直不成樣子,有失皇家體統。」

    吉士瞻又問:「六貴的關係也像外界傳聞的那樣不和嗎?」這次是蕭憺回答:「豈止是不和,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們手下的人經常大打出手。上面的人心生怨恨,也不阻止約束。每天都有傷亡。大家都不敢管。」

    吉士瞻笑說:「蕭寶卷人心背離,必有圖謀不軌的人。只要牽一牽線,由得六貴你爭我斗的打去。我們坐山觀虎鬥,佔盡便宜。」

    王茂問:「如何牽一牽線,吉大人也說清楚呀。」謝芳菲也頗感興趣的看著他。吉士瞻笑說:「我得到消息,始安王蕭遙光和侍中江祀近日來往密切。蕭遙光這隻老狐狸最近動作頻繁,看來又有所行動了。我們可以趁機挑撥另一方,任由他們爭的頭破血流。」王茂皺眉說:「挑撥另一方?」

    吉士瞻解釋說:「蕭遙光既然和江祀勾結在一起,其他的托孤大臣一定心有不忿。我們只要讓人提醒他們江夏王蕭寶玄的存在就可以了。」

    蕭衍笑著說:「如此妙計,好極!不費一兵一卒,瓦解心腹大患!我們只要派個人去點頭,右僕射江祏自然知尾。水到渠成的好事,豈有不做的道理。最後,不論是蕭遙光,蕭寶玄還是蕭寶卷取得勝利,於我們只有好處。等建康斗的一塌糊塗,人心惶惶的時候,就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眾人一起笑起來。

    謝芳菲一整天都有些恍惚,精力集中不起來。聽到眾人在閒聊蕭寶卷的大婚,錯愕的問:「王如韞真的嫁給蕭寶捲了?」蕭憺對謝芳菲這個「義妹」倒不排斥,大概是因為年齡相近的緣故,率先說:「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芳菲姑娘為什麼這麼驚訝?」

    謝芳菲呆立半晌,才黯然的說:「親耳聽到,還是不敢相信。王如韞,她這樣美好的人,實在不該嫁給蕭寶卷這種人渣。可惜,可惜如此命苦。」蕭衍在一邊解釋說:「王小姐以前還在閨中的時候和芳菲是很好的朋友。兩個人關係十分密切。」蕭憺點頭說:「王如韞嫁給蕭寶卷確實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糟蹋了。聽建康宮的人說,蕭寶卷對她十分不好,連王家也不讓回。可憐高門士族的千金小姐落的這樣的下場。」

    謝芳菲更加沒有精神,垂首坐在席上,無精打采,默然不語。蕭衍見她雙頰帶赤,眼神無光,關心的說:「芳菲,你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先回去休息吧。」謝芳菲一大早就覺得頭昏沉沉的抬不起來。中午稍好一點,便沒有放在心上。沒有想到這會子疼的簡直受不了,大概受了些刺激。聽到蕭衍這麼說,勉強站起來,告罪一聲,就要離開。

    蕭衍說:「芳菲,你先坐一會兒。我派人去叫容情,讓他送你回去吧。天黑路滑,你身體又不舒服,當心一點也是應該的。」早有人叫容情去了。

    謝芳菲卻清醒了一些,苦笑的想,整個蕭府的人都想將自己和容情湊在一塊兒。連蕭衍也這樣。居然當著眾人的面讓容情來接自己,明確的表了態。謝芳菲煩躁起來,頭越發痛了。

    第六十七章

    容情很快就來了,照例客套幾句,毫不避嫌的帶著謝芳菲一起離開。黑暗中一手扶住她,一手伸到她額頭上摸了一下,吃驚的說:「怎麼這麼燙!」謝芳菲無力的呻吟了兩句,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麼。容情乾脆抱起她,急急的往回趕。燈光下見她兩頰赤紅,唇色過分的鮮艷。擔心的說:「芳菲,怎麼樣了?我還是去找大夫來吧。」謝芳菲躺在床上,喉嚨乾涸的像是開了裂,鼻子堵的十分難受。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几。

    容情會意,倒了一杯茶,扶著她慢慢的喝下去了。謝芳菲緩過氣來,喘著聲說:「不用找大夫瞧了,不是什麼大病。說來說去都是肝火旺盛,調養不當那一套,我都會了。那裡還有許多藥呢,明天讓人煎一副吃。近兩年來,沒有少生病。如果次次都這麼折騰,不等病死,先就累死了。」

    容情還是擔心她,體溫太高了,眼圈連帶著也有些紅了。找來毛巾,用盆裡的涼水浸濕了,折疊成長條型,敷在她額頭上。伺候的丫鬟聽到動靜趕過來,找了個枕頭墊在謝芳菲的腦後,對容情低聲說:「枕頭裡面裝的是*。大夫說有安神清火的作用。」又出去沏了滿滿的一壺茶進來。打來溫熱的水,將謝芳菲的手和脖子仔細的擦了一遍,再換了她額頭上的毛巾。動作嫻熟,有條不紊,顯然是伺候慣了的。

    謝芳菲舒服了一些,轉頭對著容情低聲說:「我心裡不舒服,你陪我坐一會兒再走吧。」容情點一點頭,拿了把椅子坐在她床頭。丫鬟識趣的出去了。屋子裡靜下來,謝芳菲卻不想提王如韞的事情了。容情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裡也不好受,何苦再添一個內疚的人。王如韞一直是喜歡容情的,甚至想和他私奔。容情,容情雖然拒絕了她,可是心裡,一定是愧疚的。

    謝芳菲暗中歎了一口氣,瞇著眼睛說:「容情,我很難受。」不止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容情湊過來,有些緊張的問:「哪裡難受?要不要找大夫?」謝芳菲搖了搖頭,無力的說:「不用了,躺一躺就好了。你陪我說一說話。」容情笑說:「那說什麼好呢。」謝芳菲微微的笑了一下,說:「那就說一說你小時侯的事情吧。我正想聽故事。」

    容情也笑了,說:「我小時侯沒有什麼好說的。」謝芳菲說:「那你就隨便揀一些說吧。說一說你的身世,父母什麼的也可以呀。」容情靠在椅子背上,緩緩道來:「我很小的時候,聽伺候師尊的老僕李叔說過,師尊是從妓院裡將我給抱回來的,所以我很討厭去妓院。師尊為什麼會去妓院,為什麼收我為徒,從來都沒有說起過。我也不敢問,後來漸漸的就淡忘了。現在根本不想知道。」謝芳菲沒想到容情的身世居然如此迷離,像是隔著一層紗看園子裡的景致,不甚清晰,總有些遺憾。眼皮有些沉重,仍然追著問:「那後來呢?」

    容情說:「後來,後來就跟著師尊習武了。師尊那時候還沒有這麼神聖的聲譽,天南地北,東奔西走,漂泊不定。隔很久才見到他一次。等到我稍大一點,師尊開始正式教我道家的功夫。白天煉基本功,晚上修內功。教我背口訣,然後讓李叔指導我。每過一段時間親自指導我一次。一直以來,我都有些怕師尊。不過師尊對我武功的進展不怎麼放在心上。練到哪算哪,從來沒有催促過我……「故意將聲音放的又低又沉,引得人昏昏欲睡。

    謝芳菲果然抵擋不了,闔上眼皮,沉沉的睡了。秋開雨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停下來。將她額頭上捂熱的毛巾取下來,換了涼的敷上去。額頭似乎不那麼燙了,臉上不正常的紅暈也退下去了。

    容情怕她夜裡病情有變化,再說端茶遞水,替換毛巾也需要人,乾脆坐在一邊閉目運功。謝芳菲這個病來的快,去的也快,早上睜開眼睛,已經恢復了大半。看見房間裡的容情,有些吃驚,輕輕的坐起來,沒想到還是驚動了他。

    容情靠近她,笑著說:「你醒過來了呀,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伸出手在她額頭了量了一下,說:「還好,溫度已經退下去了。」謝芳菲呆呆的看著他,半天才說:「我已經沒事了。容情,你一個晚上都在照顧我?」容情笑說:「沒有事就好。我也沒有做什麼。」

    謝芳菲笑:「我迷迷糊糊裡感覺有人不斷在換換毛巾,還說沒什麼。真是辛苦你了。」往常她生病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這麼寸步不離的守過夜。謝芳菲的鼻子又有些塞,趕緊壓下去,說:「你去叫人進來伺候梳洗吧,我也該起來了。」容情問:「不多躺一會兒?」謝芳菲搖頭:「渾身有些酸軟,起來走動走動,舒展舒展筋骨。」

    容情忖度著她要起來,有些不方便。答應一聲,走出來,去後頭叫她隨身伺候的丫鬟。謝芳菲正要披衣起來,聽見外面有人叫嚷:「芳菲,你病好了沒?」原來是王茂。謝芳菲笑起來,這個人,一大早的就敲鑼打鼓的鬧,提高聲音說:「王大哥,請進。」王茂大咧咧的走進來,見到還未起床的謝芳菲,說:「我見你房間的門大開著,還以為你早就起來了呢。順路走到這裡,所以來看看你。臉上的氣色不錯,病好了沒?」

    謝芳菲笑說:「多謝關心,沒有什麼大礙。只不過,這——順路的人情!」王茂笑說:「你這個病秧子,七癆八傷,三病五災的。我還記得來看你,相當不錯了。你倒挑三揀四起來。這裡是上好的燕窩,聽說病人吃了很好的,我特意送過來。可不是什麼順路的人情吧。」兩個人笑鬧了一陣,容情才回來,後面並沒跟著丫鬟。

    王茂笑說:「今天趕巧,容情這麼早也來看你了。」容情打了聲招呼,有些尷尬。謝芳菲笑說:「他昨晚照顧了我一夜,還沒有走呢。」轉頭問容情:「春兒呢,怎麼沒見她進來伺候。客人來了,也該倒杯茶。」容情找了一陣,沒有找到春兒,也不在房裡,可能有什麼事,暫時出去了。王茂聽見容情一個晚上沒有離開,笑嘻嘻的看著他,也不說話,眼睛裡全是曖昧。

    容情臉皮薄,禁不住他這麼看著,找了個借口回去了。倒是謝芳菲坦然自若,視而不見。在一邊說:「你也不是什麼生客,自己倒茶吧。」王茂有心說幾句打趣的話,轉念一想,又怕勾惹起她的傷心事,隨即作罷。只笑著說:「難道我專為了你的茶才來麼。哪有你這麼待客的。算了,算了,你一個病人,也不好慪你。躺著休息吧,我也該走了。」謝芳菲點點頭,說了兩句話,也不留他。

    王茂有一次喝醉了酒,一時口快,將這事說了出來。容情在謝芳菲房裡待了一夜的事情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傳開了。雖然沒有什麼,可傳到後來就有些不像樣,繪聲繪色,有模有樣的。謝芳菲卻毫不知情。

    建康傳來消息,尚書右僕射江祏聯合侍中江祀等朝廷重臣,發動宮廷政變。蕭衍看完消息,放在燭火上燒了,笑著說:「士瞻的話果然不錯。江祏他們打算廢黜蕭寶卷,另立新君。不過這個新君卻爭執不下。江祏要改立蕭寶卷的胞弟江夏王蕭寶玄,而江祀卻堅持要改立始安王蕭遙光。」

    吉士瞻笑說:「照這個情況,不用猜也知道,必敗無疑。」蕭衍點頭:「雙方相持不下,走漏了消息。據說是蕭寶捲身邊的那個吳有告的密。蕭寶卷先下手為強,已經誅殺了江祏全族。連親弟蕭寶玄也不放過,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蕭遙光不愧是老狐狸,老奸巨滑,事發前就逃離建康了。」

    謝芳菲在一邊忽然說:「蕭遙光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他被逼到絕路,一定會孤注一擲,舉兵造反。不過是垂死的掙扎,步上王敬則的後塵。」不要說蕭寶卷,就是秋開雨也絕不會放過他。一定會利用蕭寶卷將他趕盡殺絕。蕭遙光窮途末路,離死不遠了。

    蕭衍贊同的說:「蕭遙光強弩之末,不用放在心上。不過,蕭寶捲身邊的那個吳有,我倒注意起他來。此人見機極快,心狠手辣。不等眾人趕來,一刀先將江祏給殺了。蕭寶卷本來還想留下蕭寶玄的,也是此人一番厲害分析,使蕭寶卷下定了殺蕭寶玄的決心。這個人,心計深沉,不得不防。」眾人點頭。謝芳菲有些不解,秋開雨難道在建康,聽起來很像他的行事風格。可是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武當呀。

    謝芳菲吃完飯,從大廳裡走出來,見到侍衛們聚在一塊,交頭接耳的議論,神情緊張,連謝芳菲走近了也不知道。謝芳菲笑一笑,不以為意,人之常情而已。從他們旁邊悄悄的走過,隱隱約約聽到秋開雨的名字。不由自主的停下來。有一個侍衛發現她,眾人趕緊住了嘴,笑著行禮。謝芳菲決定打聽清楚,免得心裡老懸著根線,不得安寧。笑著問:「究竟什麼事情,大家這麼激動。」

    這些侍衛心直口快,沒有任何的顧忌,笑說:「真的出了大事。芳菲小姐沒有聽說嗎?江湖上有個傳言,說秋開雨已經將天乙真人殺了。」謝芳菲猛然退後一步,差一點站不住。其中一個侍衛接著說:「真是可怕的傳言。天乙真人武功蓋世,怎麼會被殺呢。一定是謠傳。」

    另外一個反駁:「那也說不定。這個秋開雨我們是親眼見過的。當年還在建康的時候,他獨身闖進府來,一掌數條人命,地上全是屍體,沒有人擋的住他一招半式。聽說他武功又精進了。別人我不相信,他這個大魔頭,不是不可能。」說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有一個侍衛又說:「大家還記得臥佛寺外天乙真人和秋開雨的比武麼。那個時候天乙真人就拿不住他。現在,」說著搖了搖頭,眾人一陣唏噓,感歎說:「魔長道消,魔長道消呀。如今都是什麼世道!」

    謝芳菲聽不下去,慢慢的走了幾步,尋了個石凳坐下來。心裡一陣緊一陣松的攪動起來。松的是秋開雨活下來了,這麼多天吊著的心總算鬆了一鬆;緊的是天乙道長就這麼死了,容情,容情不知道怎麼樣了,心口仍舊箍起來,越來越緊。撐著頭,無措的坐了半天,手腳都麻木了。過路的丫鬟將她扶回去。謝芳菲枯坐在房間裡更加的難受。她要去看看容情。

    急匆匆的穿過後院,用力拍打容情的房門,半天都沒有人應。更加著急,使勁踹了一腳,房門紋絲不動,腳尖撞的生疼。下人聽到動靜,趕過來,見是她,連忙說:「小姐,容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謝芳菲喘氣說:「他有說去哪裡嗎?」下人搖了搖頭。

    謝芳菲一處一處的找,見人就問。又要出府,守門的侍衛攔不住,驚動了蕭衍。謝芳菲含著淚說:「大哥,我聽說天乙道長他……,容情不知道哪裡去了。」蕭衍明白過來,柔聲安慰他:「不要急,容情不會有事的。你這麼瞎找也找不到。你先回去,我派些侍衛出去。」謝芳菲點點頭,魂不守舍的走回去。慌不擇路,卻來到容情的住處。讓下人將房門打開,坐在桌子邊乾等。容情總要回來的。晚飯也在他房裡吃的,可是,容情還沒有回來。

    謝芳菲等的又燥又累,瞇著眼,伏在桌子邊上。迷糊間聽到推門的聲音,驚醒過來。睜開眼,漆黑一片,桌上的燈不知道怎麼滅了。謝芳菲試探的問:「容情,是你嗎?」沒有回答,只聽到腳步聲。站起來,摸索著要點燈。對他房間不熟悉,磕磕碰碰的撞到桌子腳,痛的叫起來。

    容情趕緊過來,扶住她,移到椅子上坐好。一直沒有說話。謝芳菲等的心都焦了,抓住他,低聲說:「容情,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我很擔心你。」容情萬萬想不到謝芳菲會在他房裡等他。冷的心口流過一道熱流,半晌說:「不用擔心,我出去了一下。我已經回來了,沒有事了。」聲音有些嘶啞。黑暗中聽起來分外清晰。

    謝芳菲真心的說:「容情,我做不了什麼,不過,我可以陪著你。我傷心難過的時候,也希望有人可以安安靜靜的陪著我。」容情就那樣站在那裡,沒有說話。謝芳菲不敢提天乙真人的事情。

    謝芳菲睜眼仰看著他,眼光流動。黑暗裡,容情依然看的清清楚楚。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分外的寂寞難熬。他剛受了一場打擊,現在心上人這樣看著他,一點抵抗力都沒有。謝芳菲什麼都看不見,外面星月無光,喃喃的說:「容情,你不要難過,總會過去的。我父母離開的時候,我也很難過,簡直不想活了。可是,還是走過來了。只要熬一熬,總會過去的。」

    容情彎下腰,抱住她,將她的話吞進自己的肚子裡。謝芳菲掙脫不開,又說不出話,全身都被他箍的緊緊。拚命搖頭也沒有用。謝芳菲憋著氣,真的急了。容情忽然停下來。謝芳菲無力的癱軟在椅子上,拚命喘著氣,胸口劇烈的起伏。領口有些開了。待她稍稍冷靜下來,責備的心也沒有了,只剩下滿腔的同情和憐惜。又歇了一會兒,站起來,低聲說:「容情,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剛邁步,容情一手扯住她。謝芳菲一掙就掙開了。想了想,回頭笑一笑說:「容情,你放心,我沒有生氣。你也不要擔心了,總會過去的。見到你沒事,我很高興。我走了。」

    容情的聲音沉沉的砸下來:「芳菲,你還是忘不了秋開雨嗎?」謝芳菲驀地停住了腳步。「你忘不了他也不要緊,我總是等你的。可是你,你能不能不將我推開?」容情的音調像是空中揚起的塵埃,虛浮輕飄,沒有真實感。

    謝芳菲沉默半晌,走近他,說:「容情,我配不上你。我內疚,我,甚至自卑。」容情用手摸著她濕潤的眼瞼,歎氣說:「你為什麼一直這麼想?任何人都配不上你,甚至我自己。」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眼裡的事物都是主觀亮麗的。說完吻著她的嘴角,一下又一下,永不滿足。謝芳菲遲疑了一下,還是偏了偏頭。容情沒有強迫她。

    謝芳菲緩緩的說:「我一點都不好,我連身子都不是乾淨的。」聲音的餘韻拖了泥,帶上水,沉重艱澀。自己身上滿是泥水,還濺了容情一腳。她雖然不在乎,可是容情想必在意。容情怔住了,想到那天,秋開雨挾持了她,一夜未歸。伸出手,用力抱住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我喜歡的是你,不是這些。我喜歡的是你,芳菲。如果因為這個而將我拒絕,我是不會死心的。我連自己都不顧了,還會在意這些!」

    謝芳菲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秋開雨,似乎只存在夢裡,可是她依然不肯放手,哪怕抓住的是一團空氣。容情,將心比心,她也說不動容情。對容情來說,她何嘗不是夢。總有人要醒來,她狠心的說:「容情,你知道,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秋開雨,我想我始終忘不了他。」

    容情不為所動,擺開來說:「秋開雨和師尊在天柱峰頂的練劍石上比武。那個地方,武功差一點都上不去。師尊一生專心武道,從來不畏懼挑戰,可以說,雖敗猶榮。而秋開雨,芳菲,現在,他已經統一了魔道,除了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的劉彥奇。魔道中人人都奉他為『邪尊』,一呼百應。芳菲,他完成了魔道中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霸業。野心正熾,他不會要任何人的。」他不會因為任何人而誤了他的大事。

    容情的這句話打中謝芳菲的死穴。謝芳菲放不開,可是秋開雨早就丟開了。謝芳菲不相信——怎麼敢相信!她已經站到懸崖邊上,還是不相信自己腳底下是萬丈的深淵,只因為天還沒有明,看不清楚,她還沒有死心。容情慢慢說:「芳菲,不要再等他了,他已經放開你了。」

    謝芳菲帶著孩子的倔強,搖頭說:「不,容情,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自欺欺人,謝芳菲寧願自欺欺人。活在欺騙裡比活在現實裡容易。容情心疼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太殘酷,她受不了。走上前,擁著她,輕拍著她,哄著她。芳菲,總有一天會看清楚的。她不看清楚不行!她總要接受的。暫且,暫且就這樣吧。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第六十八章

    外面的形勢也一天比一天殘酷。蕭衍對著眾多的僚佐凝重的說:「如今的蕭寶卷性情大變,行為乖僻,手段狠毒。蕭遙光果然起兵奪位,蕭寶卷派右將軍蕭坦之*,已經平定了。狡兔死,走狗烹,蕭坦之也立即被殺。又瞅準機會,搶先下手,將尚書令徐孝嗣,衛尉劉暄等人殺的一乾二淨。如今朝中六貴,一個不剩。我擔心建康的三弟,四弟他們會遇害。」

    眾人紛紛商討應對之策,勸蕭衍盡快將他們接過來,免遭蕭寶卷的毒手。謝芳菲耳朵裡轟然作響,她聽到的是謝脁的死訊。蕭遙光逼他造反作亂,他沒有答應。蕭遙光找了個借口將他殺了。他臨死前還想著謝芳菲,讓人將「焦尾」帶給她。謝芳菲見琴如見人,眼淚潸然而下。清俊儒雅,才華橫溢的謝脁就這樣無辜被殺;丰神俊逸,文采*的一代才子就這麼隕落消沒了!就這樣死了。惜哉!哀哉!痛哉!

    謝芳菲抱著「焦尾」,展開謝脁寫給她的絕筆信,字字深情,句句絕望,整篇都是血和淚寫就的。謝芳菲讀的肝腸寸斷。他不屑與蕭遙光同流合污,為了保全謝家的名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謝芳菲兩隻眼睛哭的又紅又腫,啞著聲音讓丫鬟們備齊檀香燭台等祭祀用品。又吩咐馬車在門外候著。眾人本不贊成她出府,可是見到檀香燭台等物,默然不語。蕭衍歎氣說:「讓容情陪著你一起去吧。早去早回。」謝芳菲抱著小文上了馬車,容情在旁邊跟著,直奔城外的漢水。

    尋了一處地勢平坦的河段。謝芳菲面對漢水擺上燭台,點上檀香,對著漢水拜了三拜,然後插上去。抓著小文的手也拜了三拜,代他上了香。容情也祭奠了一番。謝芳菲對著滔滔的河水盡情哭了一通,小文嚇的也哭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謝芳菲掏出謝脁的絕筆信,放在檀香上燒了。河面上風大,燭台上的煙灰一陣急轉,瞬間飛遠,沉到漢水裡去了。

    謝芳菲看著江面發了一陣呆,拿起「焦尾」,輕輕擦拭,說:「這把名琴,一直都是謝家是傳家之寶。謝公子生前很珍惜它,輕易不肯示人。人死燈滅,性命都保不住,留著還有什麼用。讓它沉了吧。」說著就要拋入漢水。

    容情阻止了她,說:「既然是謝家的東西,還是送還他們吧。這樣毀了,太可惜了。」謝芳菲搖頭:「謝家遲早也要滅亡的,一樣保不住。落在庸俗人的手裡,糟蹋了。不如讓它沉了,陪伴謝公子去吧。」容情歎一口氣,沒有再阻止。謝芳菲用盡全身的力氣,狠命甩了出去。「撲通」一聲,蕩起一圈圈的漣漪。琴身是木頭制的,一時半刻沉不下去,隨著滔滔的河水一路往下。謝芳菲一直目送著,直到消失不見。良久,歎氣說:「這樣也好。哪個人揀了去,也是一場緣分。像你說的,就這樣毀了,似乎太可惜了。」

    抱起小文,對著漢水的東面拜了幾拜,悵然若失。容情勸道:「芳菲,河面上風大,我們還是回去吧。」謝芳菲沒有動,說:「我站在這裡,似乎能感覺到謝公子的亡魂。我想再站一站。」容情從馬車裡拿出披風給她披上,將小文護在懷裡。謝芳菲迎風走遠幾步,思緒翻飛。

    謝芳菲記憶中的謝脁,更多的是後人筆下的謝脁,李太白「一生低首謝宣城」,謝宣城就是指謝脁。謝脁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一生坎坷,謝芳菲十分憐惜。一個人沿著河面走了半里來路,才折返回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隨著河面上的風都遠去吧。

    謝芳菲接過容情手中的小文,已經睡著了。輕聲說:「我們回去吧。謝公子也該安息了。」登上馬車,隨著容情一起回去了。

    蕭遙光的兵變還沒完結,崔慧景又發動叛亂。蕭寶卷居然飛書向郢州刺史蕭懿求救。蕭衍接到消息,來不及阻止,蕭懿已經揮師東下。蕭衍憂心忡忡。蕭懿在石頭城一舉擊殺崔慧景,解了建康之危。蕭寶卷為了將他調離郢州,特意封他為尚書令。東晉南朝,尚書省是國家最高政務機關,而尚書令是尚書省最高行政長官,相當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蕭懿手握大權,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待在建康的諸位也都揚眉吐氣,興高采烈,同歡合慶。蕭衍去信說自古以來,功高震主的臣子始終沒有好下場。如果借平亂的威信,共圖大業,可建萬世之功。知道蕭懿忠心,恐怕說不動他,還勸他速還郢州,免得逼留建康。一旦被迫放下兵權,後悔就來不及了。蕭懿等人對蕭衍告急的書信置之不理,認為純屬危言聳聽,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們不聽,蕭衍著急也沒有辦法。

    大變終於來臨。等到蕭懿等被殺的消息傳到雍州的時候,舉城震驚。蕭衍氣怒攻心,以為所有人都命喪蕭寶卷之手時,領軍長史徐勉卻領著蕭宏,蕭秀,蕭恢等虎口脫生的人逃到雍州來了。兄弟相見,一陣痛哭。蕭宏哽咽說:「三哥,大哥賜死,四哥他也被當街處死。你一定要替我們報仇。」眾人聽的一陣心傷落淚。蕭衍點點頭,安頓好他們,找來徐勉,問:「突然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慘劇?大哥他們在建康不是深得重用嗎?」

    徐勉搖頭說:「蕭寶卷這個人喪盡天良。自從六貴被誅以後,朝廷內外人心離散,境土日削,國勢衰落,舉城怨憤。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寵信佞臣。如今的建康,小人當道。他身邊有一個叫吳有的弄臣,幾乎成了蕭寶卷的代言人,甚至可以調動兵馬。蕭家被誅和他有莫大的關係。」

    蕭衍倒吸一口氣,說:「這個吳有,我也聽說過。勢力發展的這麼快,已經可以調動兵馬了!難道建康的貴族權臣就任由他坐大?」

    徐勉歎氣說:「怎麼會沒有行動。可是朝廷六貴都被他斗下來了,誰還奈何的了他。」一邊的王茂不由得說:「徐大人,六貴被誅和這個吳有也有關係嗎?」徐勉說:「我冷眼旁觀,和他絕對脫不了關係。建康有傳言,蕭遙光之所以舉兵造反,就是被他逼的走投無路。而崔慧景的叛亂也是由他一手挑起來的。徐孝嗣,劉暄都是他親手處決的。」

    眾人簡直不敢相信,沒有想到事情背後竟然是這個吳有一手在操控。蕭衍陰狠的問:「他和我大哥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徐勉歎氣說:「建康宮裡有一個叫徐濯甫的宮臣是我的心腹。據他說,蕭寶卷之所以飛書向蕭大哥求救,全是這個吳有的主意。後來,不知怎的,你暗中挑動右僕射江祏和江夏王蕭寶玄謀反一事被吳有知道了,蕭寶卷聽了後,大發雷霆,以為蕭大哥也參與其中,和一眾心腹暗中制定了捕殺的計劃。」

    蕭衍遲疑了一下,說:「我聽宏弟他們說,是大哥自己不肯逃的?」徐勉點點頭,淒然的說:「蕭大哥見蕭寶卷奢侈淫樂,半夜出遊,攪得建康的官兵提心吊膽,心神不安,有心規勸,有一次衝撞了他。蕭寶捲回來後,極為不滿,破口大罵,透露了捕殺的計劃。徐濯甫探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急忙找到我。我憂心如焚,立刻準備了一條小船,勸蕭大哥星夜逃亡雍州。蕭大哥怎麼都不肯離去,正色說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叛走的尚書令。其實在這之前,就有手下勸蕭大哥不要坐以待斃,應該趁早廢黜蕭寶卷及其心腹黨羽,蕭大哥怎麼都不聽。蕭寶卷賜死,蕭大哥還沒有醒悟,臨死前上書說「家弟在雍,深為朝廷憂之」。

    「吳有借這個借口,舉城搜捕蕭家的人。蕭融小弟一時不察,被捕處死。蕭宏,蕭秀,蕭恢等小弟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來。吳有派人四處搜查,懸賞通緝。眾位小弟東躲西藏,吃了許多苦頭。我暗中派人找到他們,藏在府裡。等形勢鬆緩下來,就將他們送過來了。」

    蕭衍搖頭:「大哥完全是愚忠。蕭寶卷哪裡像個君王!大哥怎麼會如此糊塗。」眾人都沒有說話,對蕭懿的行為不予置評。謝芳菲心裡暗暗的想,愚忠到如此地步,簡直駭人聽聞。蕭衍沉著臉說:「這個吳有越來越讓我吃驚。手段一次比一次厲害,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害的我蕭家骨肉分離,家破人亡。將來攻入建康,第一個不放過的就是他。不將他千刀萬剮難以消我心頭之恨。」

    謝芳菲聽的蕭衍發這樣的毒誓,心驚肉跳。上次左雲偷偷潛進雍州,費盡心思,空手而回。這次,秋開雨終於將矛頭直接對準蕭衍本人。一出手,深謀遠慮,雷厲風行,牽連眾多。謝芳菲十分矛盾,有苦難言。

    吉士瞻對吳有也不瞭解,皺著眉頭問:「這個吳有究竟什麼來歷?翻手為雲

    覆手為雨,將整個建康玩弄於股掌之間。」蕭衍回答:「我調查過他的來歷,沒有什麼問題。如今看來,此人大不簡單。」

    徐勉欲言又止,神情迷惑。蕭衍見了,說:「徐長史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徐勉面有難色,仍然沉吟不已。蕭衍會意,笑說:「你放心,這些都是我的心腹手下。數年來跟著我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苦難。我連他們都不相信的話,還相信誰呢。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絕對相信他們。」

    徐勉有些尷尬,抱拳說:「不是我不相信大家,而是事關重大,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純粹是一些猜測。」蕭衍見他臉容嚴肅,鄭重其事,忙問:「究竟發生什麼事?」徐勉猶疑了半天才說:「這個吳有恐怕是魔道中人。」一語驚起千層浪,眾人皆驚。謝芳菲愕然的看著他。

    看著眾人全都疑惑的看著自己,徐勉慢慢的解釋:「魔道中人行事詭異難測。不過亦有鐵錚錚的漢子。我知道有一個叫單雄的人,行為固然乖張,有違常理,卻胸懷坦蕩,不是宵小之輩。據說他有一陣子被魔道中人追殺,後來不屑於躲藏遮掩,光明正大的站出來。

    打鬥間大聲說:『不要以為躲進皇宮就萬事大吉,蒼天自然有眼!』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死了。我有個手下正好藏在附近聽到了,他也知道一點魔道的事情,覺得事有蹊蹺,就和我說了這件事。一開始我也覺得茫然無緒,不知所云。可是看那吳有的行事手段,和魔道中人很有幾分相像,詭譎難測,心狠手辣,不留餘地。我想起單雄臨死前的話,不由自主的就想到吳有身上去了。越想覺得越有可能。」

    眾人一時無語。蕭衍仔細思索了一遍,說:「雖然調查過他的來歷,難保不是假的。如果真的是假的話,心機就太厲害了。行事如此小心謹慎,他的來頭就越驚人。吳有這個人,一定不能輕視。」

    吉士瞻在一旁分析:「聽了徐大人的話,我認為這個吳有極有可能是魔道中人。魔道中人近年來活動頻繁,野心勃勃。尤其是秋開雨,聽說他現在已經統一了四分五裂的魔道。一盤散沙的魔道在他的統領下空前的團結起來,力量驚人。依秋開雨的野心,遠不止統一魔道那麼簡單。他如果想插手天下的事,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朝廷內外穿插奸細臥底。我甚至懷疑,這個吳有就是秋開雨的人。只要想一想,事實真是這樣的話,秋開雨等於間接控制了整個南齊。蕭寶卷如此昏庸無能,正好成了聽命於他的傀儡。」

    蕭衍猛然站起來,咬牙切齒的說:「秋開雨,一定是秋開雨,總有一天我會讓他碎屍萬段,不得好死!我現在才想起來,蕭寶卷處決六貴的手段太厲害了,時機拿捏的分毫不差,一個陷阱連著另外一個陷阱,行動迅速,乾淨利落。短短幾個月,將托孤大臣殺的乾乾淨淨。還有飛書向大哥求救這件事。蕭寶卷對我一向猜忌,放著那麼多的手握重兵的刺史皇族,怎麼單單向大哥求救呢。原來有人在背後挑撥離間,煽風點火。這樣看來,蕭寶卷受人唆使,一開始就沒安過好心。可歎大哥到死還在為他賣命!」

    徐勉接著說:「不僅如此。尚書右僕射江祏和侍中江祀謀反的時候,建康城裡魔道的人特別多。還有左雲,也在建康,有人親眼見過他。軍隊裡偷偷的有謠言,說蕭遙光不是自殺死的,是被人一掌打死的。蕭遙光老奸巨滑,怎麼會不留後路呢。說他自殺,我也不信。」

    王茂這個時候忽然說:「蕭遙光當年發動整個雍州的兵力擒殺秋開雨。秋開雨怎麼咽的下這口氣!蕭遙光如果真的是被人一掌打死的,殺他的人一定是秋開雨。除了他,別人沒有這樣的本事。」

    蕭衍憤怒的說:「這個秋開雨,我絕不會放過他。吳有是魔道中人,*不離十。蕭家人的命不但要蕭寶捲來還,還要秋開雨血債血償。」蕭懿的死使得蕭衍和蕭寶卷公開對立。

    謝芳菲冷汗涔涔的回到自己的房間。秋開雨就是吳有這件事,還有左雲秘密潛進雍州一事,她始終沒有說出來。不管蕭衍對別人怎麼樣,對她一向信任有加,關心備至,猶如兄長。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他收留了自己。謝芳菲愧疚不已,內心受到強烈的譴責,折磨的她日夜不安。

    謝芳菲終於受不了自己的譴責,心口裡像進了沙,跳一下硌一下,到處不舒服。她懊悔無措之下問容情:「如果一個人良心不安,怎麼辦才好?」這麼沒頭沒腦的問題,容情自然回答不了,問:「良心不安?誰良心不安?怎麼了?」謝芳菲開始沒有回答。可是她實在受不了,熬不住了。

    歎氣說:「我,是我自己良心不安。」容情見她眉宇間時時流露出難以排解的愁悶,問:「芳菲,你因何事耿耿於懷,放不開呢?」謝芳菲垂首搖頭,低聲說:「不是耿耿與懷,是我自己看不起我自己。我明知道不該怎麼做,可是,可是還是這麼做了。為人做事最緊要的東西,我都丟棄了。我大概是瘋了。」

    容情笑著寬慰她:「芳菲,不用這麼自責。你明知道這樣不行,還是這樣做了,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受了這麼多的煎熬,已經夠了。事情哪裡有絕對的對與錯呢。就算做錯了,人生在世,哪能不犯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謝芳菲依舊愁眉不展,說:「容情,我不知道我下次還會不會繼續犯這樣的錯誤,我阻止不了自己。我試過了,還是不行。這是最可怕的。我心裡似乎欲罷不能。我,我,我大概是瘋了。」

    容情更加的糊塗,什麼事情這樣的複雜。不解的問:「芳菲,我還是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情?」謝芳菲想說又說不清楚,掙扎了半天,無力的說:「你還記得上次左雲偷偷和丁老爺密謀一事?我一直瞞著大哥。」容情愣了一下,隨即說:「原來就是這個事情啊。沒有說就沒有說吧,不用這麼自責。你不是已經幫大人順利解決了這件事情。說不說有什麼關係。」關係大著呢。蕭衍如果知道雍州民變秋開雨也參與其中,左雲可能離不開雍州。雍州完全在蕭衍的掌握之下。要殺左雲絕不是難事。

    謝芳菲黯然,搖頭:「不止這些,不止這些。我實在不應該。我怎麼能這樣做!」容情漸漸明白過來,其中牽涉到蕭衍和秋開雨的鬥爭。芳菲夾在中間,左右不安,坐立不是。謝芳菲用手撐住頭,喃喃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心裡很不安,我已經不是謝芳菲了。」

    容情輕撫著她,柔聲說:「不用自責內疚,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你沒有真正做過什麼十惡不赦,不可原諒的事情。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好了。」謝芳菲聲音哽咽:「容情,我試過了。可是做不到。」容情拍著她,慢慢說:「我有一個辦法。你只要想,這些事是你自己的秘密,不想說出來,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就可以了。沒有什麼不安的,誰都有不想說出來的事情。」

    謝芳菲柔腸百轉,聽容情這麼一說,稍稍寬解。誰都有秘密。就當成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吧。都過去了,徒然折磨自己。她這樣口問心,心問口的一陣調整,果然舒暢了許多。容情什麼都不問,半句責備的話都沒有,一味的袒護自己。謝芳菲感動起來。抓住他的手說:「容情,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現在沒那麼難受了。」

    容情笑說:「想通了就好了。我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情,鑽進去,就出不來。可是轉個彎,退一步,海闊天空。」事情仍然沒有解決,謝芳菲的內疚暫時算是壓制下來了。但是,治標不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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