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地盤其實很大,但絕大多數地方都是考場、典廳、學生宿舍這一類的建築。考場典廳平日落鎖,只等有大典或者考試的時候開門打掃一下。梁豐就在這裡考過試,那排場,人山人海,比過年廟會還熱鬧。不過人一走,屋就空,這也是國子監考場每次有人進去都覺得岌岌可危的緣故。
輪到具體工作人員,就沒那麼大地方了,兩棟三進院落而已。
梁副院長辦公室就在孫院長正對面,隔著一個院子。老孫那間辦公室好些,南北通透,采光充足,後面是一片池沼亭台,幹活累了還可以看看風景。
梁豐這邊就差很多,背後是一堵牆,牆後面是教室,而且還是率性堂,悲催的,初級班,專供成績不好,智商不高或者頑劣不堪的小霸王們使用。
話說原先國子監有好幾百個學生,都是京城官兒們的娃,後來就慢慢不來了,因為大人們發現,來了反而學不了好。成天聚在一起鬥雞走狗,吃喝玩樂。而且,國子監自從孫奭來後,生意差了很多,原因是老頭太死板嚴肅,大家都不喜歡他。其實但凡官宦子弟,除了那些家長外放管不住的,或者住在京裡但品秩低公務又忙的,誰家不會自己教孩子唸書?送來上學,無非是想混混這個圈子,大家官二代好溝通,以後長大也好拉幫結伙勾搭成奸不是?
既然古董先生要正風氣,育良材,那麼大家還是懂事些。各人領回家去管教還好些。莫等這老東西受不了頑童們胡鬧。一口氣不來。撒在大人身上,今天參一本彈劾狀,明天貼一張大字報,那才糟糕。
再加上這老兒心態陷入惡性循環,見沒生意上門,一發賭氣連朝廷撥的銀子都不要了,更顯得國子監門庭冷落車馬稀。
這下倒好,孫奭徹底舒服。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己的學問研究和找官家大臣岔子上面,每天來辦公室看看書,吃點粗糧,養好精神又去朝廷找茬。他倒自得其樂,下面叫苦連天,沒見過這麼辦事的校長,自己不想過日子,帶攜下面人也腸子裡要清出水來。
梁豐哪知道啊?反正自己就是來躲清閒的,起碼表面上如此。遠離權利核心,不受既得利益集團擺佈。才好暗地裡觀察局勢,幫助趙禎出謀劃策。所以他也覺得不錯。
只是這閒散的生活是短暫的。八月二十這一天,張庭來請示孫奭,下旬的科目表如何安排?國子監授課是按旬算,這十天教這個,那十天又教另一門。目前開的課有《九經》、《五經》、《三禮》、《三傳》等,還有一個律法科目,但不常教。
孫奭想想反正也沒什麼人來,而且那幾個朝廷專授的直講,起先還來過幾次,開開講座。後來也沒了興致,就自己半死不活地吊著。沉吟一下道:「明日起講《論語》吧。」張庭答應去了。
梁豐不知道,也沒人派他的課時,照常打醬油。
第二天八月二十一,正無聊地在套間榻上睡回籠覺,不覺就被身後一陣陣吵鬧聲攪醒。他翻身起來盤腳坐著,細聽身後發出來的聲音,原來好像是一幫半大孩子在吵鬧。
國子監規矩,辰時早課自習,巳時授課,未時再授一課,其餘時間諸生各自讀書、習字、辯難、習射等等。早上卯時中開門報道,申時前放學回家。
今天來的不多,年紀參差不齊,大的有十**歲,小的才十二三歲,就二三十人的樣子。也不分班,就擠在一個教室坐下,各自取出筆墨,就著學校發的上等好紙,或高聲朗讀,或寫寫畫畫。然而這其中也不儘是些不長進的,也有好苗子,家裡仰慕孫奭的學問,專門送來學習的。對這些好苗子,孫奭自然高看,常常悉心小灶輔導。
早上的打打鬧鬧過去,大家進入了狀態,就有兩個年紀大的老老實實取出書來溫習,今天講《論語》,當然要把孔夫子的話好生默讀幾遍,等會兒好向孫大人請教。
兩個大的在前面唸書,後面就有人唧唧咕咕說小話:「喂,你昨兒去東瓦子沒有?聽說新來一個唱小曲的叫孫婆惜,人長得不怎麼樣,嗓子著實不錯,時令嘌唱很是耐聽呢!」說話的是益州知州薛田的孫子,薛蟠,十五歲,特別愛逛勾欄瓦子。
「沒去,昨兒被陪我老娘觀音院上香去了,對了,裡面有個小尼姑叫定慧,頗有幾分姿色,調調也不錯,改天帶你去看看!」另一個眉花眼笑低聲嘀咕道。這個是閤門祗侯張繼恩家的老三,才十四歲,特愛這些調調。
「臥槽,觀音院的姑子你也敢去勾搭,他們老師太可常常供奉太后、聖人,小心人家一句話,你全家吃不了兜著走。」薛蟠罵道。
「怕個啥?這不還沒上手呢麼,就是早晚些有了點意思,還待我細細貼上去才行!」說完又斜眼看著旁邊一個道:「還有那位呢,改天叫上他,保準萬事大吉。」薛蟠順著他眼睛看去,只見一個比自己還大些的小胖子正趴著瞌睡,哈喇子溜了好長,看來是還沒睡醒。馬上笑起來:「叫上他就保險了。不過這廝家土財主,未必懂咱們的風情!」
「嗨,他家錢多,人傻,只要他肯出錢,你管那些做甚?」他倆人小鬼大,正在算計的是劉從德的小弟弟劉從廣。
正說著話,外面咳嗽一聲,眾人急忙坐好。只見張庭端正嚴肅地進來,掃視一番後,沉聲道:「今日開《論語》,爾等子弟當好生研習,起來,恭請監事大人開講!」
呼啦一聲,全部站起來,由於姿勢不對拖拖拉拉,聽到了許多板凳滑動和翻到的聲音。孫奭輕輕咳嗽,慢慢踱進教室。眼看著坐在頭前兩個少年在,欣慰地點點頭,又看到後面幾個紈褲子弟,不免臉色一沉。
進來坐在中間交椅之上,面前眾弟子齊聲唱喏:「監事大人!」
「唔,坐下。」又是一陣桌椅亂響,方才坐下。
「咦,你們兩個怎地挨得如此近?以前倒不曾見過!」孫奭看著教室一角幾個學子問道。
那兩個少年站起來,甚有禮貌,抱拳躬身道:「監事大人,我兄弟老大人楊公名諱上延下昭,學生叫楊傳永,此是我三弟德政。」
孫奭聽了,面露笑容:「原來是老令公的孫子,不錯不錯,以前不見,從今好生攻讀也是一樣,回去代老夫問老太君安好。」
招呼打完,便又沉下臉道:「開講。」
孫奭上課的特點是,不管下面聽不聽,他自顧賣弄記憶力,也不翻書,也不瞧本,只信口誦讀原句,開封京片子說起來,抑揚頓挫,煞是好聽。遇到特別得意的句子,又旁徵博引,洋洋灑灑。總的來說算是自說自話,反正聽得懂的就這麼一兩個,其餘混日子的他也不在乎。
老頭其實也並非完全投入,他一邊講書,一邊心裡蒼涼無比。都說國子監直講清貴,甚得朝廷榮寵。其中滋味,真是不進來不知道。現在這般模樣,簡直成了那些二三流小官家裡的私學,怕是還不如哩!來的都是些虛頭巴腦,腦滿腸肥,說無惡不作過了,說偷雞摸狗又小了的一幫小混蛋們。自己堂堂判知國子監事,就在這裡當這種丟人的西席麼?
然而內心的恥辱感也只能關在這個屋子裡,出了國子監大門,還得裝出一副很臭屁的樣子。表示自己是堂堂中央大學校長,國家頂級專家,誰也不敢怠慢。
念了好一陣,孫奭才覺得有些口乾舌燥,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喟然歎道:「《論語》一部,誠乃聖人不虛之言也。弟子們無他,只要照其中一句力行將來,堅持下去,必能成賢也!」
他的意思是孔夫子的話都是至理名言,只要照做,哪怕是一輩子堅持按一條身體力行,都能夠成為賢人。
這本是老先生殷殷勉勵之言,坐在前排,他最器重的弟子,龐籍的兒子龐元英和杜衍的兒子杜厚澤兩人,非常認真聽完,點頭表示老師講得不錯。
孫奭見狀,稍覺心裡舒服一些,也是閉眼點頭,相互交流。誰知對面響起「哈」地一聲,打亂了這短暫的默契。孫奭不爽地抬頭看去,正是薛蟠一副怪模樣在那裡咧嘴悶笑。
「薛蟠,你有何見解?」孫奭心中惱怒,但仍有君子之風,淡淡問道。
「監事大人,弟子剛才聽了開講,甚是佩服聖人之言。不過麼,要說《論語》一句力行便可成賢,弟子竊以為過了些!」薛蟠乖乖站起來躬身回答,偷偷對下面擠眉弄眼,示意瞧老子如何跟這老頭抬槓。
「過在何處?你且說說,遮莫你也熟讀《論語》否?」
「額,弟子不才,連學了三句,也身體力行,卻未能有所進益!」
「是哪三句?」孫奭語氣非常不屑道。一面又端起茶碗,揭開蓋子,輕輕吹起,呷著茶水。要等他說出來,然後解釋教訓這熊孩子。
「額,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肉不正不食,擁狐裘而居。』這三句!」
「噗!」孫奭一口茶水含在口中,聽了他的回答,忍不住噴了出來,咳嗽連連,臉紅筋漲。
「哈哈哈哈!」下面頑童們一陣大笑,連杜厚澤和龐元英也趴在桌上,肩膀聳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