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倒是豪爽,唉,這麼打法,還能堅持幾天?出去的幾路大軍連個信也沒有,不知遭了元昊如何暗算,叫人好生擔心!」梁豐苦笑答道。苦守幾天,越來越是心寒,彈盡糧絕談不上,可家破人亡算是快了。忽然心中惱怒,把李達叫過來罵道:「讓你去勸她離開,卻去吃了一肚子酒菜回來,這回倒好,要走也走不了!」此時李達也是滿身又髒又腥,愧疚道:「少爺,不是小的不盡力分說,是雪娘子說你既然擔保延州無事,她也不用走了,如果有事,她更不想走。小的實在無法!」
梁豐唉了一聲,無可奈何。劉平一聽,倒來了精神:「玉田,遮麼不是你在京裡那位紅顏知己相隨而來?」梁豐苦笑道:「士衡兄見笑,她非是家眷,要來,我也攔不住。只怕是白搭上這條性命。」
「有情有意有擔當,雪裡梅的大名,我在京城也是早聞。只是從來囊中羞澀,未能一見,這回有機會,兄弟無論如何給我引見一下怎麼樣?呵呵,就算要死,咱也賞賞名花!」他性子風流灑脫,又是生死相見的地方,說話再無顧忌。況且在大宋,名ji才士,歷來不相避諱,甚至妾室都是互相轉讓饋贈的禮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來. .
「行啊沒問題,要是延州守住,我請她親自給大哥把盞慶功!」梁豐倒不是看輕女子身份,而是他來自一個相對開放的時代,沒有這年頭的私人物品概念。當然。要是劉平好色輕薄。他也是會拔刀子拚命的。不過諒他劉平不敢!
兩人談談說說,開始還有來有往,慢慢地實在太疲倦,守在火堆旁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梁豐忽然聽到身邊好像有人嗡嗡議論的聲音「不好啦,安撫使范相公出城跑了!」很多人跟著在說。梁豐醒來,拚命揉著眼睛,大腦還遲鈍地沒反應過來。劉平也醒了。兩人相對而視,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之間城頭許多兵卒跑來跑去,一堆一堆紛紛議論,看起來軍心不穩。
梁豐翻身爬起,叫來一個兵卒問道:「誰在傳播謠言?」
「回副使大人,城下不知啥時候傳上來的,現在大家都這麼說。唉,大人休得瞞著小的們,敢問是否端的?」那兵卒看來也是信了,兒郎們拚死守城。主帥卻拔腿逃跑,聽了誰不心寒?
梁豐心知不妙。定是城裡混進jiān細造謠,三天前老范親自上城慰問,還是自己把他勸離的,現在已經回到行轅。看來是元昊久攻不下,又要使反間計了。他正要回頭和劉平商議,看看是不是把安撫使請出來露面安撫軍心,忽聽城下一聲炮響,飛石正打在城樓飛簷上,嘩啦又踏了半個簷角。
天色微明,又來進攻了。
話說這幾天元昊也很不舒服,自己算得上是精心準備了,可是對方仗著城堅炮利,雖然只有幾千守軍,卻愣是堅持了五六天寸土未失。尤其可恨是宋軍仗著猛火油的威力,發明了那個勞什子火龍槍,將自己辛苦拆散了各部位零件,暗暗從小路運來的數十架沖車燒得殘缺不全,攻擊力大打折扣。他越打越是焦躁,後方一些消息傳來也很不利。現在最好的結果就是果斷拿下延州,佔據城中,那身後之地便盡在自己掌握。
仗著人多,再次猛烈發起進攻,同時延州城裡那些一直潛伏伴作平民的jiān細們,在約定好的日子裡發起造謠,配合外面攻城。務必要使城裡軍民信心動搖,不戰而敗。
大家都很疲倦了,梁豐和劉平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反應強烈,兩人用力甩甩腦袋,讓自己在寒風中清醒一下,還抽空雙手叉腰用力扭了扭卡卡作響的關節,才各自提起一把砍得爛兮兮的大刀趴在城頭觀望。
剛剛過去,劉平就正好撞見一個黑漆漆的腦袋扶著副梯探出垛口,條件反射的劉平想都不想伸手就是一刀。那廝慘叫著雙手伸出死死抱著刀柄,還不死心地想爬上來。劉平也是慷慨,咧嘴笑道:「要啊?要就拿去啊!」說完手一放,那敵軍雙手握刀倒栽下去,死得其所。劉平雙手拍了幾下,又彎腰去撿別的兵刃。反正這些破刀破槍城上多的是,送個幾百把他都不心疼。
城上守軍越來越少,白刃戰越來越頻繁。劉平這邊殺得輕鬆,梁豐卻是險象環生,才挺搶刺死一個黨項禿子,誰知後面又撲上來一個,因在梯子上失了兵器,雙手空空跳到他背上,死死卡住他脖子。梁豐體力嚴重透支,哪裡還甩得動敵人?用力掙扎,只覺呼吸越來越困難,啊啊連聲喊不出來。李達遠遠見了,急忙衝過來舉起大刀朝那人頭上招呼。誰知那廝眼睛餘光已經看見李達,忙中將身子一扭,梁豐頓時被轉過臉來迎著李達的大刀。李達嚇得魂飛魄散,硬生生手裡用力,將大刀扯開,才沒傷了少爺。他急中生智,看那羌賊躲在少爺身後,乾脆用力朝梁豐一推。梁豐本就支持不住,仰頭倒去,把敵人壓在了地上。李達趕緊閃到一旁伸刀朝少爺身下猛戳,那敵人慘叫聲中才放了手。梁豐翻身用力爬起,摸著脖子大口喘氣。
天色漸漸亮了,城上捨生忘死的大戰,越來越多的黨項兵衝上來,居高臨下的優勢越來越弱。梁豐心中焦急萬分,抽空看著內城,下面昨日換班休息的兵卒們好像已經開始有些猶豫,尤其是廂軍退縮起來,有些甚至想衝出東城逃跑了,延州勢危,就算明知敵人放出東面缺口是鑽口袋,也總比立刻命喪當場強。
城下敵人的梢炮攻擊更加猛烈,儘是七稍、五稍的巨石砸上。反觀自己這邊,因人馬疲乏無比,已經組織不起幾十人以上的力量開動重炮絞盤。只能發些單梢、三梢碎小石頭還擊。梁豐心裡越來越沉。
忽然聽到內城下一片大嘩。忙不迭朝下又看去,只見一隊人擁著范雍緩緩登樓!
范雍這幾日雖未親臨城頭,但已經憔悴了許多,幾宿不眠。今日卻身穿朝服,中單白布,方心曲領,外面卻罩了一件鎖子甲,戴銅護心鏡。裡面還穿著軟甲。兩隻大袖卷扎齊肘,手扶寶劍登上城來。身後一個中軍,用竹竿高高挑起一面大旗,烈烈風中呼呼地展開,是一個大大的范字。
走到台階拐彎處,范雍停下轉過身子,面對著城下眾兵環視一眼,平靜無比道:「今日延州謠言,你們好生看看,老夫可有一根頭發出了延州城外?上陣退敵。我只和這延州城共存亡。哪個有種的,隨我上來!」說完轉身。家僕扶著他奮力登上城樓。城下一片安靜面面相覷,原來這老兒不但沒走,還親自上來守城了!那些士卒不再做聲議論,默默拾起兵刃,隨著范雍的背影上了城樓。許多原先搖擺不定的也面露慚色,跟著上來。
「范相公上來啦,弟兄們,殺賊報國!「梁豐狂喊一聲。隨著那面繡著范字的大旗漸漸上升出現在城頭,宋兵士氣高漲,頓時將搶上來的黨項兵壓得死死的,眾人齊心合力,又把一批侵略者送下城去。
范雍在城樓當中站定,吩咐把大旗升上旗桿,緩緩抽出腰間寶劍,大聲說道:「人在城在!城亡人亡!」他心情起伏,喘息良久,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壯烈。
主帥登臨,士氣大振,內城裡禁軍、廂軍還有劉平組織起來的民兵一擁而上,霎時間給城牆增添了許多生力,在各部指揮調度下,分赴各個城門,又同敵軍展開一場殊死搏鬥。
梁豐這時再也顧不得憂心忡忡,只知道提刀砍殺,大呼痛快。
但實力懸殊,又加上元昊下了死命攻城,下面漫山遍野的黨項大軍源源不斷衝上來,再不給宋軍任何喘息的機會。隆賂聲炮響,西城東北角終於被轟踏了一個缺口。塌陷下去的亂石給黨項軍提供了極好的台階,數千黨項軍順著碎石向城上爬來。
梁豐見情勢危急,衝到缺口,彎腰抬起碎石就奮力向下猛砸。劉平見了,默契接手暫時指揮,調出數百軍士跟著梁豐堵上,大石、檑木、火油、弓箭齊齊向缺口外招呼,黨項兵死傷無數,卻扔亡命地向上衝。正激戰時,梁豐無意回頭一瞥,發現范雍竟也跟著扔石頭砸敵人,急道:「相公後撤,這裡有屬下抵住。」范雍氣喘吁吁,不肯地搖頭道:「嘿嘿,老夫今日才知,親手殺敵如此暢快!今生無憾矣!」手上不停,亢奮之極。
又激戰了一兩個時辰,范雍和梁豐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了,只好任由軍士扶著離開角落,暫時歇息。正喘息間,七八個黨項兵不知從何處乘隙衝了上來,一路砍殺,眼看就要來到范雍和梁豐跟前。
李達這時從旁猛地竄出,揮起大狼牙骨朵就截住敵人,被圍在中心,混戰時已身中數刀,血流如注。梁豐見李達危急,咬牙掙扎著起來要去解救,忽然一隻手將他按住道:「大爺休動,等我們去。」還沒看清楚是誰,就見兩人從自己身後竄出,朝那七八個黨項兵衝去,一人居然手拿菜刀,另外一個提著跟大棍,也不講章法,劈頭亂砍亂打。
梁豐定睛一看,提刀的居然是德勝樓的廚子老宋,另一個背影熟悉,卻不知是誰。他心中大駭,趕緊回頭尋找,只見身後也是人來人往,拚殺不已。他心急如焚,瞪大眼睛四處打探著。
目光越過人堆,終於看見一個布衣荊釵卻秀麗難掩的俏生生面孔。也正銀牙緊咬,面色漲紅,在一群德勝樓夥計的陪伴下,領著綴兒、錦兒等一路艱難地朝自己靠攏。
梁豐喉頭哽咽,嘶聲大叫道:「我在這裡!」說完不知哪裡又生出一股氣力,順手摸起一根骨朵撐起,奮力朝伊人衝去。那個拿棍子的夥計聽到梁豐大喊,回頭一看,趕緊也衝回來。扔下棍棒。撿起大刀跟著衝到雪裡梅近處。終於在眾人拚死砍殺之下,圍住雪裡梅等人的幾個黨項兵被盡數殺死。
「你瘋了?這時候上來做什麼!」梁豐心痛責怪道。
「你才瘋了,上來麼好歹能死在一起,在家等著還不是個死?」雪裡梅盈盈笑道,全無悲慼之色,還吐了吐舌頭。梁豐無奈,伸手攬住她的纖腰,深情無限看著這個女子。間關萬里如影相隨,卻無半點怨言,此刻身臨險境卻神色自若,比自己還鎮定。一時間心神恍惚,身邊的震天殺聲仿似都消失不見,只有眼前伊人。
雪裡梅也同樣深情款款凝視郎君,妙目含笑,充滿了堅定。
他二人旁若無人地對視著,梁豐忽然大腿劇痛,腳下無力向前跌倒。原來被身後一支冷箭射中大腿。雪裡梅驚呼一聲。趕緊用力扶住,正要喊叫。只聽弓弦響起,幾支箭又亂射過來。這時李達已經夥同眾人結果了那幾個黨項兵,正好衝過來,堪堪趕到,不及細想縱身飛出撲出將梁豐和雪裡梅壓倒在地,背上風聲響處,幾支箭擦著李達的身子穿過。
梁豐掙扎扶起,對李達大聲道:「保護雪娘子。」自己咬牙霍然拔出箭枝,也不包紮,提刀又朝垛口衝去。他心裡幸福無比,有紅顏知己相伴,有生死弟兄相隨,就算立時戰死在此,也不枉來大宋走這一遭!
梁豐大聲呼喊,帶著眾人復又衝向剛才塌陷的角落,繼續與敵軍奮力周旋。范雍在一旁看見,他畢竟是文士,年紀又大了些,沒了力氣繼續拚命,大聲對家人道:「架起戰鼓,壯威!」
城上宋兵忘我死戰時,忽然聽到「咚咚咚咚」一陣沉穩有力的擊鼓聲,有些循聲看去,只見陝西安撫使范雍滿臉是血,然紅了須袍,眼睜雙眼,高舉鼓槌,一下一下猛力敲打著戰鼓。霎時間忽然風聲大作,天上雪花又大片大片落下,呼嘯聲中,宋軍人人心裡充滿了悲壯之意。不知是否心靈相通,眼看城樓就要失守,眾人不約而同放聲吼叫起來。
這悲壯的聲音穿破雲霄,傳遍了延州城裡城外,百姓們聽到北風送來的震天吼聲,扶老攜幼衝到街頭,遙望西門,許多人流下淚來。不知是誰大吼一聲:「大家衝上去殺賊啊!」一時萬眾響應,紛紛跑回家裡取出棍棒和家用的刀具,一擁而上,就如卷地的西北風一樣,形成洶湧之勢,參加到保衛延州的戰鬥裡。
這時城樓已剩下不到千人的禁軍了,卻再也無人退縮,大家知道,今日一戰有死而已,撐到此時,也再沒人貪生怕死,眼看城上黨項兵越來越多,有的甚至來不及拿起武器,乾脆空手肉搏,哪怕被砍得血肉模糊,也沒放棄抵抗。
雪裡梅被李達掩護著,剛才拿著根子殺敵那人正是德勝樓的懶羊羊,他這時手提大刀,寸步不離守著東家,一見有敵人挨邊,馬上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亂砍。幾次抵住了敵人的襲擊,雪裡梅除了臉上濺了些血跡,並未受傷。
雪裡梅此時正面帶微笑,癡癡望著遠處郎君殺敵的背影。心道:「真好,今日與他一同死在這城樓之上,不枉此生!」
這一笑正好被抽身回頭的懶羊羊望見,他明知大娘子不是在看自己,卻心中歡喜,能保護自己心愛之人,是他最大的心願!心裡暖烘烘的,手上更加用力拚殺,與李達一前一後把雪裡梅守在當中。忽然懶羊羊背上一痛,被敵人砍了一刀。猝不及防忍不住便大聲喊出,雪裡梅心裡一緊,凝神看到是他,忍不住道:「藍陽小心!」正說話間,又被一個敵人一刀砍在腿上,踉蹌不穩,單膝跪在地下。聽到雪裡梅關切自己,又奮起力氣站起來,朝對手呼呼猛砍,口中發出瘋狂一樣的吼聲。
雪裡梅此時不及遠看梁豐,情急之下,拔出藏在懷裡隨時準備自盡的剪刀,噗地伸出,正戳在一個背對自己襲擊懶羊羊的敵人身上。那人劇痛之下,慘叫回身就是一刀劈來,雪裡梅嚇得呆了,忘了閃躲。懶羊羊奮起全力跳起,將那人壓在地上,那人揮刀在懶羊羊身上一陣猛戳,懶羊羊口吐鮮血卻死死不鬆手。他感到全身力氣如同抽絲一般漸漸消失,知道已經不行,忽然咧嘴大笑,張開鮮血滿口的嘴,一排森森白牙朝那人喉頭咬去,只聽卡嚓一聲,那人喉頭已被他咬斷,吼吼發聲,卻吸不進半點空氣。
雪裡梅苦出身來,俯身上去,要幫他按住身上的傷口,可是全身都是窟窿,如何按得住?大片的血不住地冒出,雪裡梅大急哭道:「藍陽,你堅持住啊!」
懶羊羊此時已經意識朦朧,聽到大娘子的喊聲,勉力睜開眼睛,見雪裡梅哭泣撫在自己身旁,心中甜蜜,忘了疼痛。好半天才掙扎著張開口有氣無力咧嘴笑道:「大娘子,你,你為我哭麼?」
雪裡梅淚如雨下,嗯嗯點頭說不出話。
「大娘子,我,我歡喜得緊!」說完目光散亂,口裡發出呵呵的聲音,漸漸沒了聲息。
此時城下忽然號角嗚嗚響起,城上范雍肩膀中箭,梁豐、劉平俱都受傷,所有宋軍聽到號角,知道是敵人發起最後的攻擊了。
雪裡梅擦乾眼淚,輕輕抹下懶羊羊的雙眼,站起身來朝梁豐走去。
所有宋兵、百姓,緊握手裡兵刃,怒目望著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