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跟在軍中,一直默不作聲觀察石元孫用兵之法,與自己所學對應比較。今見石元孫如此調度,剛開始疑惑不解,直到黨項人衝殺,方才明白過來蕩陣,這就是蕩陣之法。
兩軍對壘,戰場上擺開陣勢,總有一方先發起攻擊。而最先發起攻擊一方,也必定因為陣勢變動露出破綻。這需要高度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機動力。石元孫保持自己陣勢不變,反覆指使小股部隊衝向對方陣營,便是要挑起對方的煩躁不安率先行動,以便觀察破綻,以靜制動。這對於相對較弱的宋軍來說,是最穩妥可靠的方式。跑不過人家難道還等不來人家麼?
可惜,大宋戰將鮮有如此耐心,因而常常被黨項軍牽著鼻子跑了多年。
如果韓琦知道風清揚的獨孤九劍,就會馬上領會這個道理:要砍柴,需要有柴可砍;要切肉,需要有肉可切。現在對方一動,立馬就有破綻。至於破綻在哪裡,韓琦自己看不出來,但是石元孫一定能看到。他真心笑了,這一趟真沒白出來混啊! . .
馬蹄聲如奔雷一般滾滾而來,夾著著風雪呼嘯,威勢更增。石元孫靜立馬背,不動如山,冷冷看著對方衝鋒,目測約有千餘騎兵,淨是輕騎上陣,前刀後箭,互為掩護。
等黨項兵衝到堪堪只有數十步之遙時,石元孫忽然圓睜雙眼,大喊一聲「放!」韓琦身後轟然作響,箭枝如雨點般射向敵陣。韓琦當時就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完全沒注意身後弓箭手已經拉開滿月。等待敵人的衝鋒。
那些箭雨不射前方刀騎。而是越過刀騎直取後面箭騎。本來黨項人騎射精絕遠勝大宋,卻被老石猝不及防先下了重手,後面馬嘶人喊,一霎時摔倒不下一二百人馬。黨項後方陣腳大亂。
前方刀騎完全不顧,兀自揮刀衝鋒,並且伴隨著馬蹄聲發出刺耳的怪叫吶喊,要擾亂宋軍心神。不等敵人衝過來,宋軍已經變陣。騎兵兩側閃開,露出一條筆直大道,彷彿要讓過敵人一般。那些黨項人尖叫著揮舞彎刀衝到陣前,韓琦又聽身後同時響起幾個聲音「打!」。然後就見陣前忽然林立起無數的狼牙骨朵,這些狼牙骨朵比之守城使用的又要打上一號。這些步兵舉起骨朵衝向敵人,二話不說,揮起亂掄一氣,那成千的擊打聲彷彿鍋子裡悶豆一樣,彭彭作響,黨項戰馬應聲倒地哀嚎。馬主人剛要站起,又被對手緊接著上千一棒砸來。悶哼倒地。
石元孫首戰得手,精神大振,不住變換隊列,從兩翼擠壓著沖在陣中的敵軍。雖然黨項人衝到陣中損失慘重,但畢竟大多數已經站穩了陣腳,也開始揮刀屠殺起來。一時間刀兵交錯聲,慘叫吶喊聲,馬蹄震地聲此起彼伏。韓琦早就跟隨騎兵閃到一旁,正在風口,一陣腥風吹來,韓琦幾乎墜馬欲吐,這是兩軍交戰的鮮血所致。
黨項人馬術精絕,宋軍卻佔了兵器,眼看著上千的騎兵被圍在中 央,要一點一點淹沒之時。後面的黨項軍終於吹起了號角,全部發起了衝鋒。
石元孫仔細觀察,悚然心驚,自己帶兵兩萬,對方卻也不下兩三萬人馬,而且幾乎全是騎兵,輕重都有,輕騎單刀匹馬,重騎人馬都披著厚厚鎧甲,士兵也拿著長長的大槊,轟然奔來。這一衝之力,怕是自己的步軍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
趕緊傳令道:「扔鐵蒺藜,兩翼收縮!」
如果一方是步軍,另一方是騎兵,人數相當,地勢平闊,這仗還怎麼打?
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收攏隊伍,用滾雪球的方式衝出敵人的包圍,以圖自保。
宋兵隨身攜帶的鐵蒺藜起了不少作用,密密麻麻遍地都是,直接影響了黨項騎兵的衝鋒速度,宋兵終於可以爭取時間收縮陣營,朝西北方向突圍。
石元孫大軍抱團迎戰,外面步軍長槍大槊,狼牙骨朵與敵人短兵相接,裡面一層則是弓箭手放箭壓制敵人,且戰且行,雖有損失,不算很大。但風雪瀰漫,對方優勢又大於己,自不免苦戰連連,急切間難以脫困。這時石元孫已覺不妥,自己的行蹤好像盡在對手算中,他找來韓琦道:「事有蹊蹺,刻不容緩,待我變換陣型之時,分出兩隊人馬。一隊後撤告警,你帶另一隊,從小路直插金明砦探聽虛實,若果真危急,不得停留,直奔保安軍求救於禁。」
情勢緊迫,韓琦知道不是自己表忠心講義氣的時候,毫不猶豫點頭,帶了三都人馬,趁著石元孫變換陣型假作兩翼反包抄之勢,趕緊乘隙殺出,沿著大河一側山谷斜刺裡衝出,敵人欲追,被石元孫死死拖住,在耳後一片嗖嗖的箭羽聲中,韓琦低伏馬背,衝了出去。
這時天已大亮,韓琦一隊人馬死命奔跑,一路上沒休息過,但道路崎嶇,雪深泥濘,等到了金明砦後砦,已經天黑。通過口令放進砦中才知道,砦主李士彬午時已經領兩萬人出砦追擊敵軍去了,至今未歸。韓琦問是誰發的求援信?眾人都說不知,韓琦心裡一涼,暗道糟糕。又忙問李將軍追擊什麼敵軍?
原來前夜大雪之中,黨項忽然來犯,金明砦前道上火光沖天,目測不下四五萬人攻城。剛開始李士彬自然是緊閉砦門與敵周旋,只見來賊甚眾,不敢妄動。誰知敵軍功砦雖然兇猛,卻寸功未見,接連攻打三次,實在拿不下金明砦,便緩緩撤退走了。李士彬派出斥候緊隨其後打探回來才知道,原來昨夜來敵不過萬餘,當夜看著火光沖天延綿數里,居然是對方疑兵之計,前面攻城。後面安插了遍地火把。看起來像是大軍在後一般。
李士彬大呼上當之餘。心道自己堂堂鐵壁相公,居然料敵不明被敵人耍了一夜,心中惱羞,又聽說敵軍行得雖急,但因雪天路糟,走得卻慢。心中大喜,親自點起兩萬人馬,出城追擊。務必要出一口惡氣才罷休。
韓琦聽完,心驚肉跳,忙問難道沒人勸阻砦主窮寇勿追麼?砦中眾人苦笑道誰說沒勸呢?老將軍言道多年來平夏在自己手中從沒勝過,豈能受此羞辱?也不顧眾人苦勸,領兵就直接攆去了。
韓琦只好愁眉苦臉吃喝一頓,被安排歇下等待李士彬回來的消息,好借調兵馬回去救援石元孫。他實在太累,腦子轉不動,卻又心事放不下,沉沉睡了幾個時程。醒來已是半夜。忙問士兵砦主可有消息?聽說沒有,韓琦凝思半晌。心知不妙了。
以他的絕世聰明,怎會不知,這些人還在渾渾噩噩等著老將軍回來,其實金明砦危險了。疑兵之計,誘敵之計,不坑你個驕傲自大的李士彬坑誰?運氣好或許你還能撿條老命逃回來,運氣不好的話都未必能有全屍。這個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李士彬被調開,那麼敵人的真實目標必定是金明砦。金明砦如今精銳全出,又無大將指揮,自己再留著,怕是凶多吉少了!
韓琦心念急轉,馬上言明因大軍中了jiān計,在陳家峪遭到伏擊,奉了石元孫都虞候的鈞旨前來調兵。既然現在李將軍出城追敵,砦中無人做主,那就只好趕緊上路,找保安軍幫忙去。臨行之時,韓琦切切相勸守砦將士,一切等老將軍有了消息再說。假若敵人乘機攻城,無論如何要堅守金明,不可隨意出戰。
守砦官見他嘴上無毛,口裡客氣應承,心中不以為然,滿臉堆笑送客了事。
韓琦半夜帶著三百人馬又匆匆趕路,逕直一路西去,誰知才行得不過十幾里路,居然迎面撞見於禁派出的第二撥告急信使,趕緊相問。信使答話,韓琦全身如同掉入冰窟窿一般,這才知道,從頭到尾,宋軍全中了元昊的計。
原來元昊這回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從中路進攻大宋,而是乘著氣候惡劣,避開保安軍要塞,從其右路悄悄繞過。保安軍和定邊軍相隔百餘里,元昊卻夾在中間,神不知鬼不覺渡過洛水,群山中大軍前行。這次元昊對西北志在必得,總計調遣保泰軍司、靜塞軍司、朝順軍司、嘉寧軍司和白馬強鎮軍司共輕重騎兵十三萬,擒生軍十萬,潑喜軍五萬以及衛戍軍兩萬等等,合計三十多萬人馬,分批前行。一路幸得范雍相公大度放行,又是專走沿河道,等到大軍全部集結時,忽然發出五萬人馬朝保安軍發起攻擊。保安軍團團被圍,自顧不暇之餘,元昊趁機大軍東行,重渡洛河,以七萬餘眾靠近金明砦,卻不直接攻城,而是採取誘敵之計,先實而虛之,萬餘人馬攻金明砦,卻用火把疑兵,讓李士彬盛怒,卻在山坳裡三面設伏,轉等鐵壁相公來鑽套子。
於此同時,委派jiān細朝延州詐投求援文書,調動第一撥人馬石元孫領兵出來救援金明砦。他安排了四萬兵馬將石元孫、韓琦等圍困在陳家峪剛出谷口處,卻圍而不殲,故意放出破綻,讓石元孫小部突圍,去報第二次信,又引來王德用親自領兵救援。這樣連環不斷的安排之下,終於將延州幾乎抽成一座空城。
這一次元昊劍走偏鋒,自始至終都是從延州一路的右翼發動,卻給人造成中路危急的錯覺。他不斷地添柴引火,讓大宋在范雍決策失誤的情況下每一次都不得不派兵救援,而自己的十萬大軍卻從容隱蔽在延州左側二十里外的老虎溝一代。
他每經一處,必是騎兵先行,等分兵擾亂宋軍令其自顧不暇時,才使用擒生軍將大軍糧草輜重運送跟隨,又沿途安排攻城奪砦,分割宋軍。如此苦心經營,終於計劃成功!
韓琦聽了保安軍第二撥求救說了軍中大概,雖然不清楚全部情況,但稍微一猜,便知道延州必定中計了。腦子裡將兩天來的種種串聯起來。心裡不禁對元昊佩服的五體投地,心道如此用兵,可謂神鬼莫測矣!
心中慘然之下。乾脆直接對信使說道:「你們也不必去延州求援。此時多半已是一座空城!」信使大驚:「那怎麼辦?保安現在危機萬分了!」
韓琦黯然搖頭:「沒辦法了。只好聽天由命,羌賊不斷釜底抽薪,估計已經詐出延州守軍救援石帥去了,只不知道是誰領兵。這樣吧,我分出百騎給你們,橫插過去,直奔陳家峪,看看能不能報信給石帥。陳述情形,求他想法突圍合兵馳援金明,解救保安。我這裡只好去塞門,哪裡還有五千兵馬,這次羌賊全從我左路進犯,塞門應該沒有動靜,能不能抽調一些救急,只看走這一遭!」
也不容分說,調出百騎與信使隊伍和在一起,讓他們趕到陳家峪報信。自己卻連夜西北前行。去塞門求援。
等趕到塞門,韓琦已經累得直吐舌頭。劉奎親自迎接了他。聽完他的話,叫苦不迭。但一說要分兵救延州,就有些猶豫起來。不是他怕,而是兩頭為難,現在雖說塞門無恙,但誰知道元昊到底攻是不攻?本來守軍就少,再分出去,怕是塞門不保。可延州又是根本,根本一失,塞門也就成了死地。這時候韓琦雖然不知道元昊到底會有多少兵馬攻打延州,但想來不下五萬人馬。自己五千就算全部拉出去,能抵得住人家麼?
劉奎左右為難,在大帳裡走來走去,一路尋思。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將各營指揮使叫進帳來,把情形說了一遍。沉聲道:「如今延州告急,韓書記前來請援,塞門須要留下最少三四千人馬堅守,哪位指揮願帶兩營人馬,跟隨韓書記回援延州?」
話音未落,一人大聲道:「末將願去!」韓琦抬頭看去,居然是新任的指揮使焦用,頓時臉上一陣發燒!
焦用卻不看他,抱拳對劉奎道:「虞侯,只將兩營人馬交給末將,願立即馳援延州!」
劉奎兩眼看了焦用半晌,才輕聲道:「兄弟,你想清楚了,果真能去?
「虞侯莫小瞧人,末將去得!」焦用忽然咧嘴一笑。
劉奎其實心知此去只是盡人事而已,一千人去對付數萬大軍,渾無異於以卵擊石。派誰去,恐怕結果都一樣。帳下這些指揮使,哪個都是自己好兄弟,哪個他都捨不得讓去送死,可是又能如何?軍情比天大!
劉奎點點頭,緩緩走到焦用跟前,招手叫道:「去端酒來。」帳下小校應了,不多時端來一罈酒和數個大碗。劉奎雙手倒了一碗,齊胸伸出手去,遞在焦用手裡。自己又端起一碗,凝視焦用,神情肅然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想的什麼。」
焦用喉頭滾動,似乎有話要說,嘴唇蠕動兩下,終於忍住。又聽劉奎道:「這碗酒,你喝了罷,只盼咱們兄弟還有再見之時!」他語調不高,卻幾近哽咽。焦用搖頭輕笑道:「哥哥莫作小兒女態,且看兄弟前去殺敵報國,回來再要哥哥酒吃!」說完仰頭咕嘟咕嘟將碗裡的酒喝得乾乾淨淨,翻過明晃晃的碗底對著劉奎。
劉奎將自己的酒伸過去碰了一下他的空碗,也仰頭喝了。轉身對其他指揮使道:「各位兄弟,咱們一齊再敬焦用兄弟一碗。」說完伸手一揮,帳下各人俱都滿滿斟了,人人端在胸前。
劉奎大聲道:「兄弟此去,旗開得勝,揚我軍威!」
其餘指揮使跟著大聲道:「旗開得勝,揚我軍威!保重!」
焦用太陽穴青筋暴起,鼻息煽動,團團作一個揖,又仰頭喝光了碗裡的酒,大家一起幹掉。他伸手一摸嘴,大笑道:「各位兄弟保重,老焦去去就來!」轉身又對韓琦道:「韓書記,咱們走吧!」
韓琦在旁邊看得又是激動,又是難受。說不出話來,只好站起朝營帳裡眾人拱手包別,低頭就跟著焦用出了大帳。
焦用在帳外點齊兵馬,大喊一聲:「出發!」縱馬揚鞭,再不回顧,朝延州奔馳而去。韓琦緊隨大隊人馬,跟在後面。一時間馬如龍,氣如虎,要用這區區千人抗黨項數萬大軍去了。
大隊才拔營而去,劉奎率領帳下眾人衝出,目送韓琦、焦用。
此時已經是延州被圍第三天深夜,經過一整個白天的激戰,終於又打**項不知第幾次強攻。城上眾人越來越是疲憊,人數也越來越少,三面環敵,傷亡慘重。如今延州剩下不過三千來人,還有一大部分是受了傷的,戰鬥力大打折扣。
原先的數千廂軍也拼得差不多了,起初搬運兵器石料,都有廂軍出力,現在已經不分你我,自己動手。東城正面臨敵,防守最嚴密,而南北城門卻幾次被黨項的炮石轟出很大的缺口,全憑拚死白刃戰才勉強又保住一次。
梁豐和劉平二人渾身是血,靠背休息,全身酸痛得連小指頭都懶得動。身上幾天來沾滿了汗水血水,黏著衣裳,起初難受得要死,現在習慣了,反倒渾然不覺。
劉平豁達開朗,居然還輕聲笑道:「呵呵,兄弟,今日又打退了這狗娘養的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