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卻是為何?」王曾皺眉問道。明明很好的法子,為什麼不能推廣呢。
「因為這世上,不但有官,還有吏······」
王曾越發不懂,沉思半天,只好又看向梁豐,等他自行解答。
「請問相公,官俸甚厚,吏呢?又有幾何?」
「是啊,官俸厚,吏卻少得很,若是一個好州縣還好些,一年好歹也有個三五十貫,若是貧窮州縣,就難說得很了。」王曾老實回答。
「對啊,俸祿差距如此巨大,那些小吏們焉有不羨不妒之理?雖說各安本分,都怪自己讀書不行,沒有功名,可是守著偌大州縣,手中權力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豈會不動些歪心思?於是抱團結隊,一味逢迎上官之喜好。待上官離之不得時,即便再清廉自守,卻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由得他們胡作非為了。」
「相公可知?世人大多皆有二欲,一曰錢,二曰權。有錢能享受,人人都知道。有權呢,呼風喚雨,頤指氣使,下人唯唯諾諾誠惶誠恐,隨便一句話,便是鈞旨,隨便兩行字,便是名言。公不見天下商賈,均以求得高官題名題字為榮,是這些大官字真好焉?非也,權高而名自重也。使若一介布衣,哪怕你才比子建,書慚羲之,又有幾人青眼相看?讀書人做官,起初抱負志在天下,滿嘴聖人之言,行聖人之教,可是到後來呢?漸漸驕橫跋扈,自大一方,天高皇帝遠,老子天下第一。說到底,具是一個權字所誤!」
梁豐喋喋不休,王曾卻陷入深思之中。半晌,悠悠歎了口氣,深以為然道:「誠哉斯言,但如小郎所說,正是你那法子推廣可以避免啊,為何說不可行呢?」
「呵呵,這又是另一個原由了。自來我華夏子民,均以官府為父母,卻喜佔些小便宜。因此明明光明正大的生意,偏生要拉個官吏入個干股,明明是理直氣壯的官司,偏偏要托請送禮,尋些門路方保定不輸。為何?皆為百姓也知,日日燒香,佛祖也難推辭啊。何況凡人乎?
另,相公位重,然亦可感知一二,如公不為宰輔,只是吏部侍郎,卻看工部侍郎、禮部侍郎對公之態度可知。無他,公管著官帽子。若公有朝一日遷徙他部,再看那些人嘴臉若何?狗眼看人高低不定,也是人一通病耳。
因此,所有癥結歸根於一權字。歷朝歷代,官大一級壓死人,所謂法度,不過這些人口中一遮羞布耳。其顛倒黑白,翻雲覆雨只在指掌之間。若行我此法,一縣行之,百姓或受其惠而贊之,卻斷了天下千千萬萬做官的權力帶來的優越感,斷了天下千千萬萬小吏的財路。他們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如此,便是良法,彼等也要千方百計使之束之高閣,或改得面目全非變成惡法也!」
王曾聽完,做不得聲。好半天才苦澀地說道:「依你此言,那是沒法子改變了麼?」
「也不盡然,只是事有緩急,這種事情卻是急也急不得。只能徐徐圖之。我那善款處置,最怕的就是官府盤剝,因此才定了最後一條,還請智真大師出面,借佛門高僧的名頭,去壓一壓那些貪腐小吏。換個人去,怕是早被那些人連骨頭也吃得乾乾淨淨。這也是小子剛才說的,明明理直氣壯,偏要托請送禮尋門路嘛。區別只在於沒有拿錢送禮,而是借借名氣而已。嘿嘿。」
「哈哈,小郎真是狡猾。」最後一句,王曾也笑了。
這邊王曾大笑,那邊錢惟演也跟著乾笑連連。沒別的,就因為梁豐說這半天,句句都像腳踩在自己尾巴上一樣。
吃吃喝喝,談談說說,終於宴罷。王曾起身告辭,臨走時看著梁豐道:「好生讀書,來日取個功名,好展你胸中之志。老夫到時拭目以待。」梁豐微笑說多謝鼓勵。
王曾走後,錢惟演又和梁豐聊了一會兒,小梁同志才起身告辭回家。
回家路上,梁豐一直回憶剛才和王曾的對話,好像也沒犯什麼錯誤,心中安定了一些。想起王曾臨走時的留言,覺得自己也確實該考慮考慮博個功名了。於是吩咐錢孝儀,叫他明天去買些本朝科考中了進士的時文集子來。那些教科書倒不用買,自己全記得。
錢孝儀答應了,然後又扭扭捏捏地向梁豐道:「師父,徒弟隨師父進京已近月餘了,每日忙碌,那也是徒弟份內的事情。只是咱們現在已經安定下來,又買了人,事情少了許多。徒弟不願吃閒飯,因此想求師父,我想到瓦肆幹幹老本行。這些時日,手藝好像都拋荒了。」
梁豐聽了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原該繼續發展的,堂堂一個襄州名角,哪能老是憋在家裡。我是看你前些日子一直不說,還以為你不想重操舊業了,才沒勸你,既然你說了,那正好。這麼著,明天我給錢惟演寫封信,請他幫幫忙,看看有沒有法子讓你不拘尋哪個瓦子,就唱你的《西遊記》吧,一定大賣。哈!」
錢孝儀見梁豐答應得爽快,高興異常。
回到家裡,已是亥時末刻,小嫦已經躺下,卻還未睡著。見梁豐來了,趕忙起來服侍他洗漱,兩人又躺在床上嘰嘰呱呱聊了半天才睡。
王曾回家的路上,也在思考兩件事,一是梁豐剛才和他的談話,小梁同志指出的一些現象,王曾也不是沒有看到。只是他的歷史定位決定了他的思想高度,相對單純地認為只有通過儒家仁治的方法和君子修身來解決這個問題。一句話概括就是主觀為主,客觀為輔。還是寄希望於官員的自律,至於懲罰,也只好發現一個處理一個絕不姑息手軟而已。
今天梁豐和他扯了半天,其實就是想繞著彎子告訴他利益鏈的問題。但梁豐處境微妙,步子大了會扯蛋,話說全了恐怕會被認為是異端,所以講得含糊不吐。但這些已經足夠王曾開始注意並摸索路徑了。
第二件事是錢惟演極力向自己推薦梁豐的目的。現在看起來,梁豐確實是個人才值得自己青眼相加,但錢惟演的目的只是這麼簡單?他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況且和自己平日少有往來,人家親家現在可是一把手,不至於屁顛屁顛跑到我這老四老五面前來獻寶吧。嗯?對了,一把手那裡,他為啥不推薦呢?哼哼,這裡面有古怪!
話說王相公狀元之才,雖然說話聲音大點,放炮響點,可不是傻瓜,非但不傻,簡直比蹲在樹上的猴子還精。只是性格耿直,不屑於玩陰的罷了。可不代表他不懂啊,要不然,早他媽被這麼一群老奸巨猾的政客吞了,哪會從一個小小的承旨混到副宰相?
王曾敏銳地察覺到,錢惟演對丁謂開始有保留了。在丁謂剛剛擺平王欽若而大紅大紫的時候玩這手,肯定是察覺了什麼不對想另找靠山。至於靠山倒不難猜,病皇帝眼看沒幾天了,太子才是希望所在。這就呼之欲出了,原來這老兒是希望自己把梁豐引薦給太子啊。呵呵,這倒是個好主意!
前面講過,王曾的特點就是,只要對朝廷有好處,他就做。至於別人什麼目的,他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通通視而不見。
於是,兩顆貌合神離的心就自然而然地滾在了一張床上。
現在錢惟演算是睡踏實了,他知道把小梁引薦給老王以後,老王自己會去想辦法讓他跟太子取得聯繫,不用再操心了。以後自己要做的就是繼續和梁豐保持密切友好地往來,談談詩詞,弄弄書畫,時不時含蓄地提醒一下兩人的交情和自己的功勞。以梁豐和自己第一次見面的表現來看,這孩子還是比較上道的,關鍵時候會幫自己的忙,那是必須的,肯定的。
所以可以比較正確地評價一下錢惟演同志的某一個方面了:人品雖然不咋滴,但能以舊朝王子之身份,折節下交寒士,可見其胸襟氣度腦子都還是比較好使滴。
第二天,王曾去上班。他的身份比較鬼扯,明明是政府方面的頭頭,偏要兼一個組織部副部長,還有一個皇宮專職副教授的頭銜,於是就每天疲於奔命地文山會海,一會兒跑跑政事堂,一會兒混混吏部,隔三差五地還要進宮給接班人上一上怎樣做一個合格的老闆之類的傳銷課。
今天就是他王相公的課時,所以他就來到皇宮東北角的講筵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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